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城

(一)

背着手,背着城市,背对钢蓝孤嶙的马骨山,身体被肚带河抽去了魂,追在远道而来的风后面摇摇晃晃,一整个摇摇晃晃的人间,车票,水鞋,鞭炮声……

“鞭炮声?鞭炮声!”

邱生猛地扬起头四处张望,后颈靠在船杠上时间太长而酥麻酸痛,鞭炮声在茫茫然大团白雾的背后叫嚣得厉害,隐约看到吊诡孤立的海岛,行至岸边,江水拍打船板越来越急,邱生一把抓起搭在双腿上的稿纸塞进牛仔包,铅笔揣到裤兜里,扭扭歪歪地跑到船头问出声来:“就到这了吗?”

船夫没应。其实邱生也是在问自己,“逃出来了”他心想。

“娃娃你是哪里人?”邱生攒着钱看向问话的妇人。

“呼隆隆”汽船喷出刺鼻浓烈的黑烟挡住视线,船夫仰头打了一个很响的哨音,转身就将小型集装箱往下扔,站在甲板上的脚夫麻利地接下又扔到一旁停放的卡车上。

下货的码头旁有一整排架着蓝色铁皮棚倾斜的摊位,主人家摆得零零散散,每个人只占一小块四四方方的地,大绞丝口袋从中剖开,上面铺着干鱼皮、酒糟木头、腐玉米棒,玻璃缸、皮钱包、水果糖,乱七八糟什么都卖。

邱生还没接过刚买的荞面馍馍,烙饼的妇人又问:“问你话呢?”

邱生差点脱口而出“白城”,连忙抓过荞面馍馍,狠狠地一口咬住,没有回话,伸手将皱巴巴的零钱递过去。

妇人轻笑摇摇头,接过钱:“码头这里太吵,上到北边去就好了。”

邱生恍惚地点点头往前走,船夫的吆喝声被远处山体挤得很高,迎面走来两个魁梧强壮的工人扛着麻袋在对歌——浪水板子前头路,大白日,咸沫子。

邱生觉着地都在震。

不一会儿,邱生又绕回到卖馍馍的妇人那里,头压得很低,一字一字地说:“请问,附近旅馆在哪?”

妇人觉着难以理解,邱生又问了一遍,妇人回应:“你说的是住处吧?沿着岸边往上走,绕到山顶就能看见。那里有一家招待所。”

邱生绕到山顶后,天已经完全黑了,周围黑压压一大片,他从包里掏出手电筒来,还没打开,近处一幢歪斜的建筑就亮起了灯。

“洗澡还是住店?”大胡子的声音硬硬的。一进门,周身都发热,呼吸被水汽包裹起来,胸口闷闷的。

“都,都要。”邱生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打结巴了,害羞得眼神四处张望。

大胡子扔给邱生两块系着红绿丝绳的打板,邱生摸着被水汽腾得湿漉漉的扶手向狭窄的暗道里走去。

楼道出去就是很大一间环形浴池,池壁上印着壁画,墙角上下贴了对称云纹的瓷砖,里面有几个老人带着孩子在唧唧哇哇说着邱生听不懂的方言,围浴池一圈是架有塑料帘子的独立浴室,浴池正对面的小房间左右墙壁上用红漆刷了大字“脱”,邱生禁不住笑出来,“想必是更衣室”。

邱生刚脱完衣服,精光的后背就被一只粗糙的大手覆盖住,邱生吓得叫出声来,手主人却似毫不在意,自顾自地说:“小兄弟不是本地人,怎么没见过?”

邱生结结巴巴说道:“我来这里玩的。”

“来玩?这破岛有什么好玩的,我怎么不知道?”

邱生觉得不舒服,向前跨了一步说:“我出去洗澡了。”不料男子追上前一步,跟在邱生背后:“好啊,一起。”

男人很自然地就开始了没完没了地搭话,他说他叫刘目,是镇子上唯一一家卫生所的医生,六年前从县份上调过来这里,家住在灯塔下几里的蓝色房子,养了一只乌龟。

邱生一点都不想听下去,刘目讲话总是有一种自以为是的优越感,这容易让邱生想起自己那个脾气暴躁的大哥,邱生非常讨厌他,大哥曾经以对邱生好为由,当着全班把常带邱生去舞厅滑冰的几个学生臭骂了一顿,简直就是污言秽语,这使邱生当时一整个学年都无法在班里同学面前抬起头来。邱生最后走的时候,把他在阳台上种的仙人掌全部用菜刀剁了个稀烂。

“小兄弟?喂!喂!”等邱生回过神来,刘目已经将冰凉的豆奶瓶贴到他脸颊上了。

邱生直打冷噤:“这是哪里来的?”接过奶瓶。

“别管那么多,泡澡喝两口,美滋滋呢!”刘目已经对着奶瓶吃得起劲了,末了打了很大一个嗝。

“你还没说你叫什么?”刘目扭头看着正在笨拙地拉扯瓶盖的邱生问。

“我叫邱生。邱少云的邱,生死的生。”邱生还在低头撬瓶盖,被刘目一把抢过去用牙齿咬开了。

刘目说:“你今晚睡哪?”

邱生接过豆奶开心地喝了一口,咂咂嘴说:“就这里。”

刘目大笑:“你知不知道,这破岛哪里都能睡就是不能睡蓬莱湾。”

“蓬莱湾?”

“就是这里。”

邱生心里暗自好笑,更衣室只写个“脱”,澡堂子还取个有声有响的名儿。邱生又问:“为什么睡不得?”

“这里开天窗,平时晒场剩的鱼皮都晾在这楼顶,你说为什么?”

邱生猛然想起那一排歪斜的集市上卖着的腥臭鱼干,眉头紧皱:“那,你知道这附近还有哪里可以住吗?”

“我家啊,就在灯塔下面,地大还暖和。”刘目一脸认真。

邱生立马说:“我还是就在这睡,钱都给了。”

“这有什么的,”刘目飞快地从塘子里跳出来,跑到外面劈里啪啦闹了一会儿,攒着钱就跑回来了,“走吧,别泡了,把牌子丢柜台,我带你去灯塔。”

灯塔就建在码头背后高耸的石崖上,过了七点照明灯便开始巡视阴暗辽广的海面。绕过几圈后都扫过一座占地四方,架在嶙峋山石中间,周身涂满海蓝色油漆的砖木房,刘目老远就兴高采烈地跳着跑过去:“喂!就是这里,我家。”

邱生四处看了看,除了石崖上吊诡的石丛,一处人家也没有,邱生有点犹豫,但海风吹得实在太大,刚泡完澡的身体毛孔全部敞开来,这般湿寒狂躁的咸风让邱生觉得就算是虎口也先进去避一避。

房子里面着实温暖,走到主厅地上还铺了厚厚的毛垫,刘目从后门抱了一捆劈好的柴火丢到壁炉里,很快,火焰吞裹住柴芯劈里啪啦吐火舌,整个屋子的空气慢慢攀升。

刘目从外房梁上钩下一只干鱼架,绕到侧室里用木槌捶打,刘目边打鱼骨边说:“你是逃来这座岛上的吧?”

邱生坐不稳,立刻站起身来:“你胡说什么?”

刘目弯腰翻箱倒柜地找东西,邱生转身向门口走,被刘目拉住,他另一只手里多了一碟陈皮和香草粉:“喂,别激动嘛,看来是真的了?为什么?”

邱生瞪大了眼睛扭过头去:“要你管!”

刘目赶紧说:“算了算了,我不管,你连续几天都没好好吃东西了吧,再这样下去会死的哦。”他拽住邱生卫衣帽的手收了回去,邱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捏紧拳头转身回到长木凳上乖乖坐下。

刘目把软鱼骨用铁锅煎了两转,加水放到炖锅里,香草粉和陈皮一同混进去,盖上盖子端到壁炉架上,拍拍衣服坐在邱生对面撕干馍。

房间里能听见柴火燃烧和馍馍撕块的声音,稍微有点安静了,邱生没头没尾地问道:“你们这里还可以放鞭炮的吗?我来的时候在船上听到很大的响声。”

刘目挑眉:“哦,今天小玻璃嫁人,是放了。”他打开炖锅的盖子,将手边一瓶烧白干倒进去,炖汤发出欢愉的声音。

“我之前在的地方不准放鞭炮烟花。”

“那一定是很大的地方咯?”

邱生想到白城空旷的大道,平实的草原,一望无际的湿地上白鹤白鹳起起落落,还有空落落的厂房车间里抱紧双腿无比寂寞的他。邱生点头:“大,太大了。”

刘目舀了一碗汤给邱生,邱生接过去就饥渴地向肚里灌,一时被干辣呛得嗓子肿胀发疼,直叫唤:“好辣!”

刘目哈哈大笑:“海岛小米椒和翘尾花籽是海鱼的情人,这感情越深,味道就越呛,慢点喝。”又舀了一碗泡上块馍递过去,邱生边呼呼喘着热气,边狼吞虎咽。

刘目冲了一杯热果汁递给邱生用来结束晚餐,邱生好奇:“你们岛什么都有嘛!”

“为什么不呢?”

“这里叫什么名字?”

刘目收拾碗筷:“你不是说你来玩的吗?为什么会连名字都不知道。”

邱生又安静了。

“没有名字,这座海岛没有名字,大家看货号都传着叫鱼街,也有叫鱼村、鱼镇的。”

“为什么没有名字?”

