惊蛰

一 让你飞翔

隆冬的H城在新年后的第10天突然漫天飞雪,对于潮湿暧昧的南方城市,这种天气是不多见的。多见的是因为积雪而造成的塞车和依然郁郁葱葱的树木。那些开心的,少见多怪的人们,在雪地里,积着厚雪的汽车边,打闹着,嬉戏着,奔跑着,因为在马上就到来的午后,雪就会变成雪水,进而消失不见。

与雪水一般消失不见的,还有我的婚姻。

我叫张言,建筑设计师。我从生我的地方来到这个城市的时候17岁,举目无亲,到如今16年,我没有回去过我的老家,这一切因为我的爸爸。 他不是个好父亲。 我的妻子叫巫蓝,我的大学同学,她的人生如她的姓氏一样充满着魔幻和邪恶。一直以来,我都觉的,在她人生的某个区域,摆放着一尊神奇的玻璃球,我的行为,我的思维都被她蛊惑着,像是古装宫廷剧里面喜欢扎小人的娘娘。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很爱她,因为在我人生最柔弱的几个节点,都是因为她,我才没有被击垮,就像是地球上空逐步减少的臭氧层。 直到袋袋的出生。 袋袋是叫我爸爸的一个女孩,在她出生的第2个星期,巫蓝突然告诉我,袋袋不是我的,是她和她生意上不错的一个伙伴有的孩子,但是那个伙伴违反了“合约“,逃去了美国。

巫蓝,袋袋以及我,都是受害的人,当时我想分开,每天都不回家,彻夜加班,用工作麻醉自己,麻醉生活,麻醉仅存在我内心里最后一丝的自尊和浓烈的怨恨。脑子里面全是一条奇怪的流程分析,怎么才能怀孕?做爱能怀孕,哦,他们做爱了,他们做爱了……我脑中全是肮脏的细节,肮脏的声音。 我一纸离婚协议书摆在她面前的时候,袋袋用手在傍边紧紧的攥住我的大拇指,她发了疯一样的抱起袋袋跑向窗边,我们家的窗子的把手在她头顶1250px左右的位置,她无法腾出手来移动把手,情急之下用头撞碎了玻璃,把袋袋一把仍了出去,可怜又幸运的袋袋掉在了放空调外机的护栏内,才捡回一条命。而她的一只眼睛也被一根长长的玻璃碴刺碎了。 我的命运就这样被栓在了她们俩人的身上,阴影像是粘附在你身体里的坏死细胞,你知道你难过之极,但是却无法医治。 而我身体内另外的一片坏死细胞,就是我还有一个已经16岁的女儿。

“我明天上午去民政局等你,记得带好东西?”我在堵车的间隙收到了巫蓝的短信。 “好”,我回完短信然后把手机摁在了副驾驶,又从后座拿起我的包盖在了手机上面。 是这样,去美国的那个她的伙伴,在生意上取得了大的成功,却没忘旧情,想要她和袋袋一起去跟他生活,这个消息是我从张南新那边听到的,电话的信号不好,我故意大声说,你再说一遍,南新,她在那边大声的说,没事了,哥。 张南新是巫蓝的表妹,在我们长达6个月的分居时光内,她一直是巫蓝的新闻发言人,所有的巫蓝说不出口,并且连短信都难为情说的信息,都是她告诉我的。古灵精怪的小女孩。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10点,我仿佛被深夜拍打在寂静的沙滩上,我坐在飘窗边,窗外静谧的夜色像是夏夜里无风的湖面,我拿起手机,拨号给巫蓝。 无人接通,我便发了一条短信:“你去哪里我都不管,你去找谁我也不管,袋袋给我留下,你带她去那边等于害了她。”

其实我知道,去美国对于袋袋来说,比待在我身边要好很多,因为有优越的条件,良好的教育,没有雾霾的空气。

我起身去厨房倒水,提倒了垃圾桶,几日未倒的垃圾散落一地,像是开了花的却又不小心打碎的花盆,凌乱,散发着奇怪的味道,心里仿佛有一股气翻腾上来,跟喝醉后的感觉一般,几阵干呕之后,我坐在沙发边君临着这一地垃圾。 这时短信来了,“张总,快来星乐汇ktv,君豪酒店的客户在,非让你来。”

