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很小的时候，常常听村里的老人说起你，一同说起的，还有白杨树上结苹果，小麦亩产过万斤。从老人们神彩飞扬的眼神和激情澎湃的言辞中，不谙世事的我竟读懂了自豪，听清了骄傲。但我不知道他们是在为你的丰功伟绩而自豪，还是在为自己的愚昧荒唐而骄傲。于是在我懵懂幼稚的朦胧认知中，常常将你们混为一谈，相提并论。
随着年龄的增长，见识的增多，我越来越真切地意识到，少不更事的我犯了一个多么低级可笑的错误!怎么能将腾云驾雾的巨龙与短小猥琐的蚯蚓同日而语，等量齐观呢?你是一条穿过历史的滚滚风云奔腾而来的大河，是一座屹立多年经风吹雨打仍岿然不动的丰碑，是一条成千上万朴实乡亲肩扛头顶撑起的民族脊梁。而那些谎言，只是你滔滔大河上泛起的几颗泡沫，坚实丰碑旁飘过的几缕浮云，高挺脊梁上滚落的几粒汗珠……
怀着深深的内疚，抖嗦着双手，轻轻翻开厚厚的历史典籍。在浩如烟海的历史尘埃中，细细搜寻，终于找到了你厚重的身影。我像面对着一个德高望重的老人，轻轻问好，慢慢瞻仰，细细审视。你的形象，透过闪光的文字，逐渐清晰了起来。据《武山县志》记载:你于一九五六年三月十五日动工修建，由草川、温泉、郭槐、蓼阳、田河等六个受益乡，十三个农业社的一千三百名精壮劳力历经千难万险，至一九五七年夏天才完成，将聂河水引上了一千九百米高的东梁山。你全长三十六公里，有效灌面八千五百亩，保灌八千亩……
看着这些沉甸甸的数字，我深深地低下了头。东梁渠啊!在你的面前，我就是那颗泡沫，那朵浮云，那粒汗珠。多少个日日夜夜，你就在我头顶奔腾，灌溉着成千上万亩良田，滋养着成千上万名乡亲。而我，多少次从书籍上读到有关你的只言片语，多少次从老师同学口中听到你的丰烈伟绩，多少次从你的身旁走过去寻山访水，却一次也没有停下脚步看看你的身影，听听你的心声。其实你，才是我心中最美的风景。
多么荒唐啊!近在咫尺的你，对于我，这么多年来，一直是个模糊的背影。如今对着典籍看你，如隔着迷雾看月亮，怎么看依旧是个背影。我却常常恬不知耻地向别人夸耀你。这，是对你的侮辱，对你的亵渎!你，欠我一个道歉!
我必须来看看你!必须来看看你!
2
今日，按捺住心中的喜悦，压制住澎湃的激情，怀着虔诚的心，爬上高高的东梁山，来到你的身旁。
远远的，我就听见你洪亮的喘息，似天爷梁涌来的滚滚惊雷，似铁笼山驶过的千辆战车，似端午节滩歌戴家沟敲响的隆隆羊皮鼓。轰隆隆的声音在头顶回响，激荡，旋转，接连不断地撞击着我的心扉，我的心里也回荡起轰隆隆的声响。天地日月，四面八方，都在轰隆隆的声响中颤栗。
我迫不及待地登上你的肩膀，眼前的景色又一次深深震撼了我!一条白练，被无形的力量撕扯成千丝万缕，又聚成一束，从黄色的山峰底部喷射而出。激射在你一米宽的胸腔之内，水花翻滚，白浪腾跃，银涌雪崩，珠飞玉溅，虽显示出吞天沃日的气势，却跃不出你宽广的胸怀。白色的水花翻滚着，激荡着，腾跃着，飞溅着，沸腾着，欢唱着，又汇聚成一股清流，似奔赴前线的队伍，急急忙忙，风尘仆仆，伴着淙淙潺潺，金击石鸣之声，飞驰而下……