“世界上岛那么多,不是每一个都有响当当的名字的,这里就不是,太偏远了,还鲜为人知。”

邱生忽然心里泛起一阵委屈,白城的人永远都记不准他的名字,一如既往的忽视把他推到边缘绝境,他走到今天这步就是他们害的,那些没有参与暴力却束手旁观的人们也都有责任,都是恶,愚蠢平庸又无能的恶,一切都是一环接一环的发生的,当然有可能,第一步就是他们从来没有记住邱生的名字。

“小南鱼!我要叫它小南鱼!”邱生激动地大叫。

刘目没理会他,抱了毛毯上楼梯:“上二楼睡觉。”

邱生一整晚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想自己肯定有一天会被抓回去坐牢,这个叫刘目的医生会不会趁着他睡熟向警察局举报他?小南鱼有警察局吗?他想自己能在这里待多久呢?刘目对自己那么好会不会明早一起来就问他要钱?他逃跑时从父亲皮衣里抓的二舅的迁葬费已经所剩无几了。大哥呢?看到阳台剁得稀烂的仙人掌会是怎样的表情?他现在睁眼闭眼都还能看到自己满手的血。还有阿原,可怜的阿原,一想到他,邱生心都要碎了,他在福利院里还会不会被欺负?他最爱吃的冻梨有没有人给他买?三四个大人把邱生摁到地上,他眼睁睁看着阿原在惊恐慌乱的眼神中被人一把塞进车里,邱生眼泪都不敢流,怕碰到白城的地就结了冰,虽然他的心早就已经冻住了。

周围空气里充斥着潮湿木头被柴火蒸腾的热气,邱生迷迷糊糊地躺在狭窄的床上,灯塔的照明灯时不时从紧闭的玻璃窗射进屋子,照到床脚八角柜上的相框,忽明忽暗,邱生一睁开眼睛就看见相框上的人在缓慢地向自己走近,耳边呼啸的海风仿佛撕裂空气,海浪一刻不停地砸向石崖,那盏废弃路牌颤巍巍地吊在电杆上,被大风刮得哐哐乱响。

“不要,不要过来。”邱生使劲将眼睛闭上,忽然感到天旋地转,好像被绑在一艘暴风雨中的海船上,密集的雨点拍打他的脸,双脚怎么也触不到地面,他越挣扎越麻木冰冷,一时一望无际的海面上贯穿女人惊恐绝望的尖叫声,他低头就看见脚下插满了锋利的尖刀,眼前闪过二叔那张肿胖的面包脸,内脏一般红,满下巴的铁青胡茬,好似根根都倒立起来,眼睛瞪大怒目邱生,在冒火,“嘭”一声剧烈枪响,子弹从二叔后脑勺钻进去,溅得邱生满脸热淋淋的血,二叔倒在黄泥地里,身后是一个踏着漆金高跟,穿黑色长裙的女人,浓黑的血从头皮流到她粉白的脸上,她站在原地笑盈盈地看着邱生。

“砰砰砰”,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敲击声,“砰砰砰”,大地猛烈地震动,声音和海风嚣张的撕扯声混在一起,听不真切。

“哐啷”玻璃整块被砸碎,从木框上倾塌下来,邱生拼命睁开眼睛,一阵疾劣的海风迎面扑来,邱生感觉魂都要被吹去了,他望着眼前一地碎玻璃后背发凉,只觉得手脚无力,身子软绵绵的。

“哐”门被撞开,刘目松散着上衣看向邱生,急忙问道:“有没有受伤?”邱生摇头,刘目立马冲到房间角落用力将一块厚木板扛到窗前抵住,大骂:“他妈的!他妈的!这些不让人活的死渔崽,老子上星期才换的玻璃,”一边把头探出去大叫:“下来了!下来了!”

邱生还是觉着身子使不上劲儿,用手硬撑着问:“出什么事了?”

刘目气喘吁吁套上白大褂,拎着急用药箱说:“今天嫁人的小玻璃把头撞到土墙上,崩一头的血,怕是急了。我现在赶去她家,你再睡会,要是这屋风大就去隔壁我那间。”刚说完就跑没影了。

刘目全没了平日吊儿郎当的样子,严肃着急的语气和决绝的背影一时间让邱生想起他还是个医生,噩梦初醒后竟觉得没由来的安心,那人像是一个远赴战场的英雄。


邱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放眼望去白得晃眼的晒场上全是上身裸着的男人,魁梧精壮的后背,被太阳晒成均匀的铜黑色,走起路来肌肉和筋骨的架构都分辨得一清二楚。“春明。春明。盐口铺子第二家。”邱生嘴里默念着。

刘目直到早饭时才回来,还给邱生带了一碗鱼粉,让邱生下午去春明家送药,在下岛盐场,之后就回房间睡觉了。邱生挺不情愿,他现在的身份还是少出去抛头露面,可是一想到是新婚的新嫁娘出了事心里难免有些不舒服,便硬着头皮一路找去。

“春明。我来送药。”邱生站在紧闭的卷帘门前喊。

没有人回应,邱生又喊了一遍,边拍打铁门边把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听:“春明!春明!”

门后传来一声微弱的声音:“小门没锁,直接进来吧。”

邱生摸索着进了屋,屋子里光线很暗,卷帘门的门缝里透出一丝残光。邱生在门口站了一会,等眼睛适应了房间的黑暗后,才看清楚向前。

水泥房子,墙壁坚硬生挺,周围没有窗户,只有一条被橱柜挤得刚好够一个人通过的小道,伸到那不见尽头的阴暗里去。空气里洋溢着一股潮湿的霉味混着鱼干的腥臭。“房间有点暗,你别绊倒了。”那个阴森忧郁的声音轻轻地从里面传来。邱生继续走,小心翼翼绕过脚下几个酱菜缸,隐约看见一张挂有方帐摇晃的床,床上垂着豆黄的纱帘,里间又闷又热,迎面扑来一阵恶心的膻臭,像是下水道里死掉的老鼠浑身散发的秽气一般。

“是春明吗?”邱生站在原地问道。

“我就是,你是谁?刘医生呢?”布帘里的声音,细细的,在颤抖。一阵窸窣摸索,啪一下,床头亮起一盏鹅黄色的电灯,床柜上方的大红喜字看上去格外鲜艳。

纱帘里,春明佝偻着娇小的身子斜靠在床板上,身上裹了一件姜黄色棉线衣,她的头被缠了厚厚一圈绷带,整个人陷在大红色的婚床里,下半身卷着一床花布套棉被。邱生只是看了她一眼,就觉得病入膏肓已是弥留之际了。

“刘医生有事,我叫邱生,昨天刚上岛。”

“哦,你把药放桌上吧。”

邱生把药放到床柜上,春明似乎想靠自己的手撑起身子,但扭动了一会没有成功,邱生见状连忙说:“你要下床吗?我帮你。”

春明忽然撕心裂肺地大喊:“不要!你不要过来!”

邱生吓了一跳,愣在原地不敢动。春明缓了缓又说:“竹篓下面那个柜子里有热水壶,你给我倒杯水,水缸就在竹篓里。”

邱生把水端到帘子旁,帐里伸出一只瘦得似鸡爪的手将纱帘用力卷起来,接过水杯,轻轻地说了句“谢谢”。

春明有一张圆圆的娃娃脸,但两颊的肉好像被挖掉般凹陷下去,颧骨高高地耸起来,一双乌黑的眼睛下面像贴了两块膏药在眼窝上,长发被睡成糙饼似的一圈圈疙瘩,脸色蜡黄,她的两只手聚拢抱着水杯使劲地向嘴里灌,整个人就像是一个干瘪的婴儿,末了,春明抬头怔怔地看着邱生,小心问道:“能不能麻烦你再给我倒一杯?”

春明心满意足地喝完水后,邱生忽然问道:“头怎么撞的?”

春明上下打量邱生,叹口气,满不在乎地说:“中毒啦,毒到骨头里去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人就自己往墙上撞了,可不能怪我。”

邱生本来想反驳,但只说了句:“玻璃,碎了。”

春明忽然笑起来,全身都在抖,能听到她骨头磨在床板上的咔咔声:“那些个烂货是怕人死家里,警察找上门来才那么着急,呸!死就死了,难不成他们下次还能和阎王爷抢人去?”顿了几秒,她的眼神暗下去,“刘医生,是个好人。”

“小南鱼有警察!真的吗?”邱生眼睛睁得很大,大拇指习惯性往掌心里抠。

“小南鱼是什么?”

“哦,是,是我给这岛取的名字。”邱生反而有点害羞,不敢大声说话。

春明没有笑,点点头,接话:“小南鱼没有警察,警察在乘船过去的陆塘口。小南鱼的人都是自己管自己。”

邱生第一次听见“小南鱼”从别人嘴里说出来还是很认真的口吻,觉得莫名的感动,对春明的印象也转变很多,反而开始同情起她来。

“他们叫你小玻璃,为什么?”

“不知道,你去问么,我想睡了,回吧。”豆黄的纱帘又放下去了,春明继续缩在床板上,邱生把电灯关掉就往外走去,打开小门,眼睛一下被外面白得发亮的盐刺得睁不开,头晕晕的。

回灯塔的路上,邱生一直在想,为什么新婚家里只有春明卧病在床,其他人去哪了?还有那个诡异鲜艳的大红喜字,只贴了一个窄窄地萎缩在墙上。春明她说的烂货是什么人?他们欺负她吗?为什么呢?为什么要撞墙呢?

春明那张破碎的脸浮现在邱生的脑中,海水潮起潮落,太阳被飘来的云层遮挡,大地一片洁白干净,白城和小南鱼只有一点相像,他们都吹着一股夹杂着铁锈味道的风。

白城的东边是无垠的湿地,芦苇荡漾,白鹭低凫,天空呈清澈的蓝色,白城的西边是拥挤杂乱的工厂住宅区,浓烟密布,机器昼夜不停的发出轰隆声,邱生在西边住,却对住在东边的温笛一见钟情,他们见一面要跨越半个城,途径十六家书店二十三家游戏厅四十八家饭馆七十二家洗发店和数不清的小旅馆。

温笛的父亲在植物园工作,邱生喜欢那个罩着玻璃罩的钢架建筑,植物园里有一种叫月见草的植株,花开时是典雅的粉白色,只在夜间开放,到了清晨就会枯萎,就像邱生对温笛的爱,只敢在没有光线的黑夜里放肆流淌,到了白天,邱生遇到温笛时只能恭恭敬敬地走到她面前,郑重其事地喊她一声“温老师”。

温笛是白城三中所有老师中最无聊的一位化学老师,不爱说话,上课按部就班,习惯穿钢蓝色套服。

邱生第一次见她是在白城西边的寺庙,那里只拜地藏,温笛拎着一壶香油,从角门走到大殿,那是白城的六月上旬,一年中最温暖的季节,她穿着一件单薄的丁香紫棉衬,下半身是烟灰色的半裙,每上一级台阶就露出一小截白得发青的小腿,踏着黑色坡跟,一步一步从殿外铜炉插香到殿内,邱生跟大哥到寺庙求符,他站在红门前,温笛从大殿里出来,白城冻住的阳光照在温笛的身上就开始流动起来,松香袅袅日光有迹可循,邱生以为仙人现世,菩萨化为真身渡他来了。正是月见草生长的时节,那些轻柔飘渺的粉色花瓣在夜里抢着时间开合,邱生的思恋也在深夜里暗自疯长。

第二次见面,温笛站在教室讲台上,邱生浑身是泥,满脸破烂地出现在教室门口哭喊:“老师!老师!宿,宿舍,跳楼!跳楼!死人……死人!”