中国的ktv,大多分2种,一种是正经的KTV,就是为喜欢唱歌朋友聚会的人准备的,盈利点主要集中在唱歌的时间和酒水餐品上面。还有一种是不正经的KTV,专门为男人和不喜欢男人的人准备的,赢利点主要集中在陪你唱歌让你可以乱摸甚至可以携带出去的女孩身上,至于酒水和唱歌,当然也是不菲。 显然,招待甲方,第二种是他们的首选。

“哎呦,张大设计,好久不见,好久不见,我们这个酒店下个月就落成剪彩了,多亏了你的功劳”他说话的时候,像是再念旧日里结婚时司仪背下的词句。而且项目进展的3年,我没有见过这个人。

“请问,徐总是不主持这个项目了吗?”我坐在沙发靠边的位置说道。 “徐总犯了点小错误,被总部调到美国学习检讨去了,以后他的工作我来执行,叫我老任就好。先不说这个,那个服务员,给我们这个大帅哥叫2个妹子进来。”他娴熟的就像是这里的大堂经理,不由得让我反感。 “不用了,我过来就是陪任总喝酒的,再说您不也没找姑娘么,咱俩肯定都不好这个”。我说道。 “不好,还是男人吗?我的妞去厕所了,等她回来我让给你玩,年轻小姑娘!水灵着呢!” 我看着他一脸横肉,淫荡矫情的样子,不明白为什么就想到了美国的巫蓝的那个伙伴,我把手里的烟狠狠的摁在了烟灰缸里,用手紧紧的握住烟灰缸,回过头,使劲挤出了笑容,端起酒杯说:“来让我们端起酒杯,庆祝我们这个项目圆满完成。” 其他身边的人听到我的话,纷纷抽出本来放在女孩胸部,裆部的肮脏的手,都拿起乐身前的酒。我一饮而尽,顿时脑子里天旋地转,我一直不胜酒量,但是现在酒能让我清醒的看待这个世界。

这时,门开了,进来一个姑娘,面前的这个一脸猪头肉的男人迅速站起身来,像宣布圣旨般说:“来来来,媛媛,伺候你这个哥哥!” 我放下酒杯,回过头,顿时,我不知道是酒劲儿还是什么,我的脸僵住了,立在我面前的她也呆若木鸡,不知所措。 因为,这个水灵的年轻小姑娘,是我的亲生女儿。

即便是慌乱的局面,震天响的音响,我看到她时,内心还是安静的,安静的愤怒,我像是一只即将参加决斗的犀牛般,低着头注视着她。 我蹒跚的冲向她,拽起她本来不是她这个年纪穿的衣服,往包间外走。 包间外的走廊边全是路过的行人,用异样的眼光盯着我们,他们也许以为我们是没有达成某种交易的客人和小姐(我实在不愿意用这个词语)吧。

我本身是个安静的人,生气的时候脑子里面会混乱,不知道用哪种方式释放,她注视了我一会,突然笑了,从口袋里拿出一盒烟,熟练的抽出一根放在嘴里,深深的抽了一口,往我脸上吐了一口烟。

真是人间喜剧,16岁的女儿穿着一身莺莺燕燕的衣服,在男人风花雪月的Ktv里对自己33岁的亲生父亲吐了一口烟。

很多女孩的16岁,可能会在高级的节能台灯下,努力的为来年的高考复习着繁琐的文化课,身边是妈妈刚给切好的插好牙签的苹果块。很多女孩的16岁,可能会在长满香樟树的校园里,有长着一对酒窝的男孩,悄悄的牵起她的手。

其实不怪她,在17岁的时候,成绩差到离谱,因为我的心思都在画画上,所以理所当然的加入了艺术班,希望通过美术考上大学,这是我那个年代以至于目前很多成绩不佳的孩子选择的出路,但是父亲给我的出路只有两条,第一,去他们公司下面的技校学机床。第二,去他当年的部队当兵。对于他来说,我能按照他走过的路继续行走,可能会延续他的生命,但是那样却会断了我的生命。

所以在17岁的某个黑夜,留了一封长信,披星戴月的离开了家,一走就是16年。 刚到H 城,就在画室里面与一个大我很多岁的女孩恋爱了,她叫方雨。我们像是两只垃圾堆里生活的老鼠般相依为命,租住在150元一个月的农民房里,在南方潮湿寒冷的冬天里,她告诉我她怀孕了,受了惊吓的我的出去躲了6个月,像是一个逃犯一样游离在这个城市的边缘。回去找到方雨的时候,她已经长出了硕大的肚子,整个人也浮肿了一圈。她说,我一直等你回来,我出去弄了一副药,只要我吃了,咱的孩子就没有了。但是我要听你说要不要,你说不要,我就拿掉。 我说,不要,一定不要,我现在就给你弄药,马上吃上,明天就会没有的对不对,赶快吃,赶快吃。她绝望的说,好,好,好,我吃。 吃了药之后很多日子里,她疯狂的呕吐,肚子疼,疼的用棒子捶打自己的肚子,自己的头,像是一只得了狂犬病一样的狗一样。