六十年的风吹雨打，竟没有在你脸上雕琢下沧桑，镌刻下皱纹。你依然年轻!光滑的渠槽，细长的身子，似一条顺着山脊逶迤前行的长蛇，穿山越岭，向南看不到头，向北看不到尾。你这条汹涌在巨龙脊背的大动脉，日夜奔腾，千万条遍布你全身的毛细血管，“白马分鬃”一般，将清澈澄净的生之血液输送到沟沟畔畔，田间地头。“长藤结瓜”——一窖窖清亮的池水，似缀在长藤上的金瓜，贮存着千家万户取之下尽，用之不竭的琼浆玉液。自混沌之初，盘古开天辟地以来，一直沉睡，死气沉沉的巨龙，在你的滋润下，迸发出着生命的活力。
大地龟裂，黄土飞扬，草木干枯，今年的旱情，在你听来，只是个传说。看吧!在你的荫庇下，一行行玉米郁郁葱葱，茁壮的茎，翠绿的叶，火红的缨穗在微风中挥手。一排排豇豆，整整齐齐，叶蔓缠绕，扶摇而上，开着白花，挥动着绿叶，做着丰收的美梦。一块块收割过的土地，翻耕得松松软软，在柔和的阳光下，谈论着年年丰硕的收成，在休生养息，积蓄力量。一颗颗遗落的油菜籽，耐不住寂寞，揉着惺忪睡眼，争先恐后破土而出，潜滋暗长。一串串挂在地头的小浆果，似攒成长串的珍珠，湿漉漉，甜丝丝，酸溜溜，爬伏在青草间，亲吻着脚下的土地，招惹着过路的行人。一片片野草，蓬蓬勃勃，开着五颜六色的花朵，散发着奇异的芬芳，在坡上屲间轻歌曼舞。一只只野鸡，披着彩色的外衣，叽叽喳喳，呼朋引伴，抬着头，踱着步，绅士一般，悠闲地行走在草丛树林间。一个个朴实的乡亲，挥舞着勤劳的双手，含着笑，哼着歌，在地里耕耘，看到陌生的路人，停下手中的劳作，说一说你的故事……山腰几棵高大的橡树，似镶嵌在山弯的翡翠。山脚的水池中，美丽的红莲正静静地绽放……
恍惚之间，我似乎置身于梦境，似乎走进了桃花源，似乎徜徉在江南的乡野。我的血液哟，又忍不住沸腾起来!
3
我的目光，穿过时光的迷雾，看到了六十年前……
那时候，山苍苍，野茫茫，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连绵起伏的东梁山，静静横亘在武山的东面，似一条病恹恹的巨龙，垂死守护着这片贫瘠干瘪的土地。干旱，早已恶魔般吸干了当年盘古留在东梁山上的那点热泪。十年九旱啊!树木枯了，土地荒了，人们绝望了!“穷北山，富南山，苦熬不过东梁山，担水磨面要下山，有女不嫁柏家山”，这里穷得鸟不拉屎，鬼不下蛋。千百年来的民谚，似一道魔咒，牢牢封印了东梁山，成了这条巨龙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摆脱的精神枷锁。南河与聂河，千百年来，就索绕着东梁山日夜奔腾，时时送来稻花的清香，日日蒸腾着泉水的温润。但它们柔嫩的身驱，却无法爬上高高的山岭。
多年之后，几位读书人铁下心，立下志，要改变这种困境。正当他们一筹莫展束手无策之时，突然想到“变”，穷则变，变则通呀!一时茅塞顿开，恍然大悟。穷了千年，旱了万年，为什么不变?陈门家坡村能将庙峪河水引上朱家坪，奎阁村能把君山旱沟水引上村头田间，为什么我们不能将山下的聂河水引上高高的东梁山?