等邱生抹掉眼前血渍看清楚新来老师的模样时,恐惧害怕的面容变得扭曲而狰狞,他第一次和默默守护了一年半的心上人开口说话却是有人自杀。后来家中事变,邱生半个月没去学校,再见面时,教务处挤满了人,两个警察站在邱生面前,温笛从门口挤进来,瘦小的身躯坚定地向邱生靠近,邱生声音发抖地叫她“温老师”,温笛说,“别怕”。那天邱生一直不敢抬头,他满脸都是泪,一直以来的孤独和委屈被温笛一语道破,邱生觉得自己完蛋了,可是还没等他从泥沼里挣扎出来,这个倒霉蛋就再一次跌进了更可怕的无尽深渊,他这辈子都不敢再见温笛了。

邱生一直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像是一个崩坏的罗盘,不管怎样竭尽全力从一个节点跳脱出去,结果还是会回到同样的相位,就这样无穷无尽,无间地狱。

喊声越来越近,无序而混乱,一声过后又一声,很快被吞没进海浪里。

邱生不知不觉走到了崖边,崖头长满了过膝的草杆,邱生踩上去“唰唰唰”起起落落,像极了他躁动不安的心。温笛的脸和月见草混淆在一起,粉白的花苞下半身是丁香紫棉衬,鼻息间没有了咸热的海风,邱生闻到一股松香的味道,老和尚敲着木鱼,寺庙铁风铃“叮叮”地响,邱生继续向前走,温笛柔软的声音在耳边徘徊“别怕,别怕。”猛地一抬头,眼前就是一尊巨大的塑满金身的佛祖,耀眼的金光刺得邱生看不清温笛在哪,还是温笛就是眼前的佛祖,邱生一瞬间感觉小腹饱满,头晕耳鸣,全身像是干裂开来,赤裸躺在大地上,被沙土里的藤曼使劲缠住吸干血液,身体所有气力都在向外透支。

“喂!不要命了?”

很大一声沉闷地怒吼,邱生手臂被用力向后拽,脚下打滑,整个人失去重心向后倒,听见一阵奇怪地电磁波动,机器滚落的声音。

邱生意识清醒后,感觉口干舌燥,咽喉好像要喷火一般燥热,他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石崖的边缘处,再向前一步就葬身大海,铁锈味的海风猛烈吹拂,刚才拽住自己的人正趴在地上捣鼓一台散架收音机。

枯草扇动,那人突然抬起头来瞪着邱生,下巴有一层浅浅的胡茬,戴一副厚厚的茶色眼镜,脸廓窄窄的,眼眸深邃,皮肤被晒成小麦色,敞开的浅绿衬衫领口露出不均匀的白皮肤,看上去三四十岁的样子。

“你中热毒了,一会去找刘目拿药。”那人又继续低头捣鼓手里的收音机。

邱生刚开口说话就感觉呼吸困难:“你救了我?谢谢。”

男人瞥了眼邱生,满不在乎地说:“要死也别跳海,污染水环境。”

邱生头晕晕的,回答:“没有。我没想过死。我要活着,好好活着。”说完就又失去意识昏过去了。

等邱生再睁开眼时,已经在刘目的诊所里了。

刘目穿着白大褂,怀里抱着一个小孩,正用手轻轻拍打他的背,哄孩子入睡。

邱生撑着从病床上坐起,看见柜子上有一壶水,直接拿起来就朝嘴里灌,脑里莫名地想到了春明干瘪的样子。

“你的小孩?”邱生喝完水后,指着刘目怀里问到。

刘目大惊:“怎么可能?病人家属。”

“哦,”邱生环顾四周,问“谁把我送回来的?”

“杨教授。不过你也是好福气,半路中暑被人捡到,还是几万年见不着一面的杨路山。”

“他是什么人?”邱生稍微有点紧张。

“地质学家?生物学家?嗐,我也不清楚,三年前跑来这座岛上的,来找条鱼。好笑吧?”

“什么鱼?他从哪里来的?北方吗?”

刘目奇怪地盯着邱生看:“你管那么多干嘛?我倒还没问你,温老师是谁?你刚才睡迷糊了,嘴里一直念叨。”

邱生没再回话。诊所正好来人,刘目抱着熟睡的孩子出去了。那小孩模样祥善,小脸粉扑扑的,邱生又开始疯狂地想念阿原,阿原离开自己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但离开那个家一定是好事。

小南鱼的白天很长,没有高楼大厦的遮挡,每次都能看到完全日落的最后一缕霞光,最南边有一条细长的海湾,像鱼的尾鳞,上面开满了萱草,橘红色热烈而明媚,日光铺上去,烈火燃烧一样,有时候天气不好,海水和天一样雾蒙蒙,下雨就更糟糕,岛上长满的八角果像冰雹一样砸到房顶上,整个世界都泡在雨水和海里,大多数天晴时,夜晚都有拥挤的星空,邱生总去石崖,一次也没等到那个找鱼的杨路山。日子过得很慢也很无序,小南鱼总有种野性的饱满,邱生自从上次把刘目家的玻璃扛去玻璃铺修,就留在了那里打零工,他臆想的次数越来越少,甚至一度觉得自己已经正常了,也许一辈子待在小南鱼也没什么不好,也许不回白城也没什么不好。


(二)

白城的六月是一年中唯一温暖的季节,每年这个时候,父亲的植物馆都挤满了人,温笛会趁学校放暑假,带弟弟回江边一趟,看看姥姥,带点紫心芋回来,再过两个月就封路了。只是今年没有,她坐了三小时的车到西边寺庙给弟弟烧香做冢,尸体找不到,魂总得回家。

一年前,她夜夜难寐,第一次来这个寺庙,是听说这里拜地藏很灵,她来求地藏托梦给母亲,让她在天上保佑弟弟平平安安,现在回想,这么久以来悬挂着的心算是终于落地,却再没力气跳动了,等到这样的结果,不如从一开始绝望就好了。

每一天都很无聊,没有安静的时候。上班、备课、考试、期末总结,有序而痛苦。吵闹的教室,吵闹的学生,领导在大会上说了什么听不清楚,还有糟糕的化学元素。

弟弟,弟弟。常歪着头问温笛:“好了吗?”温笛答应他,每天备完课就去买冻梨。温笛打开碳素笔,歪歪斜斜在教案本上写下一串化学元素,“碳,氢,氧,氮……”弟弟的尸体里还会有“钙,铁,”还有什么呢?到底在哪里被杀的?他那么怕疼。“该死,”温笛忽然趴在办公室桌上,失声大恸。

一年前,温笛和往常一样下班,走出校门时科主任还送了一篮春菜给她,她骑着自行车经过两个红绿灯,老远就看见了幼稚园门口背着小书包向她朝手的弟弟,她把车停到一家包子铺门前,下车到冻梨摊买了半斤冻梨,转身就看不见那双高扬着的小手了,温笛以为弟弟把东西落教室转回去拿,便拎着冻梨站在门口等,那天白城的太阳格外刺眼,街上的行人戴着帽子裹了很厚的毛毡,冷气不停朝温笛裤脚里钻,温笛等了很久也不见弟弟出来,她转身去找,一找就是整整一年,每晚怎么都睡不着,看见冻梨摊子就浑身发冷,遇到一个穿黄色外套的小孩就像发疯一样,寻人启事复印了千张又千张,弟弟还是没有一点消息。

直到昨天警察局来电话,在近期抓捕归案的人贩子据点发现了弟弟的衣物,有一张小小的被揉得皱巴巴的幼稚园登记证,背后写了温笛的联系方式和家庭住址,那是温笛在弟弟上幼稚园前一晚给他写上的,信息下面有一小串字“请带他回家”。同时找到的,还有一件脏得不像话的黄外套和一只脚底带闪的运动鞋。

今年正月初三,世纪中心一家运动店里,弟弟踩着那双鞋,边跳边笑:“姐姐!亮……”

让温笛在遗物申领表上签字的警察拍了拍温笛的肩膀,声音浑浊地说,人贩子头目已经招供了,绑架的孩子里弟弟年纪最小,因为害怕他发出动静给他注射了镇定剂,没控制好量,孩子很快就没呼吸了,尸体连同另外死去的两个孩子被一同丢到了嫩江,警队还在打捞,请节哀顺变。

温笛一把扯住警察的袖口,小声地说:“他不吵的,他最安静了,怎么会吵?他很乖很乖……节什么哀?把他带回来啊,你们把他带回来啊!”

警察握住温笛冰凉的手,认真地说:“后天下午,法院终审,实在难受,可以不用来。”

温笛看着那张被揉得破烂的登记证,想到弟弟被绑架的日日夜夜都用小手捏着那张“带他回家”的卡纸,盼望着有一天自己的姐姐会来接他。温笛心脏剧烈地发疼,她的弟弟,她如死水般的生活里唯一的亮光,嘟着小脸摇摇晃晃地让温笛带她去买冻梨,母亲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留给她的宝贝。

温笛恨那个消失了十七年在母亲去世时突然出现的在植物馆工作的父亲。温笛恨出校门时送她那篮春菜的科主任,如果不是他耽误了时间弟弟也不会等不急跑出学校来。温笛恨那家在包子铺旁边摆摊卖冻梨的老板。不过,温笛最恨的人是自己。只是她不敢恨,一恨就活不了了,白城太冷,嫩江水会不会冻坏她的宝贝?

人贩子。

资料显示是白城本地人,杀害弟弟的凶手,温笛不恨他,温笛只想杀了他,把亚硝酸钠注射到他的静脉里,给他喝乙二醇泡的咖啡。不,太慢了。应该用刀将他的肉一片一片像剖生鱼片一样割下来丢到硫酸里,把他按住弟弟的那双手用铁锤砸得稀烂,还有他的心脏,肺,肝挖出来泡到红色油漆里再缝回去,他瞪过弟弟的眼睛,是用氢碘酸直接泼呢?还是挖出来泡到硝基盐酸里?他那肮脏的血液,温笛想看他的血一滴滴流光流尽。温笛想杀了他,千刀万剐,怎么能那么轻易就让他死了呢?那颗小小的子弹怎么能让温笛死心?

终审那天,温笛去了,她换了一双漆金高跟鞋,穿着一袭黑裙坐在受害者席。

人贩子头目被带上法庭时,受害者席里有人哭出了声,温笛没有听清法官说了什么,她的整个指甲都陷到肉里了。

宣判结束,犯人被带出庭,温笛忽然像疯了一般冲向过道,警卫一把将她扣住,温笛嘶喊着,双手在空中扑棱,她狠狠向扣住她的警卫踩了一脚,警卫大叫着松手,温笛向犯人跑去,又有两名警卫冲过来,温笛侧到身旁圆柱后,警卫急转弯没刹住向前方扑过去,过道两侧的防护带被扯下来,凶手和警卫倒成一片,防护带乱七八糟地裹在他们手和脚上,温笛跳到行动困难的凶手身上,双手钳住他的脖子,不留余力地下压,指尖泛白,几乎是要活生生将犯人的血管直接掐断,警卫连忙护住凶手,扯开温笛,力气太大,温笛失去重心向后倒,头砸到审判席桌子的尖角,很快,浓黑的血顺着她粉白的脸流了下来,现场一片混乱,温笛却盯着杀手诡异地笑了起来,笑得眼泪直流。


(三)

天气预报说未来几天都有降雨,我拉开窗帘,冰冷的阳光很刺眼。

前几天好不容易新买了一个水杯,还没捂热乎就被王零抢了去,这小子上星期才调到所里,成天见了谁都喊“长官好!”一米九的大高个,长得也俊朗正派,就是说话办事跟二愣子似的。所里唯一两个女协警前面两天还跟前跟后,现在看见王零就叫他“王二”。

我前后提醒他多次,在所里一定要注意规矩,不要被人看了笑话,谁知这小子以为我肯管他,做什么都跟着我,我本来就不喜欢与人接触,现在躲都躲不了,稍微安静下来,耳边竟是王零“陈队,陈队。”的声音,弄得头疼病更加严重。

今早调班,一整个下午都空了出来,平时忙得晕头转向,突然空闲下来,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

着手把家里全部收拾了一遍,衣服一件一件洗干净晒到阳台上,沙发后面都是该死的老鼠屎,还有些零零碎碎它们吃剩的食物碎屑,星期一得去买几片“粘必灵”,下水道堵住,我把拦网抠出来发现全塞满了小半截的烟蒂,最离谱的是灶台上积了很厚一层灰,我多久没有在家里吃过饭了?一周?一个月?还是半年?记不清了。

窗硝螺丝钉很早就坏了,风一大,窗框被砸得“梆梆”响,妻子当时和我说,让我换一下螺丝,不然冷风会一直从缝里灌进来,我爽快地答应了,却一直没换,这破窗“梆梆”响到了我们离婚的那天,响到现在。

屋子干净透亮,心情却莫名地烦躁起来,到底是怎么走到那一步的?