直到有一天,她大出血之后,我们去了医院,在7个月的时候,她生下了我们的女儿,早产儿,一切健康。 是上天给我的报应。 保安站在我们身边一圈,摩拳擦掌的要把我驾着仍出去。我伸手拔出了她手中的烟,轻声的说,别再抽了,就算你不上学,就去做点别的事情,就算什么也不想做,我给你的赡养费你也能够,回去吧,好好照顾你妈。 “你这个孬货,还敢提我妈,不怕你那个老婆吗?你个没种的孬货,你没有权利管我!” 仍下这句话,她头也不转的走了。

第二章 方雨

2012年的冬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和巫蓝在H城结束了我们7年的婚姻,我们没有跌倒在七年之痒,我们跌倒在夫妻间最不能逾越的那道门槛,就是背叛。

签完字嘭的一声盖完红章之后,我转过头凝视着她,心里想:唉,你啊。

不够凛冽的H城的冬季在3月最后一个周末轰然倒塌,王后湾浓烈的郁金香争先恐后的盛开,我开着车从许公河畔往公司走,看着这般春色时,我停下车安静的看着这一切。想着小时候老家的春天,农历三月三是传统的庙山节,北方大多数山为石头山,但是只有我们老家的山是土坡山,漫山遍野的野酸枣花,被春风浮在了你的鼻尖,沁人心脾。那时候,姥姥会带着我还有弟弟去山上,到现在我也无法回忆起来那时候去山上具体的目的是什么,但是被牵住小手蹒跚的越过一座山,那种感觉是美妙的。

袋袋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在跟客户开会,看到是001的国际区号的时候,我内心咯噔一下,我其实很怕,不知道怕什么,巫蓝去美国之后,我内心总有一种覆盖在美国上空莫名的顾虑,新闻上出来各种美国的枪击事件,我总会不自觉的把电视的声音调的大一点,我明知道她们娘俩不可能这么点背,但是惶恐是一种,很炫的东西。

“爸爸,今天我妈妈和那个叔叔不在,我偷偷的给你打电话。我想你了”袋袋操着一种遥远的声音颤颤巍巍的说话。

“爸爸也想你,但是你今天一个人在家吗?”

“没有,我跟那个叔叔的妈妈在家,她好奇怪,每天晚上都不睡觉,白天才睡觉”袋袋的说话的语气比出国前感觉要掷地有声。

“那个叔叔对你好不好?”

“好。”袋袋故意拖长了好这个讨厌的字眼。

“好就好,要听妈妈和叔叔的话”我说

“你什么时候来啊,妈妈说你下个月就来了是吗?”袋袋说

“是啊,下个月爸爸就去了,你开心吗?”我说

“太开心了,我先不说了,那个奶奶快起来了。”袋袋没说完话突然就挂掉了电话。

也许那是对袋袋最好的,几年后,十几年后,几十年后,袋袋会操着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出现在我的面前,给我讲述她经历过的事情,她会成为标准的美国华人,健康的皮肤,阳光的性格,率真的品行,遇到男孩也不会扭扭捏捏,遇到爱情也会大声说出自己的想法,喜欢摇滚乐,爵士乐,与自己的青春同归于尽。她和媛媛注定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她现在会像是被安装上了发射器的火箭,向自己绚烂的人生尽情的奔进。而媛媛却是上个世纪中叶的燃煤火车,煤早已经烧完,现在靠惯性前进的脚步也慢慢的要停下。

所以,那天民政局签完字下楼分开时,我说,让我带袋袋吧,她现在都已经五岁,已经认定我这个爸爸,再也认别的人,心里会有阴影吧。巫蓝冷冷的抛过来3个字,想的美。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10点,繁星点点,H城是干净美丽的城市,没有北方城市绚丽的污浊,因为没有火树银花的重工业,旅游业和食品是这里的支柱产业,作为六朝古都之一的这里,像历史的活化石一样,吸引着一批又一批来自远方的人。

我打开家门刚要进去的时候,媛媛从楼梯口闪了出来,面无表情的朝我走过来,我们相视一笑,我说,进来吧。

“难道又没钱了,好像上周刚给你存上的钱。”我说

“不是,你不用管了今晚上我要住这,反正你老婆出国不回来了。”她总是一副什么事在她那都不是大事的态度。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我说。

“反正我知道”她站起身来准备去找吃的。

“你从那个夜总会辞职了吗?”我问到

“好久不去了,不开心就不去,开心就去”她说

“我以后每个月再给2000,你别再去了行吗?”我说

“再说吧”她说

“不是,你今晚上怎么不回家啊,你来我这跟你妈说了吗?”