这个伟大的想法一闪现，便令几位心怀苍生的儒子们兴奋不已，热血沸腾。夜长梦多!生怕稍一踌躇，这个伟大的想法在天大的困前转瞬即逝，灰飞烟灭。不容迟疑，当机立断，几位读书人一会骑驴，一会徒步，跋山涉水，沿聂河溯流而上。经过艰辛的实地考察，精确的计算规划，周密的调度部署，万事俱备，东风已至。
一九五六年的春天，虽然春寒料峭，但刺骨的寒风中已经隐约着春天的消息。书生们振臂一呼，应者云集。为了这一天，朴实的山民们等了千年，万年。一千三百名年轻敦实的后生，驼着帐篷，背着锅灶，揣着窝头，扛着镢头，抱着铁锹，提着钢钎。踩着干旱了千年的大地，踏着积聚了万年的黄土，带着沉淀了亿年的原始生力，从四面八方纷至沓来。激情高涨的人们饿着肚子，光着身子，甩开膀子，轮开胳膊，战天斗地，改日换月。他们明白，命运就在自己手中，水莲洞的麻线娘娘，只是一个遥远的安慰。
春夜雨茫茫，夏夜雷电闪，秋夜露重重，冬夜北风寒。伴着激扬的号子，生龙活虎，势如破竹，一股作气“劈开了‘圣母林’，穿过了‘长虫山’，削平了‘阎王砭’，闯过了‘鬼门关’，战胜了‘无底洞’，修通了‘澜泥湾’”。一路开山修桥，穿林过洞，从一九五六年的春天，走到一九五七年的夏天。从草川石家磨，走到洛门关家山，顺着蜿蜒起伏的山脊，给东梁山这条巨龙贯通了大动脉。
奔腾不息的水流，携带着山林的清凉，源源不断，奔腾而来。唱着歌，跳着舞，浇灌着干旱了成千上万年的大地。化腐朽为神奇，湿润了荒山，肥沃了土地，繁荣了草木，建立了电站，欢腾了乡亲，创造了奇迹!
白云变成苍狗，沧海变成桑田，贫瘠干旱的东梁山，因为你的诞生，变得山青水秀，美丽富绕。瓜果的清香飘遍了辽阔的祖国大地，一直飘出了国门，飘向了世界。一夜之间，你一鸣惊人，蜚声遐迩。全国各地的专家学者，熙熙攘攘，接踵而至。连黄头发，绿眼睛，白皮肤的外国人也来了!乘飞机，坐火车，骑毛驴，不远万里，不怕颠簸，只为来看看你。纯朴憨实的乡亲们，放下手中的工具，拍拍身上的尘土，看着面前金发碧眼，叽里呱啦的洋人，品头论足，感到稀奇新鲜。这些可爱的人们不知道，因为创造了你，朴实的他们，才是洋人眼中的稀奇。这些可看的人用自己的智慧，执着，刚毅，汗水，在伟大的时代里干了一件伟大的事!创造了一个流光溢彩，惊天地泣鬼神的神话!
4
走过六十年的风雨历程，你已步履维艰，在党和政府的关怀下，经过近几年的修缮。今天，你又焕然一新，从头到尾，重新喷涌出青春的活力。当年幼小的放牛娃，虽垂垂老矣，但在你的滋养下，仍身体硬朗，精神矍铄。推着沉甸甸的豇豆，为我们津津乐道地讲着你的故事，好像在谈论着自己的母亲……
看着你，我突然想到开天的盘古，逐日的夸父，填海的精卫，移山的愚公。你和他们相同，又不同，他们是虚幻的，飘渺的，是激荡了千年万年的一股风，一股力量，带着山顶洞的荒凉，万里长城的雄伟，丝绸之路的绚丽，汉唐盛世的繁荣，火药司南的灿烂……而你，是实实在在的，是这股风吹开的花朵。从你们身上，我看到了中华人民自力更生，开拓创新，勤劳勇敢，自强不息，“敢教日月换新天”的民族精神!
这股风一路吹来，挟裹着你的清香，吹开了红旗渠，吹来了改革开放，吹来了新时代，吹进每一个炎黄子孙的中国梦里，拂开了神州大地上的一朵朵奇葩异蕙。大江南北，馥郁浓烈的花香，正在陶醉着天地，姹紫嫣红的色彩，正在惊艳着世界……
让我回过头，再看看翠绿的豇豆，听听激越的流水，闻闻浓郁的花香。低下头，向你深深鞠一躬!以示迟到的歉意，与崇高的敬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