万恶的星期三,例行会议开得乱七八糟,追了十年的“捕狼计划”,换了两届执行队长,好不容易将“头狼”抓捕归案,没想到最难处理的反而是收尾工作。十年,对于我警业生涯来说不算很长,但对于那些被绑架的孩子和支离破碎的家庭来说,就是一段不能承受的生命跨度,在被绑的孩子和心碎的亲人中间平白地横亘一道怎么也打不破的墙,离散的光阴像是挤满灰霭的枯井,无论加入多少干净的泉水,最先浮起来的总是斑斑点点,难以打捞的尘垢,越搅越混。

十年,一个小一点的地方乡镇连门牌号都会完全更新一遍,更别说网络域名以及背后暗线的交易双方。孩子找到了,他们的父母在哪里?父母有回应的,孩子却早被卖到那深山林坳里去了。怎么对接都有问题,怎么处理都不满意,所长整天焦头烂额关在办公室里不出来,当初兴致勃勃成立的“捕狼小分队”现在全部愁眉苦脸地蹲在网监室写资料。

就是那段时间,下班后我抱着一大摞旧案回家,刚看到零四年的案子,就听见书房里的抽屉被拉得嘎嘎直响,我顺口说了句“小点声!字都看不进去了。”话落,妻子就站到了书桌面前,我以为她要和我理论,“啪啪”两本红闪闪的结婚证丢到牛皮纸档案上,我还没反应过来,接着又“啪啪”丢了两本户口簿,我一下就明白了。

第一反应是很好奇,她从哪里找到的我的户口本,上次纪检组织开大会要求每人携带身份资料,我翻天倒柜怎么都找不到户口本,只好带了一张很久以前的复印件去,还被崔处狠狠批了一顿,这会儿倒是崭新地出现了。

我还没开口说话,妻子却说:“档案先放一边,出来把饭吃了,吃完饭我们去民政局,晚上不耽误你加班。”

她很少这么安静温和地说事,我忽然紧张了起来,像傻子一样明知故问:“去民政局干什么?”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指腹不停地摩擦档案袋。突然间,妻子情绪激动地把结婚证一把抓起来,怒瞪着我,我以为她会将那两个红本本砸过来,但她就只是瞪着我,好一会儿,什么都没说,又把手放下去了。

她简直像是变了一个人,我好像很久没有认真地看过妻子了,她的皮肤干燥了很多,去年纹的眉也开始褪色,太阳穴旁很粗的青筋不怎么明显了,前额发际线向上走了一截,鼻梁上厚厚的眼镜框变黄还长了一层青渍,嘴角也泛起干燥的黄结,但她秀颀的脸庞和吊翘的眼角依然那么明媚动人,就连眼角下边那颗微小的痣都让我迷恋不已,我还是那么地爱她,真的。

“出来吃饭吧,一会儿菜该凉了。”妻子走出了房间,客厅坏了螺丝的窗框“梆梆”乱响,我的心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跳动,好像和所里那糟糕的案子一样,怎么做,都是错。

“砰砰砰”猛烈地敲门声,恍地醒来,发现自己刚才直接在灶台旁边靠着抽烟机睡着了。

“陈队!陈队!是我啊,小王!”外面喊得哇哇乱叫,我不耐烦地拉开门。

王零端着还在冒热烟的铁锅就往里冲,“呵!陈队,家里挺干净啊!快快快,刚烧热的牛尾汤被我端来下凉片,想着你就还没吃饭,快过来啊,杵在那里干什么?”王零走前走后,碗筷拾齐还打了个蘸水,我看他慌忙张罗地样子,心里涌上一股暖流,大概白城真的太冷了,有那么个人惦记着还挺偎贴。

王零刚来所里接手的第一个案子是民事纠纷。

半夜凌晨两点接到电话,有人报警说他老婆把自己锁在屋里准备自杀,小区电铁双锁根本打不开。王零和我赶到现场,居民楼三楼最里面的房间果然听见女子细小绝望的哭声。我趴到门边心平气和地和女子谈话,孙女士说她因为得了绝症怕拖累家人才选择一死了之,我不停开导安慰,边让老师傅动作轻巧地开锁,她一听见门外有动静就情绪激动,就这样大概僵持了四十分钟,我发现王零不见了,忍着怒火准备结束后大骂他一顿,房间里孙女士的声音却越来越微弱,老师傅小心翼翼地用电钳撬着门锁。

“哐啷”房间里突然响起玻璃破裂的声音,我吓了一跳,连忙询问孙女士是否安全,边让老师傅加快速度,房间里却传来王零的声音,他坚定而着急地叫喊:“陈队!是我王零!快叫救护车!快!她割腕了!”开锁师傅直接用电焊把门锁熔开,王零把外套脱了扎在女人的左手腕,他浑身是血地一把抱起已经陷入昏迷的孙女士就向外冲,医院说如果再晚一点恐怕有生命危险,我已经很久没有那么害怕过了,是我太大意,竟没有想到她可能在交谈时就已经割腕,我整条双腿都在发抖,王零大概是翻墙时被树枝刮花了脸,身上脏兮兮地像只花脸猫,一脸无措地问我:“陈队,我是不是要挨批了?”我苦笑:“对,擅离职守,还要写检讨,但你没做错。”

现在想来,当时王零机敏的反应和坚定的选择正是我慢慢丢掉的一些做人的温良。

在红星街派出所执警的这些年,我被磨得渐渐失去了最初立志成为人民警察的初心和热情,经历的案件越多,越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人民警察又如何,我能做到的事实在是太少了,总是在迟到,总是让他们失望。

当初大学考到北方,之后工作留在本地,一待就是几十年,期间很少有空回家,大概印象里还记得家门前有一条环城的河,后来回去时却已经被填了。那个被山围起来的西南小城越来越陌生,北方成了我的第二故乡,与其说是工作抽不开被迫留在白城,倒不如说是已经习惯白城的寒冷,回家后除了探望父母反而融不进以前的圈子,这些年大家都不再年轻,各自有各自的生活,和妻子离婚后更是很少回去,母亲埋怨我不负责任不肯好好过日子,可我和妻子从大学相识到如今天各一方,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说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她的事,我一直都想给她一个安稳的家,实习转正后每有任务都主动请缨,熬夜加班加点处理案情,可没想到最后却还是逃不了分开,我知道自己没有给她足够的陪伴,她总是很理解地说知道我忙,把我上交给白城人民,但夜夜孤枕,我又何尝不能理解她?成年人的感情不是一定要到完全清空时才选择彼此分开,只是不想再耽误自己,我还是很爱她,这一点和我们离婚并不冲突。

“陈队,前久白城一中高中生带刀行凶的案子处理得怎么样了?”王零忽然冷不防地问我。

“跑了。”

“谁跑了?”

“持刀的学生,犯罪嫌疑人。”

王零忽然义愤填膺地说:“嗐!这些高中生就是不知轻重,鬼胆子大,等真的出事了又害怕承担责任,就是瞎搞!”

“欸,高中生最难处理,家长就是冤头债主,学校更不想担责,学生年纪轻轻什么都不懂,还为了兄弟义气相互隐瞒。”

“要我说,这些高中生就应该搞一个实践教育,去市中监狱走一趟,好好学法。”

“搞啊!怎么没搞?你知道让他们去和犯人打照面回来后他们干什么了吗?学着犯罪啊!年轻,冲动,什么都做得出来!校园欺凌的更可怕,那些平日里看着温善无害的家伙简直就是披着人皮的魔鬼,纵火的,群殴的,捅人的,什么没有?我有时候都不知道现在的学生每天去学校到底为了什么?他们怎么敢啊?”

王零叹口气,摇摇头苦笑:“没办法,时代变了,现在学生身上担子轻。”

我的脑子不自觉就想到了那个逃跑的学生,实际上,我已经见过他两次了。

第一次,是因为他的朋友自杀还带了一个学生一齐跳楼,最后两具尸体叠在一起,非常难定责,没有人证明那个写了遗书自杀的学生是故意杀人还是打闹时的意外,只有他一个人在案发现场,但整个人像是惊吓过度,话都说不清楚,脸色惨白,受害者学生的家长疯狂逼他说出真相,他却只是呆站着,最后那位家长实在气不过,扬起手就拿包砸,我冲过去拉时没赶上,他竟然没有躲开,头皮硬生生被砸破流血也没吭声,我看着他不自觉也难受起来,“为什么不躲开呢?让自己那么难过。”

后来案子不了了之。再见到他,却是接到报警,学校学生持刀伤人。当时王零出外勤,和我一起去的是崔所长,我们俩赶到现场时,那个男生浑身是血,手里却还紧握着一把带血的水果刀,现场三名学生,两名受创伤被送去包扎,只有他全身上下完好无损,我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却还是什么都不说,和上次见面一样,我着急,让他把案发经过说出来,不管好坏我会尽力帮他,他却还是嘴唇发抖,脸色惨白。最后他的班主任过来和我们说,他平时性格就沉默寡言,让他先冷静一下,晚点再审,她打电话先联系家长。

这位班主任更是老熟人,从一年前就在白城各大派出所找自己失踪的弟弟,前前后后来红星街不下三十次,她弟弟失踪的幼稚园就在我们所对面一个路口拐角的“春蕾”。

前久刚结束的追了十年的“捕狼计划”,人贩头目招供出最后一批“货物”透露出她弟弟的行踪,最后在窝点发现遗物才证实了她找了一年的可怜的弟弟已经不幸遇害。法庭终审时我以为她不会来,没想到她居然冲到庭审处想杀了已经关押受刑的凶手,结果反被推搡后受伤。那时我越发痛恨自己人民警察的身份,其实什么都没有帮到她,失去至亲的痛苦不亲身经历又哪能感同身受?