“我妈让我来的,我妈妈住院了,那个傻逼后爹找了个女人在家里,把我撵出来了”她说

“什么, 你妈妈住院了,你怎么不早说!”

方雨躺在病床上打着点滴,一个病房里差不多有10张床位,打鼾声,咬牙声不绝于耳,方雨没有睡觉,瞪大了眼睛看着天花板,脸色冷漠和木然,看到我来了,她脸上闪过了一丝笑意。

“你来了,媛媛是不是去给你添麻烦了,她说她没地方去了,我说那你找你爸去吧。”她喃喃的说着。

“没事,你怎么又住院了。”我走到她跟前,手放在她额头上,温度不是很烫。

“没啥大事,就是老毛病,最近换季,心口就疼。”她说

“媛媛说你给她找了份工作,是你之前公司的前台,你说她那么小,人家能要她吗?”她说

我懵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说:“要,收银员挺好,她那么漂亮,又有气质,适合做前台。”

“巫蓝走了?”她突然说道。

“走了”我说

“孩子也走了?”她说

“走了”。我说

“他又找了个女人,你知道吗”我说

“知道,随他吧,只要他能对我们娘俩好,他做什么都行。”她叹气后说道

“你一直都能容忍,你什么都能容忍,你对自己好一点好不好。”我声音大了起来。

“我没有什么容忍不容忍啊。”她说

“还说他对你好,他当年怎么打你你忘了吗”我说

“那你的意思是,你对我好,你当年别不要我不就好了。”她的声音轻的像是水流过玻璃般。

我听完这句话,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起身要走,她突然起身,欲言又止,我仿佛明白了什么,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在她床边的桌子上。

“这里有一万块钱,把住院费结了,然后让媛媛给你买点好吃的吧,我下个月要去英国了。

在那边带几年,可能不过来看你了”我说

“你终于要完成你的梦想了”她说

“你还能记得我的梦想啊”我说

“能”!她说

“那我走了。”我说

“等等”她说

“稍微抱下我吧”她像是一个想要一个玩具的孩子一样展开双臂。

“算了吧,我先回去了”。

我仓惶的逃离了医院,像是越狱而逃的明日要被枪决的逃犯。命运大多对世人不公,对方雨来说,让她成为现在这般境况的,是我。

她是比我更有才气的女孩,收到美院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正好是媛媛刚出满月的时候,她跑去画室找我,想把孩子托付给我远方的父母,因为她的父母都是典型的知识分子,绝不能容忍这种事情。但是离家多年,跟父母没有再联系过,再说这种事情,我爸妈是军人,脾气耿直,也绝不能容忍这种事情。

被逼无奈的我,只好在她耳边说,要不,咱把她掐死吧。你上你的学,我也上我的学。

H城的初夏,住在小河畔的人会依稀听到夜晚两三点钟青蛙的叫声,以及晚风轻轻拂过河面水流的声音。回忆又回到四五岁时的我的故乡,姥姥在前面慢慢的踱步,而我欢快的变换着脚步在清晨的河边奔跑着,故乡的河边全是被沙子堆积而成的河堤,而我光着小脚丫慢慢在上面走,细细的沙堆会淹没掉整只脚,从远远的地方看过来,我就像个没有脚的小胖墩。

张南新从来都是不正常的出现在我面前,不是穿一身军火商的衣服,就是把自己打扮成90后小姑娘的样子,要不就给自己头上戴一对兔耳朵。今天她又穿上了日本校园女生的校服,活脱像刚从岛国文艺动作片上跳下来的女生。

“刚拍完电影回来吗?”我摆弄着办公桌上的卷尺说道。 “讨厌,你到底看过多少部这种恶心的电影啊”她说。

“所以看你才面熟么”我一边笑一边说。

“滚~~,我姐姐让你给她回个电话,这是号码”说着她从包里拿出一张纸条给我,上面是巫蓝的美国号码。

“没跟你说什么事情吗?”我问道。

“你们俩的事我才懒的管呢,我自己的还忙不过来呢?”她仰起头说道。

“你能有什么事情啊?”我问道。

“我就不能有事情了,我告诉你我交男朋友了!哼!”她说完便转身走开了。

“张工,周总找你”,前台扯着嗓子喊我。

周总皱着眉头盯着他面前的戴尔一体机,转过头看着我说,“小张,离开家多少年了?”

