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桥酒厂就摆在村口。如果酒厂是一只酒碗,那么村庄就是酒仙了,他正悠闲自得,把酒临风,对酒当歌呢。
这个村庄,就是枫桥镇的先进村,也叫先后陈。
“先进”这个名字烙着时代的印记。建国后这个村农业生产发展较快,各项工作又都很先进,便有了这个“时髦”的村名。“先进”其实是总称,像一对握紧的拳头,伸展开来便是一个个自然村。以孝泉江为界,江北有先陈、后陈、西园、下单,江南有桥头、胡家、新庄、岙子岭,学枫桥人划拳,正好凑成“八匹马”呀;后来邻近的九里、创业两个村撤并过来,又正好凑成“全福寿”啊。
先进村现在成了老家,成了故乡,但那句幼小植入的“枫桥公社先进大队第二生产队”,至今依然紧紧盘扎在我的心坎。这句话是根,从这条根出发,长出了一棵枝枝叶叶的叫作生活的树:蓑衣,笠帽,犁耙,锄头,风车,稻桶……田塍,篱笆,草蓬,竹园,茅草,溪水……换糖,阉鸡,篾匠,钉称,凿字,补碗……赤膊,光脚,高跷,弹子,皮枪,搭壁……这是卷藏在记忆深处的水墨长卷。这些村庄里熟悉而亲切的景物,散发着纯正缠绵的自然和文化的光泽,染成我人生的底色,那就是本色!无论怎样在熙熙攘攘的名利场上搓揉,那个在故乡泥土上摸爬滚打的童年,依然鲜亮如初,时不时能咀嚼出满口的幸福。
宽厚和仁慈的土地,凝结和承载着,还有它厚重的历史,即使被踩在脚下,也依然坚韧博爱,这就是土地的秉性和品格。先进村的前世,祖辈们像庄稼一样轮回,徒留名字在苍白的家谱,但那山,那水,那人,甚至包括那些挂不上嘴的逸闻趣事,却是那么珍贵,依然散发着灵光。
那山,叫石敢山,俗称旋头山,一座唐时的山。“旋头”之名竟与越王钱鏐有关。钱鏐于天复二年(902年)加封为越王,他认为会稽南部为王气所在,便率领将士上会稽,祭山神,赶龙脉,金钲齐鸣,鼓声震天。将士们从会稽大山下来,经大祝溪,沿孝泉江抵达覆舟山下。霎时,天晦地暗,雷电交加,江水暴涨,浊浪翻滚,空中隐隐似有神龙飞腾。钱鏐坐骑受惊,两蹄腾空跃起,急忙抽鞭,击中山头,这座石敢山的头部就被劈去了半面,从此名为旋头山,民间遂编出了“旋头望会稽”的故事。传说也仅是传说,但旋头山东北坡顶部确是绝壁悬崖,远望似狻猊转头。狻猊是传说中龙生九子之一,形如狮子,古书记载是与狮子同类能食虎豹的猛兽。我们孩提
那水,叫孝泉江,俗称小仙江,一条宋时的江。孝泉江源出乐山龙头岗,全长16公里,流域面积72平方公里,是沿途各村的“母亲河”,出先进村后进入枫桥江,再汇入浦阳江,直通钱塘江。据说,钱鏐攻打反唐越将董昌时,就是从杭州出发,逆流而上,由孝泉江弃舟,经枫桥凿山开路直趋绍兴平水。但孝泉江命名为“孝泉”,则是为了表彰纪念一个行孝的人。这个人叫陈天麟。陈天麟是北宋治平年间的天章阁讲官,他的父亲陈舜臣,于仁宗嘉祐年间(1056—1063)任绍兴知州,陈舜臣生前路经先后陈,竟迷恋上了溪泉的风景。陈舜臣“卒于官”,儿子陈天麟做了两件事:一是了却父亲心愿,将他葬在泉溪边的旋头山;二是“挈家庐墓于此”,在父亲墓旁搭盖小屋,携带家眷住下来,专心守坟护墓。
那人,叫王冕,一个元朝的画家。真可谓英雄所见略同,外村人王冕用文人审美的眼光,直接将旋头山之北的九里(煮石山)定位为世外桃源。因为这里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因为这里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元至正八年(1348年)王冕自大都南归,买地九里,携妻孥隐此。据时人宋濂所记:“冕种豆三亩,粟倍之。梅千树,桃李居其半,芋一区,薤韭各百本。引水为池,种鱼千余头。结草庐三栋,自题‘梅花屋’。”虽然农庄经营不善,过着半饥不饱的生活,常“敝衣无絮愁风劲,破屋牵萝奈雨何”,却也远离了官场的丑恶,守护了人格的高洁,“相知相见无多论,笑看青山白鸟过。”只是王冕未能在这里“踪寄白云”,1359年,被朱元璋手下胡大海押到了兰亭天章寺。王冕反客为主,教训胡大海要以仁义服人,不要以兵力服人,希望胡能改过从善,不听则可立即杀我,将胡大海说得哑口无声。然第二天王冕就发病不起,没过几天竟客死他乡。王冕走远了,留下“九里先生”、“梅花屋主”、“煮石山农”等别号,以及今人重修的“白云庵”,他的绘画成就和为人品格,成为这一方秉义之地上的另一座“旋头山”。
那桥,叫孝泉桥,一座始建于明代的桥。孝泉桥曾是枫桥到阮市、店口的主要通道,它历尽沧桑,遍体鳞伤。如今尚存的孝泉桥是上世纪70年代的模样,桥墩加固了,桥面加宽了,桥侧有水泥做的护栏。虽下游不远处已建造新的孝泉桥,但老桥至今站在历史的风里。遥想,它的上面一定走过坐轿的官员、赶考的举子、赤脚的劳者,走过迎娶的队伍、征战的队伍、商贩的队伍,走过明朝的葛巾、清代的顶戴花翎、现代的鸭舌帽……当时代的起落和人生的轮回都以这座桥为背景时,这座桥就承载得太多了,多得足以让人对它膜拜。它不需要成为古迹来取悦人们,它保佑不慎跌落到桥下的一个个生命安然无恙,足以让人们将它与神仙并起并坐,感恩戴德,故孝泉桥在当地被唤作小仙桥。
我们的祖先,就选了这样一个好所在,在溪畔,在桥头,在堤脚,在山边,安居、乐业,繁衍、生息,耕读、传家。旋头山与孝泉江的青山绿水间,拴系着村民世世代代的生命的根脉,从唐宋元明,一路走来。除陈姓这一大姓外,陆续又接纳了骆姓、胡姓、金姓、郦姓等旁姓。朴实勤劳的乡亲们,留下了生命神秘的遗传和互为亲人的缘分。
岁月真是一个典型的完美主义者,也是勤劳惯了的艺术大师。它承王冕遗风,拿起笔来,点上墨,染上色,这里一描,那里一摹,于是草披土屋不见了,别墅高楼成片了,篱笆野草没有了,鸟语花香满村了,家家生活富,个个笑颜开……因为,先进村无愧于先进,他现在叫社会主义的新农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