还有尸体,最离谱的是去嫩江打捞尸体时,正值上游水库放水,上级发通告禁止我们在一周内靠近水源地,一周啊!三天都没捞到的尸体,一周早就冲没了,人已经死了,却连尸体都不能完整还给家属,我们白城警察到底做了什么让她们满意的事?我当时很愤怒,开大会时和崔所长争吵起来,被罚写检讨,最后还是什么都没做,只能告诉她,弟弟的尸体我们尽力打捞无果,请节哀顺便。

当时还以为她会大闹一场,倒不如说我希望她大闹一场,我的心里也好受些,但她只是苦笑了几声,摇摇头,对我说,“你们辛苦了”,我多么痛苦啊!该死的人贩子!那些畜牲!我想亲手将他们千刀万剐!然而一想到这样的痛苦人间每天都在上演,而自己微小的力量又不能实质性做什么就会觉得窒息,心身疲惫。她当时在派出所里拽着我粘有警徽的衣袖小声又绝望地问我,为什么没有把弟弟带回来?又有谁能知道,我内心有多么煎熬?

她再次出现了,挡在她的学生前面,坚定又认真地对她的学生说“不要害怕”,我忽然很是感动,崔所长也同意把他先带回警局,就在我们等家属联系情况时,一不留神,转身就找不到他了,只剩下那把带有血迹的水果刀。

现场学生家长一片混乱,我和崔所长着急忙慌到处张望,最后空手而归,只能从长计议,先从他丢下的那把水果刀上指纹入手,让网监室调监控追踪他,遗憾的是,本来这件事能从轻处理,他一逃跑却坐实了大半罪名,另外两家家属死死咬定他就是凶手,一定要给他们一个交代,我这久一直在为这件事情烦躁。

“嘀嘀嘀”传呼机急促地响起。

王零立马放下碗筷,我摁下通行键。对面传话——“1264,1264,发现目标嫌疑人,再重复一遍,发现目标嫌疑人,请立即采取行动。”

我和王零相视一眼飞快收拾好自己就向门外冲去。


(四)

温笛刚调到白城一中任职的第一天就有学生跳楼自杀。

那个满脸泥灰的学生冲到教室门口,喘不上气直唤道:“老师,老师,跳楼……死人,”温笛报了警,身亡的两名同学是自己班上的小久和张权,教导主任和校长都来了,提前叮嘱温笛,警察盘问时一定要谨慎回答,要坚定学校立场。

温笛刚到教务处,就看见警察正抓着另外两个家长,那个打报告的学生满头是血,她吓了一跳赶紧带学生去医务室,那个倒霉学生却一句话也没说,医生处理完伤口后,温笛问他当时发生了什么?他却连头都不敢抬,温笛告诉他不要怕,只要他把经过说出来就没事了,他还是一言不发。

医生把他的头扶正清洗面部,温笛仔细观察发现,自己似乎见过这个学生,还不止一次,父亲的植物馆里,她家楼下的超市,还有街角那家饭馆,公交站,她经常去的一家破旧的二手书店,警局旁的小旅馆,好像都曾隐隐约约看见过这个学生的身影,高高瘦瘦的,带着耳机,穿着白城一中蓝白色校服,头发长得盖住眼睛,手上绕着一条拴着钥匙的项链。

温笛轻声问:“你家是不是住在白城东厂?”那个学生猛地抬头瞪着温笛,温笛吓了一跳赶紧说:“你别怕,我就是问问,我家也在那边,好像总能遇到你。”学生立马把头低了下去,温笛无奈。最后警察盘问时,学生还是什么都没说,他掏了一张小久的遗书递给警察,小久的母亲靠着门框痛哭,温笛的心也跟着发疼,失去至亲的苦大概在在场的人里面,温笛最能理解她。

学生叫邱生,家住白城西边,那为什么总在东厂看见他呢?

温笛困惑了许久,还没有答案的时候,邱生又出事了。三天都没有去上课,打电话到家里也没人接,温笛出去参加培训,回来听说后直接照着地址找到西厂去了,一户一户打听下去见到了邱生的哥哥。

他哥跟温笛说邱生感冒严重在家休息,让同学带假条去学校估计忘了,温笛进到杂乱的车间最里面,看见一张垂着床幔的木床,邱生气喘吁吁地躺在床上,不停地在咳嗽,温笛拉开床帘看见邱生满头大汗,连忙找来温毛巾给他擦拭,邱生高烧浑身发抖,温笛刚想转身离开就被邱生一把抓住袖口,邱生痛苦地叫唤着“妈妈,妈妈,”他大哥走过来一把拍开邱生的手,跟温笛道歉说邱生烧糊涂了,温笛轻声问道:“你们父母呢?”他大哥严肃地回:“我们只有个奶奶,在松原。”温笛忽然心脏抽痛,又不好多问,那天早早地离开了,嘱咐他哥让邱生病好了就去学校上课。

温笛还记得那天走出满是灰尘的西厂时,脚下虚飘的感觉,冰冷的城市,遥远的风,像是无意闯入陌生的世界,一个被流放的灵魂,怎么走,都找不到回家的方向。

邱生性格孤僻,班上几乎没有朋友,不在学校打饭,晚自习总是翘课,温笛教训过他很多次都不听。意外的是,邱生喜欢写诗,有一次期末考试结束,学校学生都走光了,温笛回教室里拿落下的教案,发现邱生在后黑板上认认真真地誊写句子,温笛默默地等邱生一字一字写完,偷偷跑去看,才发现邱生写的是诗歌,没有规章可循,没有字句对照,就只是单纯地抒发情绪,读起来有一种梦境断章的迷雾感——

“没有灯 没有月亮 紫丁香 夜夜迟到 没有心脏 没有回音 狭窄的窥探 却活了十年 ”

温笛每天晚上回家后都有一种窒息的感觉,家里再小的物品都容易勾起对弟弟的思念,她选择去生态公园度过夜晚,那里白天明媚鲜活,白鹭低凫,晚上像是另外一个世界,遥遥无际,只有湿冷的雾气和挂着雨珠的云松,冰凉的皮肤和松子飘落的声音能让温笛冷静,黑暗的光线让她觉得安心。

温笛学会了抽烟,其实也不用学,一吸一吐,嘴里迷惑的浓雾让心里很踏实,暂且忘记当下的疲倦。

水草摆动,湿地被一盏微弱的路灯照亮,水池散发破碎又迷离的光。

一次,温笛刚抽到第四根烟时突然听见身后木道上嘎吱一响,转身却没有人影,温笛追过去四周环视,听见远处的树林里发出一连串逃跑的风声,夜色昏暗,什么都看不清,之后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好几次,温笛基本能肯定那个人是邱生,在交叉的树干间她看见了蓝白色的校服,清脆的钥匙碰撞声在空落的树林里回荡,只是温笛还是想不通为什么邱生总是出现在她生活的周围。

是夜。温笛手机铃疯狂地响起,学校打来电话说她们班的同学在宿舍用刀刺伤了另外两名学生,让温笛赶紧来学校。

温笛一路心脏砰砰不停,白城的夜晚寂静得没有呼吸,带刀的学生是邱生。

很快,警察也赶到了学校,来的是上次与温笛打过交道的陈警官。邱生和上次一样,整个人脸色惨白,惊吓过度,校服和手心里都是鲜红的血,两名学生被迅速送到医院,邱生手里紧紧地捏着那把还带有血渍的水果刀,教务处门口围满了学生,温笛挤进去,看见慌乱的邱生和熟悉的陈警官,邱生眼神迷离,嘴角发抖地喊道:“温老师。”温笛立马挡在他前面安慰道:“别怕。”温笛和陈警官商量先把邱生的哥哥叫来,之后等医院结果出来了再做打算,陈警官同意了,却没想到一眨眼的功夫邱生就不见了,地上丢了一把水果刀。

一切都像定时炸弹一样提前埋好了,等时机一到,就会炸毁表面的虚无。温笛本来一潭死水的生活,直到邱生野蛮地闯进去才有了些许生机。

周六上午,距上次邱生逃跑已经过去了一个礼拜,警察局还没有邱生的消息,温笛前前后后去了西厂四次一次都没见着他的大哥,为了缓解一下这久疲惫的神经,温笛打算去那家破旧的二手书店看会书,说不定一会儿就有邱生的消息了。

她一直在看一本叫做《人生迟暮》的小说,讲述一个晚年丧偶的老人如何度过失去挚爱后的时光,很无聊,但温笛非常喜欢,那些琐碎的日常,思念妻子的心声,怎么缓解遗留的痛苦,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恐惧,温笛喜欢这些缓慢而柔软的文字。

就在温笛照常翻开这本小说时,里面掉出了一封薄薄的信封,上面写着“温笛收”,温笛惊讶地捡起信封,环顾四周书墙却没有发现第二个人,温笛偷偷把信封带回了家,小心翼翼拆开封口才发现那是一封很长的告白。

写信的人偷偷喜欢了自己整整一年,他写信只是为了告诉温笛这份心意而不是让温笛回应,他说感觉温笛总是很忧郁,很痛苦,他不知道原因,因为自己很孤独也没有能力走进温笛的世界,希望温笛以后遇到一个温暖的人。通篇不像是一封情书更像告别,末尾写道,他要离开白城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回来,让温笛别再去生态公园过夜,他说人生来就是要受苦的,所以苦难本就是常态,不管温笛发生过什么,希望向前看,他让温笛有空的时候去街角那家面馆把他放在那里的东西带回家。

温笛飞快地跑到街角,面馆老板递给她一个机油盒,说已经在店里放一周了,温笛打开盒子,里面有一小盆长势很好的月见草,还有厚厚一沓数不清的手写诗歌,温笛很快就猜到这封匿名信是谁写的,原来那个时候,邱生就已经准备离开白城了,可是为什么要用刀刺伤同学呢?

温笛把那盆月见草放到了窗台上,这种植株父亲的植物馆里有很多,只在夜间开放,有着粉白的花瓣,还有一股沁人的香。温笛荒芜了很久的心忽然间万物生长,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一发不可收拾,原来真的是邱生,那些偶然遇见不是巧合,还有无数个在湿地公园度过的黑夜,那些飘落的松子和破碎的水面,都不只有她一个人看见。

温笛来来回回阅读信的开头:“我见你一面要跨越半个城,途径十六家书店二十三家游戏厅四十八家饭馆七十二家洗发店和数不清的小旅馆。”


(五)

“这天底下的水都是从一条江里流出来的。”邱生瞥了眼正在说话的老妇人,弯腰将地上的玻璃框架扛到柜台上。

“货都在这了,阿婆你点一下对不对。”

“你说对了就是对了,我眼睛不好,自己去柜脚拿票。”

“哦。”邱生认真看了看妇人的眼睛,果然白茫茫一片。

来小南鱼的第三个星期,除了湿热的空气和涨落的海水,其余一切都没有变化。邱生有时会觉得无聊,但无聊对于他而言也算是幸运,比恐惧好。初中那会,邱生总一个人打空电话,家里有台座机,邱生不拨号只用话筒讲话,假装打给朋友,其实他一个朋友都没有,却什么都聊,喜欢的海报,常去吃的豆面,收集的英雄卡片,办公室偷来的漫画书,有时讲着讲着就睡着了,再怎么难熬的夜晚也会打发过去。

“喂,你叫小秋收是吗?”老妇人突然问道,盐铺外面的风一股股裹着盐沙滚。

“是邱生,林婆婆。”

“小秋收,你知不知道刘医生以前有个兄弟?”