“可能有17年了吧,怎么了周总?”我说

“那正好,咱这边有个棘手的项目,就在你们横城,是横城学院的图书馆重建设计,我们这边已经打回两个团队了,你带着你的团队上,这是救急的活,别给我掉链子。

“周总,我当初发过誓,再也不会回这个城市了”!我说

周总耸耸肩一笑,我曾经还发誓再也不喝酒呢,那天在那我不也喝了不少么!”

“对了,那天那个女孩是你什么人?”周总问道。

“是我远房亲戚”。我说。

“哦,你准备准备,什么时候去我再通知你”。

“横城”这个字眼恶狠狠的出现在项目启动书上,像是一根坚硬的刺嵌在手掌心上。回忆里,我离开家的那天是一个晴天,我在收拾行李,妈妈在我身边坐着,呆呆的望着我。轻声说道:“非要走吗?不走不行吗?我再跟你爸爸说说,让他同意你去学那个美术。” “行,我不走,我等你说”我说。 就在那天的晚上,我爸爸冲进我的卧室,拿起我的画板,画笔,颜料箱,调色盘,速写本,发疯似的摔打,颜料箱里无辜的玛丽颜料用过的未用过的,像是脑浆拌着血一样喷洒在我的床上以及床边的柜子上。他明显是喝过酒的,我迅速站起来,瞪大了眼睛看着他,饱含着泪水和霎那间迸发出来的愤怒。 “你画,你画,你画就画出吃来了,你画就画出吃来了!”他瘦弱的脸上青筋在微微颤抖着。 我没有说话,拿起事先整理好的行李,准备往外走。他二话没说,迅速从正面我胸口以下的部位踢上来,我感觉整个胸口像是犯了心绞痛一样难过,我哭也哭不出来,嚎也嚎不出来。只是觉的两眼发黑,痛苦,难过,绝望。 我爸从后面拽起我来,又顺势打了我不知道多少个耳光,直到我开始发抖。 “你还画不画?”他说、 “画”我说 “你还画不画?”他说、 “画”我说 “你还画不画?”他说、 “画”我说。 妈妈在另外的房间里哭,虽然声音很小,但是我听的很清楚,她一边哭一边说,“你打死他又有什么用,你打死他又有什么用。”! “还不都是你惯的”?他朝隔壁屋咆哮着。 “你让他去学这个画画又能怎样呢?人家也能上大学,他只要自己能给自己挣碗饭吃就行!”我妈妈低声说道。 “你知道个P,学艺术的有几个好东西,你看那些男不男女不女的人,我听楼下老徐说了,他们出去学美术都是玩,我他妈的挣俩钱容易吗,让他给我出去霍霍。!!”

我一直不说话,只是觉的脸上特别发烫,我脑子里一直重复播放着如果我离家出走,他和妈妈在家里难受,煎熬的情景,我心里是高兴的,爸爸,你终于给我一个让我离开你们的理由了。

给巫蓝打电话的时候,是美国时间上午10点,我打电话前想过很多情景。比如她说,那个男的对她不好,对袋袋不好,她想回来。想她在下飞机出来的时候可以第一时间看到我,比如说,那个男的出车祸死了,她们无依无靠,只能回来继续我们的生活。希望我去美国接她们,途径夏威夷的时候,可以去玩一下。

“是我,你找我”我说

“对。”巫蓝说

“有事?”

