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人人都可以自我标榜成为“物质主义者”——毕竟那需要一套精致的趣味和说辞。
我的一位老师,一个大胡子美国人,曾经严肃地对我说:“Hey,我们多少都是恋物的庸人,精神生活有所追求的人也非例外,他们会给物质生活富于苛刻的定义,并且像修剪植物一样管理他们的物品清单。”追求并热爱某些物品,是我们成长所必须完成的作业,区别仅仅在于究竟是成为一名奴隶还是修建一处避难所。
幸,或是不幸,我们在一个物质丰富的时代变得失去物欲。请不必误解,没有人否认消费主义的狂欢时刻上演,占有、闲置、丢失、损坏,车库和衣柜臃肿不堪,每一只抽屉当中都封锁着一条购得的河流……我的意思是:膨胀的占有欲正在风干我们与物品之间古老的契约关系。拥有不再意味着进入一种行动状态,而仅仅是一种征召或装饰。
物质的哲学意义在于它携带着我们与时空的关系,成为一种无可否认的线索或证据,以此来对抗生命的飘忽和脆弱。物质本身并不坚固,它们和人类的肉身一样不会承诺永垂不朽。但是社会意义上的物却是永恒的,它强行分享我们的生命,以种种形式,魂魄不散。
在商品社会,思索物质生活的含义,是一个严肃到令人不快的行为。
不必奢望我们会在短期之内终结资本生产的拜物教,但在过去的一个多世纪当中,每一次对社会变革的想象和实践都伴随着对物质生活的反思。拥抱,还是拒绝,或可造就截然不同的人间。如果我们希望通向美好,就无法回避这一命题的严肃意义。
占有,并不能一劳永逸地解决我们与物质生活之间的关系,在某些情形下,这甚至是一种糟糕的负担。消费和物流,将许多物品送入单元楼里的若干房间,也就形如送入了若干牢房,此后的漫长岁月里,它所能期待的最好的命运也无非是不被灰尘所蒙蔽。
物的解放和人的解放之间存在曲折的联系,这当然不限于对所有权问题的纠缠,还包括如何使用物品,如何欣赏物品,如何讲述物品等诸多内容。物的延展性蕴含着不为人知的力量,假分享之道,凿开个体生活的无数窗口,连通至更加广阔的世界,这并非是乌托邦式的幻想。分享,并不是所属关系的短暂变更,还应包括使用的分享、故事的分享、经验的分享、观念的分享,物品以此不再作为欲望的雇佣军,而是重新梳理我们与他者之间伦理、经济关系的旋转门。
作为与匮乏相伴数千年的民族,物质主义并不必然成为难于启齿的陋习,在不同的倡导下,物质可以帮助我们克服人之为人的种种限制和束缚。我们的历史记忆中并不缺少对物质之美的凝视和思索,不乏对占有物的珍惜和隐忍。我们所倡导的,是以那些质朴的价值观烛照物质丰盈时代的生活,让物质主义不再匍匐于店铺橱窗和购物清单。
这是一个物质主义者的心愿,现在,他把它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