邱生无奈:“不知道,什么兄弟?”

“小刘然啊,最讨人欢喜,成天乐呵,如果还活着,年纪应与你一般大了。”

“弟弟吗?”

“哎,可怜的小家伙,病得那般重,刘医生也没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疼到断了气翻白眼,从那以后,刘医生就有心病了,看见年纪相仿的小娃就往家里带,给那些孩子吃好吃的,住舒服床,睡安稳觉。”

邱生心里猛然一震:“可,为什么呢?”邱生想到白城那个摇头晃脑的小弟,青头青脸哇哇地说要吃冻梨,阿原,那是他的阿原。

“刘医生找小刘然找了十四年,小时候两兄弟和家人走散了,亲人遗世后刘医生只剩兄弟骨肉,好不容易找到弟弟,却发现弟弟早就病到骨髓里了,刘医生倾家荡产地医病,最后实在没办法,才带着弟弟来岛上疗养,便有了小岛第一家卫生所,可小刘然命数已到,活不了多久了,刘医生把他的尸体葬在了岛上孤海湾,那里常年开火花,小刘然那么一个欢腾的孩子,魂留在那里应该也会开心,就是苦了刘医生,心碎掉了。”

邱生想起那条狭长像鱼尾鳞的海湾,上面开满了萱草,火红色一大片,像生命在燃烧。

老妇人见邱生没说话,又继续说:“刘医生总觉得要是自己早些年找到流浪的兄弟,小刘然也不至于病得那么重,之后刘医生总捡些小流浪儿回来,常年漂泊的野孩子,谁知道什么脾性,遇到善良的孩子还万幸,有一回刘医生捡回来个小破烂,不爱说话,性格古怪,总爱一个人待着,这小破烂在刘医生家吃好睡好待了两周,最后把刘医生开诊所的钱全部捞着跑,正巧被刘医生撞见,刘医生也是个痴人,说如果他要钱就把钱全部给他,他要什么刘医生就尽力给他什么,只要他别走,留在这里,小破烂肯定不干,推来推去,抓起一把剪刀就朝刘医生捅,等春明他男人带着船夫赶到灯塔,刘医生一个人躺在血泊里,小破烂早跑没影了,哎,差点把命都丢了,之后却还是捡人回家,没办法,他心碎掉了,补不上,害怕一个人小刘然的魂回来找他。成天乐呵无所谓,都是学小刘然的样子,以前刚到岛上那会,刘医生可是话都说不了几句的闷人。”

邱生从柜脚拿了票,转身离开盐铺,林婆的话还在他脑海里徘徊“没办法,他心碎掉了。”邱生总觉得身体不畅快,刘目大咧咧的性格,对生命的尊重,对自己的照顾,全都是因为已故的弟弟,邱生总觉得自己和死人牵扯上了关系,浑身难受,又想不出刘目对自己好的第二个原因,只能硬着头皮走回玻璃厂,闷声不吭地搬货,搬到手指紫胀发酸,小腿麻木发痛才停下。

邱生还以为终于找到一个肯真心照顾自己的依靠,准备忘却之前在白城的痛苦,重新开始新生活,却不知道,原来人的苦难从来都没有停泊的码头,不论他逃到天涯海角,还是会遇见人的心碎,人的孤独,人的阵痛。

好像这个世界,没有哪一个地方的人是纯粹快乐的,大家都有自己的痛苦,人仿佛生下来就是受罪的,人生基调是悲凉的,可邱生不苟求幸福,他只是想要一种单纯的爱,不用太华丽,不用太嚣张,惟愿苦难的日子里安稳多一些,如果能卸下自己的镣铐,风雨雷电都不会伤到他,世界多美好。

“你有个弟弟叫刘然,如果还活着,年纪和我一般大,是吗?”邱生吃着饭猝不及防地问到。

刘目起初有点诧异,不过很快眼神温柔下来:“林婆说的?她就是爱讲故事。”

“是吗?”邱生继续问。

“是。五年前血液病病逝。”

邱生眼眶泛红,忽然委屈起来,双手绝望地抱着头,重复说着:“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该死的,你捡我回家也是因为他,为什么都要这样对我?替代品吗?”

刘目着急,连忙安慰:“不是的邱生,不是的。我一直在这里等你,等很久了。”

邱生觉得刘目现在毫无疑问在撒谎,但他还是喜欢听:“为什么等我?”

“我太孤独了,”刘目认真地说,“这岛上的人从来都没有出去过,大家在这里生,在这里死,他们不知道岛的那边有山,有城市,有各种稀奇玩意,就算知道他们也不愿意离开,这座岛就像是脱离现代文明的另一种文化,这里是他们创造的世界,他们自给自足,自己创造历史还怡然自得,可我不一样,我是因为带弟弟疗养才来到这里,卫生所只是生计需要,他们具有现代社会的一部分文明,却有很强的排他性,弟弟走后,我本想直接离开这个伤心之地,但一想到他们连手指钩破都只用盐水止血我就心寒,我毕竟是个医生,哪怕医术不精也能挽救一些无知的生命,想着能帮一点是一点,却不想一待就是六年。”

“每次乘船去进货都觉得彷徨,高楼大厦让我呼吸困难,小海岛的原始野生又让我难以融入,我哪边都进不去,却又哪边都离不开,太痛苦了。三年前,等来了一个从外边来的杨路山,哪想他就是个疯子,这辈子为找条鱼连家都不要了。邱生,你是从外面逃来这座岛上的,我不知道原因,你不说我也不强迫你,只是,我多么需要你这样的人啊,哪怕只是说说话,也不至于寂寞。你明白吗?有很长一段时间,身体找不到归属,像是被流放……”

桌上还在咕嘟咕嘟煮着鱼汤,热烟蒸腾,脸颊暖暖的,邱生已经能适应海天椒的辛辣味,他看着眼前这个中年男子一字一句地说着,突然意识到,刘目可能和自己一样孤独,这个想法是很可怕的,邱生已经孤独了整整十九年,意外遇到了一个和自己一样的人,甚至可能比自己还稍惨一点,横亘在野生文明与现代社会之间,进退两难,刘目第一次和邱生说心里话,邱生忽然开始同情起他来,人是很奇怪的生物,明明自己也正遭受着苦难,却因为发现还有比自己更惨的同类而转向同情别人宽恕自己。

邱生叹了口气,眼神柔和很多,说:“刘然,你的弟弟是个什么样的人?”

刘目苦笑:“爱说胡话,天马行空,成天乐呵,但很温暖。”

邱生觉得自己和这些词一个都沾不上边,又宽心很多,继续问:“那,他长什么样?”

刘目忽然从木凳上站起来,身体前倾,双手捧着邱生的脸在他右脸颊上狠狠地亲了一口:“他倒是很像你,乖乖。”

邱生愣住,使劲推开刘目,却发现自己的脸湿湿的,抬头看时,刘目扬手揩了揩眼角,点着烟从侧门绕出去了,他的背有些驼,从后面看上去笨拙又呆滞。

“流放”。邱生心里倏地泛起一阵苦水,天人两隔,死生契阔,人生大限,终有命数,不知怎地,他忽然想到了自己那个远在白城的脾气暴躁无常的大哥,锈粉黄尘混在喧嚷的机器声里,平原一望无际,落日余晖打在生锈的粉尘机上一片血红,吵闹相伴着孤独,比肩对坐共进晚餐,寥寥寂寞,漫漫岁月,虽艰辛万分却有家可回。


杨路山找的那只鱼叫“零零”,大洋西岸海洋动物科研所找她找了三十年,是白化虎鲸,全身呈雪白色,出现概率只有万分之一。邱生没找到杨路山,但捡到了他的记录本。上面密密麻麻写了很多关于零零的种群、家园和外貌,杨路山用“窒息”来形容十五年前第一次看见零零时的感受,“窒息的美”,零零的背鳍有1.8米高,在海面换气时就像是小型冰山,零零有一种超脱生物界的圣洁。

三年前,勘测院发报在小南鱼附近海域监测到了零零的声音,她发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呼叫,和之前所有已知鲸类的磁频都不相同,杨路山在本子上写,鲸目都具有相当发达的声呐系统,活动时主要依靠回声定位。但零零的声呐系统却坏掉了,她不能及时避开前方水域的障碍并且与她之前所属的虎鲸群体走散,在深黑无光的海底,零零的处境十分凶险。

杨路山找了她三年,却连影子都没见着,可他在本子上写“三年不够再三年,十年不够二十年,总会找到的”。

本子被原路放回了石崖边的野丛里,迎面猛扑来喧嚣的海风,石浪翻滚,邱生想起那天厚厚的茶色眼镜和浅绿色翻领衬衫,忽然对杨路山有了不一样的看法,他莫名地想见那条叫“零零”的鲸,她也和自己的家人走散了吗?她也分辨不了前方的危机四伏了吗?寂静幽深的海底她也十分的孤独吗?和自己一样。

可她多幸运,她不知道在深黑海底上面的世界,有一个杨路山抛弃一切,孤注一掷地寻找她,多么坚定,多么认真,愿意找她一辈子,拯救她,带她离开。

邱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会羡慕一只鱼?

他看向宽阔寂寥的海面,想起刘目说,“我多么需要一个你这样的人啊”,那些孤独和遗憾,渴望和寂寞,同样失去声呐系统坠入海底的他又何尝不是呢?同级生们热闹灿烂,青春无限,邱生每每想追上他们,到光亮的那边,却忽然被脚下的镣铐拖住,提醒他不要得意忘形。

“我多么需要一个那样的人啊,找到我,靠近我,走向我,带我离开。”邱生又在做白日梦了。


盐口铺子第二家。邱生跟随刘目来给春明送药。

脏暗得像噩梦一般的房子,邱生第二次去还是觉得难以抑制恶心的冲动,刘目轻车熟路地从柜子里拿出水杯倒了一杯热水给春明,帮纱帘挽起来,伸手扒开春明身上披着的毛毡用听诊器仔细听了一下,皱着眉头问:“为什么不吃药?”

春明整个人都蜷缩在乱糟糟的毛毯里,她比上次见面看上去更加糟糕,整个人已经瘦得脱型,骨头发出咔咔的响声,床头柜上堆满了沾了消毒水泛黄的纱布,鹅黄的光线下,她仿佛已是一具干尸。

春明摇摇头,喉咙里发出仿佛从地狱里传出来的吼声:“苦,药苦,刘医生。”

刘目收了听诊器,狼狈地笑:“好,我下次给你开不苦的,但你要吃,好吗?”