“有。”

“说吧.”我手里攥着手机,微微有些颤抖。

“你现在住的房子,能不能折成现金给我。”她说

“那我住哪去?”我实在想不到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我管你住哪,反正我现在需要钱,你把房子卖了,我这边就够了。”她说。

“你知道这个房子是我这些年的心血,刚还完贷款,而且我所有的存款都给了你,如果再给你房子,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又变成了当初那个流落在这个城市边缘的我了,你的心对我,怎么会这么这么狠!”我颤抖的声音说道。

“张言,你活该。我现在急用钱,我需要这个房子的钱,你就说给不给吧”。

“不给。”我咬着牙说:“我忍让了你这些年,我什么都给你了,你当初背叛我,我想离婚,你哭着喊着说不要离婚,我就不和你离。你说让我别去养我亲生的女儿,让我和为了我变成半个残疾的我亲生女儿的妈断绝关系,我都随你了。你如今说想离婚去美国,我让你去美国。你说你想带袋袋走,我让你带她走了,你现在又想来要我的房子,你是想要我的命啊。

“我把袋袋还给你,你不一直想要她吗?正好我先生觉得她烦。”听她说话的声音,我立刻脑中浮现出来她说这些话时的嘴脸。

怎样能激怒我,她比谁都清楚。

“好,这个钱我给你,袋袋你给我”。我说。

夜深时,医院像是荒漠中挖掘出来的楼兰古城般,静谧,严峻,拌着消毒水味和推车划过瓷砖地板刺耳的声音。

方雨一如往常安静的躺在病床上,媛媛靠在椅子上。娘俩都睡着了,我抬起手看看表,已经9点多了。

我把鸡汤放在桌边,安静的看着这母女俩,媛媛其实更像我,颧骨很高,眼睛很好看,皮肤很白,同样喜欢皱眉头。

方雨这时醒来了,看着我在端详媛媛,会心的笑了。

“她越来越像你了吧”她轻声的说。

“是啊。”我说。

“我给你带了鸡汤,一会叫媛媛喂你吃吧。”我说

“我现在就有点饿了,你来喂我吧。”她说。

“好吧”。我说。

我拿起保温壶,轻轻的扭开壶盖,拿起准备好的勺子,舀起一勺,送到方雨的嘴边,方雨看着我,慢慢的张开嘴,喝完一勺。”

“这是你第一次喂我吃东西,你知道吗”她轻轻的说道。手把腿边皱起的被子抚平了。

“快喝吧,”说着我又舀起一勺,送到她嘴边。

这次,她并没有喝,而是把嘴移到了我的手指上,用力的咬住,我没有抽出,只是鸡汤全部撒掉了。她慢慢的用力,她眼泪从眼睛里大颗大颗的滚出来,我感受到钻心的疼,我听到骨骼咯吱咯吱的响声,血从她的嘴边一侧往下趟,顺着她嘴边的痣,混着眼泪,一滴一滴的敲打在被子上。 媛媛被我们弄醒了,惊讶的看着这一幕,随后她轻蔑的笑了笑,从她妈嘴里使劲抽出我的手指。

方雨疯了般坐起来,要抓我的手臂,我灵活的闪开了,她另一只手上插着的针管被挤压变形了,但是依然牢牢的插在她的手背上的血管里,只是血管被扭曲成了紫黑色,那是一大块血。我迅速走过去,准备帮她拔出那根扭曲的针管。她顺势死命抱住我的咬,使劲咬住我的肚子和腰连接处,我顿时又感受到一阵疼,她一边大声的哭一边使劲的咬,牙齿要嵌入肉里了。我没有反抗,忍住疼,去拔她的手背上的针管,周遭的病人都被惊醒了,惊讶的望着我们。

媛媛啪的一耳光把方雨打到了印着医院标志的枕头上,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把媛媛使劲的推开一边,大声的说,“她是你妈,你怎么打你妈”。

“这能怪我吗,这一切都是你不是吗,不是你,我们会这样吗,我们会这样吗?!!” 我呆若木鸡,站在那里,方雨还是一句话不说,眼泪一直在流,一直在流。

16年前的那个雨天,我站在画室后面的花园里,对她说,“要不咱掐死她吧,行吗,求求你,我们养不了,这样我们都可以去上学了,你去上你的学,我去上我的学”。

她听到这样的话,疯的一样撕扯着我的衣服,把我往她租住的平房里拖,她大声的说,“你去掐吧,你去掐吧。,你这个畜生,你是什么东西养的”。她把我拖到当时幼小的媛媛身边,抓起我的手摁到媛媛的脖子边,媛媛突然就被吓哭了。我当时也被吓哭了,整个人瘫倒在床边。

她拿起桌子上那张美院的录取通知书,那张通往美好未来的通行证,毫不犹豫的撕个粉碎。 她扬起头,安静的说:“我自己养她,你去上你的学吧,完成你的梦想吧”。

几个月后,她带着媛媛嫁给了一个死了老婆的酒鬼,而我顺利的去到了这个城市最好的美术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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