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端午了。
小时候读汪曾祺的《端午的鸭蛋》读得满嘴口水,那时十分羡慕高邮的端午,抱怨北方的端午节没有南方的精致与讲究。
然而,离开家乡之后,再回看故乡的端午,却觉得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我的家乡跟全国很多地方的风俗一样,小孩子端午节也是系五彩绳的,取避灾除病、保佑安康的寓意。
五彩绳一般由家里的老人用五彩的毛线为孙子辈编制。
有些男孩子觉得娘气总不屑于佩戴,我从小倒是很喜欢,要一直戴到端午之后的第一场雨。五彩绳的颜色也是有讲究的,红、黄、白、黑、绿,读书以后才知道那是取的金木水火土五行的颜色。
姥姥在世的时候每年端午都会帮我编,记忆里她有一口印了牡丹花的小红木箱,里边装着各种颜色的毛线球,用旧报纸包得严严实实,她从来不舍得织,只是每年六月酷夏天都会拿到太阳底下晾晒,那是她的宝贝。
那时候端午还没有成为法定节假日,没有现在的三天小长假,好像每年都赶上上学日,但是,这些却丝毫没有影响它在我心里的份量。
那时最开心的莫过于端午的前一天,放学之后飞奔回家,扔下书包,小伙伴们便三五成群的一起跑去石人地拔艾草。
石人地本是河边一片无名的荒地,因有石人而得名。其貌不扬的野草丛里掩藏着7个躺倒在地的大石人,每个石人都有两米多高,各个身着战甲、手握兵器,每个石人的嘴唇上都有标志性的两撇八字胡须,分辨不清是哪个朝代的人。
石人边上有两匹立着的战马,战马的头早已被炸得没有了踪影,然而那时为了骑它们,我们不知道起过多少场争执。几米开外还有一尊圆滚滚的石羊,古拙粗糙、没有一点雕饰,它一般最受我们的冷落。
石人地里长满了茂密的艾草,我们年年乐此不疲地跑去拔艾,哪里是真艾,哪里是假艾,那时候认得一清二楚。
关于端午挂艾草还有个美丽的传说,传说很久以前水怪带着水兵水将祸害人间,淹没良田、冲毁房屋,民不聊生,天上的神仙下凡用艾草做的神剑打败了水怪,从此以后家家户户都挂起了艾草纪念神仙,看见艾草水怪再也不敢来侵犯了。
拔好了艾草,回去的路上会顺便再去桃园里偷几枝桃枝,桃园我自己一个人是万万不敢去的,因为有一年我们在那里发现了一个坟堆,看墓碑上的小字感觉坟主是个女子,小孩子对死人总会生出很多莫名的恐惧。
采好了桃枝之后任务就算基本完成了,这时天也开始泛黑,回家正好是吃晚饭的点,被艾草汁染得绿绿的手几天也洗不干净。
晚饭过后,爸爸们负责把采回得艾草桃枝插到大门上,取驱毒避邪的意思。
睡一觉第二天就是端午了,这天妈妈会早早地起床,先用艾草煮一盆绿绿的鸡蛋,再唤我起床。用煮过鸡蛋的艾草水洗一把脸,然后吃一个热乎乎的鸡蛋。这时餐桌上还必有另一样食物——我的最爱——江米糕(音)。
江米糕跟蜜枣粽子的味道差不多,只是没有粽叶包裹,糯米粘粘的、甜甜的,蜜枣整整齐齐地镶嵌在米里,一整块巨大的糕,如果吃得不仔细嘴边会结一层白白的痂,像长了一圈白胡子。
切江米糕的刀子也是有讲究的,切之前刀刃必须沾水,否则刀子就被糕黏住拿不开了。人们在端午
这天清晨买几斤热乎乎的糕回家,再切成小块,用新鲜的荷叶托着吃,那味道真是好极了!我们当地那里还有一句跟江米糕有关的俗语,江米糕掉进了地也沾(脏)不了——形容农田里杂草多。
我是吃着村里一个不知名的爷爷做的江米糕长大的。他高高的个儿,夏天总是穿一件白色的老年衫,穿的久了,洗的布料都有些泛黄,敞着怀,肩上再搭一条白毛巾。
印象中他好像总是流汗,话很少,对小孩子却是出奇地有耐心,做了一辈子的江米糕,手艺极好。
头发从黑到花白,再到脸上长出了老年斑,我一直吃着他做的江米糕。
他一年四季都做糕,平日里去集市上卖,有时候也去我读书的小学门口卖,要是放学肚子饿了,口袋里有余钱必定会买五毛钱的糕路上啃。
每一年的端午他家都门庭若市,他的太太也是极其和善的,是个十分干净的老奶奶,家里的土院子扎了一个葫芦架,收拾得十分整洁。
直到有一年端午,啃着江米糕问妈怎么感觉不如以前的糕好吃了,妈妈说那个爷爷不做了,前几年得了老年痴呆有些犯糊涂,不太干净了。
听说他没有子女,手艺也没有传下去,过了几年没再听到过他的消息,他就这样淡出了人们的生活。
只是每年端午的时候,我还会偶尔想起他那件洗旧了的白衬衫,是江米糕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