邱生又倒了一杯热水递给春明,春明接过杯子很用力地喝光,有点愠怒地说:“别费劲了。”

刘目看上去很痛苦,他双手紧紧捏紧拳头放在膝盖上,整个人坐得笔直,邱生看向干瘪地春明说:“你不吃药会更难受,既然是病人,就应该听医生的话。”

刘目估计没想到邱生会这样说,一脸错愕。

春明猛地转头瞪着邱生,着急生气,导致说话的时候一直在喘:“你懂什么?我就算吃了药也活不了,我半个身子都埋土里了,听医生的话?医生救了我我还是会死,有什么区别?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痛苦?凭什么让我挣扎,不好笑吗?我就快死了!快死了!倒不如提前结束!”

“你!”倏地,邱生猛地前倾抓住纱帘,疯狂地吼道:“死啊!去死啊!现在就去!你知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什么?张嘴闭嘴就是死!现在不是还能说话?还能发火!能多活一天就算捡到一天你知道吗?着急死掉你倒是解脱,活着的人呢?啊?活着的人就活该受这种折磨吗?到底凭什么?凭什么……”邱生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几个字像是委屈地哭诉。

刘目眼神复杂地看向邱生,春明赌气把头别过去,纱帘松了下来。

只有邱生想到了白城那间破烂的车间,那张摇晃的床,垂下来的白色床帘里,母亲双手抠住床板,一条腿使劲地踩着枕头,另一条腿扭曲地折叠到腰旁,眼睛瞪着天花板,睁得很大,白色口沫混着黑红的血从嘴角不停溢出,五岁的小邱生趴在床边水泥地上玩钢板,大哥冲进屋子里发出可怕惊悚地嘶吼,颤抖的双臂紧紧抱住弟弟无声地哭泣,在耳边反复念到:“妈妈没了,妈妈没了,我们没有妈妈了,邱生……”

黑暗的房间里,好一阵大家都没有说话。春明翻身在床上扭动着,用手从床垫下面掏出了一个红布裹起来的盒子,小心翼翼地打开红布,手肘在盒子上来回擦了两道,递给刘目:“刘医生,帮我把这个带回家吧。”

刘目接过来:“你想好了吗?还是要带回去?”

春明点点头,放松地轻笑了声:“十年前不告而别,每天都想着怎么逃回去,最后被卖到这里反而不敢回去了,羞惭万分没脸再让他们知道我还苟且活着,现在就快完蛋了,却还是想着和他们好好再见,盒子里是我这些年攒下来的逃命钱,腿断了也用不上,还有些信和针线,针线是姨妈小时候给我缝袖口用的,现在还回去但愿她别惦记着我,其他的,随便找个地名说我在那里生活吧,总之,别是北方。”

刘目把盒子认真地放进医疗包里,邱生听见北方愣在原地不动,春明用手撑着身子笑道:“邱生,你喜欢小南鱼吗?”

在这间密闭的屋子里能清楚听见盐铺外的风,邱生神情恍惚没应,春明接着说:“你喜欢小南鱼,我不喜欢,我不仅不喜欢,我还想离开这里,你喜欢好好活着,我不喜欢,我不是不喜欢活着,我是不敢再活了,邱生,我还不喜欢你的姓,你知道吗?十年前把我从家里拐跑的男人就姓邱,不过他叫邱雄英,他们把我卖到西南大山里,我逃出来三次,三次都被抓回去,打残后不好卖了,只能把我丢到这远离城市的小岛上自生自灭,我被一个船夫救了,那人待我很好,原本以为日子终于好过起来,但我命贱,一年夏天出海,他再也没有回来,他家里来人让我赔命,说我是克星,要把我从石崖上丢下去,当时刘医生趁乱救了我,如果知道活下来后要跟一个老男人结婚,还不如当时在海崖上就死了。”

刘目猛地站起身,身后的鱼骨架被撞倒四散在污秽的地面上,他看向脸色惨白的邱生,眉头紧皱,低声道:“够了!春明,别说了!”

春明略过刘目的话,继续用俏弱地声音说:“邱生,你说能多活一天就算是捡到一天,可是这世间早就没有我的位置了,死了最起码还能见到船夫,或许在下面我求求阎王爷,他心软了让我的脚动起来也不好说,不然我死了也没人推我这个瘸子过望川桥啊?”

“轰”地一声,墙上竹篓被打落砸到咸菜坛上,邱生的脸扭曲得可怕,混杂着震惊和痛苦,他仿佛被一道迅驰的闪电从头劈到脚,浑身冰凉麻木,连呼吸都在发抖,他强忍着害怕,心里越来越靠近已知的答案,却还是抱有一丝侥幸地问:“春明,你老家在哪?”

“北大安,白城。”

“哐啷”拎着的水壶砸到地上,邱生拔腿就向外跑,刘目吓了一跳,连忙追了出去。

小南鱼难得的阴天,空气却还是燥热,乌黑的云层堆到海面上,眼见暴风雨就要来了,邱生没命地朝着石崖跑去,刘目追在他身后大声地叫唤,海风四面八方地吹,邱生心脏剧烈跳动,他的臆想症已经康复了,现在他不需要再幻想自己未来某一天会以什么样的方式被抓住,因为他一定马上就能体验到了,那为什么还要跑?

春明破碎而短暂的一生都与他有关,准确地说是与他的家族有关,这个女子用轻松的语气说出那满目疮痍的句子,而那些世间最肮脏最恶劣的行径都是他的家人们一手造成的。

二舅是头靶子,自己的父亲因为新接的单子出了外省而躲过一劫,母亲早年间精神失常吃药自杀,小姨和外婆常年驻扎在“交易”仓库,从未见过面的小姨夫一直负责暗线,邱生什么都清楚,这个家里除了自己和工地上班的大哥外,没有一个人是干净的,他们家在城中心有一幢很大的房子,但他从来不去那里住,他和车间的大哥住在一起,因为大房子里总有蒙着眼睛的小孩进进出出。

阿原是他们中的一个,是二舅在一个晴天的下午带回来的,那天邱生正好去大房子里翻身份证,碰巧撞见二舅的人在给孩子注射药剂,阿原小小一只缩在角落里没吭声,但一打针他就忽然尖声叫了起来,那个黑头黑脑的壮汉一着急就捏着阿原的手臂多打了几针,邱生吓得躲在房间里不敢出去,等外面安静后,邱生打开门,角落里那瘦小的身体已经没有动静了。

邱生那久每天都做噩梦,梦里是那个可爱的孩子,一会儿跳来跳去,一会儿跑着找邱生要抱,最后却都莫名地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邱生偷偷跟着二舅,跳到江里,冒着被水流冲走的危险把昏迷的孩子从江边捡回了大哥家,大哥进门就把邱生打了一顿,邱生使劲护着全身冰冷的阿原,之后的日子,兄弟俩每天过得心惊胆战,但每每看见虎头虎脑,话都说不利索的小阿原就觉得心里温暖,小阿原爱吃冻梨,认识很多花草,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他嘴里就蹦出一个字“原,原。”邱生给他擦身体,阿原哇哇大叫不给碰,邱生从父亲那里要钱说交书费,其实是给阿原买厚厚的棉衣,阿原脏兮兮的外套和鞋子都被丢在了城中心的房子里,邱生和大哥都想好了,等今年的工期一满,邱生拿到高中毕业证,监护人手续办下来,哥俩就带着阿原搬去奶奶家,大哥筹点钱在街角开家面馆,哥仨日子捂热乎了过。

可还没等邱生考完试,阿原就被街道办的人发现了,很快户口所来人要把阿原带走,大哥出工没在车间,邱生发了疯一样拿起铁锅就要砸人,对方说如果邱生不依法理就要走强硬手段,他现在涉及绑架儿童罪,可以直接报警把他抓起来,邱生害怕一报警他家全完了,对方趁着邱生发愣一把将铁锅夺过去按倒了邱生,阿原被一个大人抱起来转身离开了车间,可怜的阿原再次被带走时还是连喊都不敢,只是惊恐地看着地上挣扎的邱生。

“能送去福利院对他算是最好的出路。”大哥刚说完就被邱生扯着衣领打了一拳。

大哥反手揪住邱生骂道:“你他娘的现在是在怪谁?我当初让你不要管那帮畜牲的事,咱就好好过日子不行吗?你倒好,捡了个人回来,你以为自己是救世主吗?你要真那么好心,为什么不帮他找他的家人,送他回家,啊?你不过就是想利用阿原来赎罪,你以为自己救了一个人就可以解脱吗?可别把自己想得那么好,妈的,我们都是罪人!都他妈得下地狱!”

邱生满脸涨红,他想反驳但仿佛泄了气,大哥的话像尖刀一样插在自己心里,邱生就是从这里意识到自己罪恶的镣铐可能永远都摆脱不了。

阿原被送走以后,他和大哥的关系又恢复到以前的冰点,除非有非说不可的事基本都不说话。

邱生害怕警察又渴望警察,他想让警察把他的家人都抓起来,可又怕死,他想起当时班上同样被欺负的小久骂他:“你个懦夫!”邱生觉得很对,自己就是一个胆小鬼,连死都怕。

小久写了遗书准备从学校最高的实验楼跳下去,邱生跑着去救人,却撞见小混混张权正在顶楼朝小久的书包里倒汽油,邱生吓得躲在楼道里不敢出去,双腿怎么都站不起来,张权不知道小久要跳楼,打火机刚打着,小久已经站在了栏杆外面,张权着急把打火机一丢就冲过去拉,书包里的汽油轰地被点燃,邱生脱了外套跑过去扑火,烈火燃燃怎么也扑不灭,熊熊火光中邱生亲眼看着两人从天台上坠落,他的脸被火烤得生疼,眼睛都不敢眨,邱生打碎玻璃取出灭火器,浓厚的烟霾过后,地上一片狼藉,小久散落的课本被烧得灰黑,邱生分不清自己脸上是汗水还是泪水,他只觉得心脏发震,原来死是最不费力的一件事,那么轻松,那么容易,可为什么一定要死才能解决问题,邱生觉得自己懦弱,胆小,恐怕是世界上最没用的人了。

八岁那年邱生问父亲,为什么他和大哥只能住在城郊不能回家?

父亲说,等今年忙完赚到钱,他们就搬家,重新找个地方过日子,就这样忙了一年又一年,忙到母亲去世,忙到大哥负气离家出走,忙到自己背着假身份读到了高中,忙到二舅被抓枪决,忙到现在。

邱生每夜每夜睡不着,他甚至想过一个孩子能卖多少钱?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呢?自己会不会也是被买来的?自己有一天也会枪毙吗?疼不疼?邱生不怕疼,就是怕人一死就什么都没了,毕竟死人不会说话。

他太渺小,又懦弱,什么都做不了,却和罪犯留着同样的血,带着沉重镣铐的人生,早就应该做个了断,可自己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后却选择了逃跑。


“邱生!邱生!停下来!喂!别跑了!”刘目的声音撞进了邱生耳朵里,为什么还要做无谓的挣扎呢?已经跑不掉了,邱生猛地停下来脚没站稳摔在地上,剧烈地喘气。他的身后就是石崖,天上乌云密集,海面吹着诡异的狂风。

“你到底在干什么?”刘目近乎跪到邱生面前愤怒地吼到,野草丛起伏摩擦。

“刘目,我杀了人,”刹时一道闪电打亮了天边,轰隆隆巨雷滚滚,石崖都在颤动。

“你说什么?”刘目抓着邱生肩膀的双手松开来。

“我用刀捅了他的肚子,还划伤了他的朋友,警察很快就会找到我,我逃不掉了。”邱生惊讶自己居然能够镇定地把话说完。

又一声巨雷从乌云里炸开,刘目呆滞地看着邱生,他开口:“为什么?”

“他们打我,打小久,把小久逼死了,我要他们偿命。”

“邱生,为什么带刀?”

邱生嘴唇发抖,泄气大喊:“我不是说了吗?我要他们偿命!我要他们死!”

“我他妈问你为什么?你好好回答我!”刘目的怒吼甚至盖过了大浪砸向石捱的声音。

邱生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人,野草杆的倒刺刮花了他的脸,邱生捏紧拳头:“刘目!我要警察为我而来,抓了我的家人,枪毙我们全家!”

刘目彻底向后坐了下去。

“唰”一瞬间大雨倾盆,两人周围被雨帘隔了起来,海面一片茫茫,天色黑暗,小岛上空仿佛架了巨大的瀑布,漫天都是水,狂风卷起雨星子砸到两人脸上,石崖下面的树木被压到沙面上,来回摇摆,卷石飞天,能隐约听见船夫吆喝声,巨浪翻腾,碎石滚落,世界仿佛末日将至,鬼魅横行。

邱生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整个人狼狈又疲倦,雨水从头顶泄下,他眼睛都难以睁开,脑海里一遍遍回放着那些破碎的脸,母亲、大哥、阿原、小久、张权、温笛、春明。

邱生深吸了一口气,把埋在心里十多年的秘密撕心裂肺地大声吼了出来:“我的家在白城,住在那里的家人全都是人贩子,他们绑架儿童拿去卖钱,不听话就打针,死了的孩子就丢到嫩江,我不敢反抗,不敢报警,我怕失联的父亲被抓,我也免不了坐牢,我怕死,就任由他们做了那么多恶,我也是罪人,出生在这个家里,我们都要下地狱。”

暴雨还在继续侵蚀着小岛,刘目顶着疾风站起来,一把抓住邱生,邱生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还以为那是雨声,刘目拉着邱生就往回走,邱生怎么也挣不脱,刘目力气很大,他们在暴雨里朝灯塔走去,那里是这一片漆黑的雨里唯一亮着光的地方。

“刘目——你要带我回去报警吗?”邱生嘶哑地呐喊。

刘目没有说话,只是自顾自地向前走。

“你也要抛弃我吗?刘目!刘目!”

“……先回家,雨下大了。”

邱生用力一把甩开刘目的手,哭喊:“你就是个骗子!你弟弟已经死了!你疯了,疯了!回家?哪里还有家?我的家在白城!在白城!”

“你别闹了!”刘目转身瞪着邱生,暴风雨越下越大,邱生看不清他脸上什么表情,刘目提高音调,“还记得当时我和你说过的话吗?邱生,人总归是要死的,时间早晚都会死,你是我也是,我不想再一个人了。”

“刘目,你要带我回去吗?”邱生没再哭了,他只是怔怔地看着眼前人。

“当然,我带你回去,我保护你,没有警察会找到这里,我们两个人可以在这个岛待一辈子,待到死,那个时候你下了地狱,再赎罪,好吗?”

“带我回灯塔,”邱生眼里无神,“然后囚禁起来,对吗?”

刘目一下慌了神,语气坚定,连连摇头,“邱生?!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邱生使出浑身解数的气力,怒吼:“放屁!你疯了刘目!你对我好只是为了弥补你弟弟的早逝,你觉得他的死都是你的责任,你心碎了,捡人回家去补,你以为这样就能求得他的原谅,你就是对一万个人好,也他妈永远都补不上!刘然已经死了!这个世界上没有刘然了!赎罪?呵呵,你可真自私!”

刘目瞪圆了眼睛,不知所措,邱生却在说话的时候,不停地想起阿原,想起白城的罪孽,想起他才是最自私的人。

美其名曰的赎罪不过是迟到的良知,补不上的黑洞一疼起来,手都不知道放在哪里去捂,人想求得宽恕,总是竭尽所能暴露着愚蠢的反复,日日年年,明知不可回,难渡也度。

“你走吧,”刘目忽然开口,语调低沉,混着雨水,听不太清,“不回去了。”

邱生有些恍惚,“那你怎么办?”

刘目没有抬头,“我只是名医生,什么都不知道。”

邱生苦笑了几声,拳头握紧,咬紧牙关,转身向后跑去,刘目确实没有再拉住他,一句告别也没有,邱生想,他可能这一走就再回不来了。

雨水连着海风,邱生仿佛能看见辽阔的岛面尽头,云里透下光,他疯狂地朝那里跑去,好像一直跑,真的能离开小南鱼。


霎那间,远处亮起红蓝相间的闪光灯,雨帘里传来喇叭呼喊声,一道道闪电打亮远处的昏暗,路的尽头站着两个高大的身影,“警察,不许动!”

又跑起来了,耳边风声呼啸,他猛然听见远处传来刘目的吼声:“邱生!跑!离开这里!跑啊!”

邱生没命地向后跑去,警察疯狂向前追赶,雷声滚滚,和鸣笛声混杂在一起,很快,邱生就被摁到在泥地里,双手被拷了起来,像条落水狗一样被警察拖拽到码头,那里停着一艘快艇。

刘目大叫着从坡顶跑下来,邱生隔老远就看见码头旁有个女人扛着瘫软的春明在铁棚下躲雨,春明惊讶地看着邱生被警察押上快艇,海风推着海浪朝无垠的海面滚去,乌云渐开,雨点由大化小,暴风雨就这样结束了,阳光以极快的速度从云层后钻出来覆盖了整个海面,周身空气有股发霉的咸味。

邱生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使出浑身地力气对着铁棚吼道:“春明——春明——我对不起你!对不起!”

警察使劲拽着他上了快艇,春明在女人的肩上呆呆地看着邱生,她太瘦小,被女人扛在肩上远远看去,像搂着一团衣布,邱生还想挣脱下船。

他嘴里用力说着:“春明——你跟我走!离开这里,警察来了!警察啊!春明——你过来!你过来!”

警察狠狠把邱生摁在船板上,快艇发动起来,海水翻出一团团白沫,远处的春明渐渐看不清表情了,邱生拼命地挣扎,一个踉跄,警察的手腕猛烈撞到快艇的栏杆上,“噗通”,邱生一翻身整个人从船上坠入海里,海水一瞬间灌进他的身体,他听见了刘目撕心裂肺地吼声,紧接着就是海底空洞的寂静,他忽然想到杨路山找了很久的“零零”,她每天都听着这样的声音吗?

光线破碎折射入海,邱生本想游过去把春明带走,离开这里,却忘了自己双手还拷着手铐。他飞速地下沉,呼吸困难,胸腔撕裂般疼痛,生命从体内向外透支,邱生只能看着自己离海面越来越远,坠入无边黑暗,他心想:

可怜的刘目,又要失去一次弟弟了。


(六)

“呲”药雾剂喷到左手腕,剧烈的刺疼过后红肿的部位一阵冰凉。

去海岛抓捕罪犯已经是半个月以前的事情了,白城一中那个持刀伤人的学生从中国地图的上方逃到了下方,我还是想不通他是怎么跑的?甚至逃到了一个边陲小岛上。最后带他返回时这小子居然还跳了海,还好王零水性好,迅速把他捞了上来,只是从那天回来他就一直生病。

不过惊讶的是,就在我不抱希望能从他那里问出点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时,他居然全盘招供了,更让我吃惊的是,他还抖出了十年“捕狼计划”里被我们忽略的暗线。我和崔所长联手埋伏在窝点附近,一举端了人贩的老巢,其间还抓到一位七十下旬的老人和一个怀有身孕的妇女,都是绑架团伙,还有失踪两年的头目邱钟青,同样是那位倒霉学生的亲生父亲,那名声称“邱生”的学生,身份证明都是伪造的,他真名叫“邱家民”,“家乐民安”的“家民”。

最后经过两轮法审,邱钟青和他的作案团伙判死刑,年下旬执行枪决,邱家民因未参与绑架活动故不涉及,但故意持刀伤人处以六个月以下拘役。

终审出来那天,邱家民走在最后,刚出高院门口时,白城刺眼的阳光打到鲜艳飘动的红旗上,邱家民抬着头好半天,我看到他的脸上滚下两行泪珠,心里不免一酸,出生在这样的家庭里,我好似明白了他那些身不由己的选择,从现在开始,他和他大哥再也没有亲人了。

这场风波过后,邱家民似乎开朗许多,每当我有空去探望他时,他都要同我说上好半天的话。他说他逃到的那个小岛叫“小南鱼”,那里全是裸着上半身的男人,有个洗澡堂子叫“蓬莱岛”,鱼都腌成干架用很辣的海尖椒加白干煮汤喝,有一个狭窄的海湾上开满了火一般的萱草,还有个一辈子困在岛上救人的刘医生,有一名海洋生物学的教授抛家弃子找一条鱼找了三年,还有被卖到岛上的妇女,邱家民滔滔不绝地说着小南鱼是人间天堂,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蓬莱仙境,他出去后一定要去找刘目,那里有家玻璃厂的老板还欠着他工钱。

邱家民在反省录上写:

“南方有座孤岛,没有名字,我叫它小南鱼,那里永远明媚,从不黑暗,永远可以让人停驻依靠,从不令人绝望。”

我听邱家民漫无边际地说着,心里想,整整两个月,他逃到了西南的荒岛上,等我们找到他时,他正奄奄一息趴在无人小岛的石崖边,那里除了漫天的野草丛和飞石,就只剩火一般的萱草,距离陆地很近,估计他是自己游过去的。

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小南鱼,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创造出这样一个人间天堂。好在逃无可逃的现实里,生活还要继续下去。

“陈队!808邱家民,有人申请探视。”王零又不敲门冲进我办公室里,我把手腕飞速伸到桌子下面却又不小心撞到桌箱,疼得龇牙咧嘴,王零赶紧走过来一把抓起我的手腕仔细研究,大惊:“啊!上次的淤青还没消哇,陈队?”

“你他娘能不能不要一天咋咋呼呼的?”

“对不起,对不起。”王零小心翼翼把我的手放回了桌上。

“什么人?”

“一个女的,二十多岁的样子,长得很清秀,”

“说重点!”

“哦哦哦,温笛,她说她叫温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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