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河清浅夜纵横,星渚月斜珠露重。媚娘伸手在眉骨搭棚,遥遥望着九天星河,想寻一寻传言中的几座星宫,奈何星河耀目,星云遮蔽,终究不得而见。
九天星河星子千万重,却只得七颗修得了人身,言说是上古那位主生的北斗神君羽化后的七魄散落而成,现今这七星皆修得人身,各设星宫,相互独立,又紧密相连,分是天枢宫贪狼星君,天璇宫巨门星君、天玑宫禄存星君、天权宫文曲星君、玉衡宫廉贞星君、开阳宫武曲星君、瑶光宫破军星君,合称为七元解厄星君。
这七位星君各有其职能,在天庭颇有威望,但又脾性不同,故而又各自划分了小圈子,譬如武曲星君与文曲星君一文一武相得益彰,廉贞星君与禄存星君以酒相交,贪狼星君与军门星君皆心怀苍生,也爱聚首谈论个六界时局,独破军星君性格孤僻,不爱与他人结交。
两万多年来,媚娘因着经常与天医真人送丹药,在这九天上走动得颇为频繁。没刻意留意过些许事情,但也听得不少八卦密谈,毕竟,九天上最不缺的就是寂寞嘴碎的小仙娥小仙官了。
也曾几何时,她也听到过别人对自个儿的议论,天医真人的府邸外有个云雾蒸腾的钓鱼台,本是他为自个儿辟得一处清净地,可自池里的鱼虾皆修成了精再不上钩,那边便荒废了下来,成了个藏污纳垢,偷情密会的所在。
“广寒宫里的那个玉兔精,到底是个什么来头,成日介冷着张脸,真是极不好相与。”
“何以见得,我倒觉着那姐姐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儿,还记着上次群仙宴,我突发恶疾,谁也没留意到我这个小人物,被那姐姐偶然瞧见了,便替我号了脉象,还赠了我丹药,我当即服下,立马就好了。”
“呵……说得你那病。还不是那魔君惹得祸事,不知这天上的天兵天将是干什么的,喝酒好色倒是好手。真论起抵御外敌来,就成了乌龟王八个个,不然怎会让那些个妖魔界的人在这仙家宝地来去自如?你被那魔界的魔灵伤了仙根,我看也不是什么偶然。指不定就是那玉兔精与魔君里应外合要重伤天庭哪个大人物,哪成想让你上了套,不然她怎能轻易治好你,就是这天医真人治这魔灵之毒也得花些功夫,她一个妖精哪来那么大本事。”
“话可不能这般说,那姐姐好歹也是在姮娥仙子手下调教的人,姮娥仙子是哪般人物,连天帝都不敢怠慢她。因而,她宫里出来的人有些本事倒也说得过去。”
媚娘在钓鱼台边略微站了会儿,斜眼看去,岸边一树梨花开得正好,便伸手折了一支,随着咔嚓一声响,窃窃私语声亦戛然而止。
这些话,她早年听着了,还会气愤不平。想修炼成仙,倒也有这方面的原因。许久后,媚娘才知,赌这口气实为小事,修炼过程中,她发现了自己身体有异。
锁住她回忆的神力有她最为熟悉的气息,已确认是姮娥仙子无疑。但致使她无法成仙的原因却始终是个谜,没有任何神力的阻拦,却好似有更为强大的力量压制着她,无论她如何修行,都无法冲破成仙的关卡。
她就像被禁锢在了一个名为妖的容器里,往里面灌再多的修行都无济于事,容器灌满后多余的部分便会溢出去,流去何处却不得而知了。
因了这缘由,原本的赌气修仙,变成了寻找根源。胸中总有一口难平之气,令她无法甘心,上天对她的努力与决心给予这般残酷的回应。
姮娥仙子自然也看出了她的不甘心,却是笑着将她扔进了丹药房自省,飘忽清泠的话语回荡在偌大空旷的丹药房里。
“须知这六界不平之人事多如天河星子,并非所有事都得是个公平,换言之,有时候,需得靠这不平才能活下去。自今而后,你便在此炼丹药吧,济世救人,多积点功德,终归是好事。”
近万年,六界动荡,魔界与仙界时有交战,妖界又蠢蠢欲动虎视眈眈,便坐等着仙魔二界两败俱伤好坐收渔翁利,她与天医真人炼了这些许药救得了皮囊,却救不得这时局动荡。丹药源源不断地去了,却未见对六界有何裨益,她亦没有个功德可彰,有的只是无尽的失望和与日俱增的执念彷徨。
银河彩凤玉为槎,媚娘盘腿坐在玉杵化作的小筏之上,又弹指化了只白羽凤儿飞在前头,那凤儿颇有灵性,围着媚娘欢快转了一圈,又用凤头洁白透明的冠羽亲昵地蹭她的面颊,媚娘难得地微笑,摸了摸白凤的背羽:“乖,与我引路,我们去开阳宫。”
星光璀璨的星河,亮得人无法睁眼,唯有这凤儿眼清目明,不惧强光。听了媚娘的话,白凤倏然飞起,略微辨别了一阵,便飞到了木筏的前端,略微在筏头停了停又飞起,小筏就跟有了灵性,悠悠转了方向,不紧不慢跟在了凤儿的身后,往星河中央驶去了。
越往深处去,积聚的星云便越发浓稠,以至于伸手不见五指的境地。此时,一直闭目养神的媚娘也睁开了眼,却也受不得星云中的星屑迷眼,索性变了个垂纱帷帽遮面,收拾妥当待要起身,却觉衣摆动了动,似是被人扯住。心中紧铃大作,媚娘手下捏了决,反手便往身后拍去。
只听噗通一声,小筏猛地一晃悠,未待去查看,听得前方响起了脆生生的童音:“大胆!我二人乃文曲星君座下的侍候仙童,何方宵小,敢对我二人不敬!”
闻言,媚娘收了术法,只见一个青衣的垂髫的小儿,拨开星云一步一晃地迈着短腿朝她走了过来,怀里着她可怜兮兮的白凤,正耷拉着脑袋垂泪。
又觉小腿被猛地撞了下,媚娘沉了灵力才堪堪稳住身形,身侧已有个白花花的一团强行挤到了她前面,与抱着白凤的童子站在一处,笑嘻嘻地比划着什么,青衣小童眉头一皱,怪异地看了媚娘一眼,小大人般的模样,摇头瞪眼:“这种时候还讲什么道理,多事!”
白衣的小胖墩似是有点不赞同,又回头瞅了眼媚娘,把那眼睛都快笑没了,有些激动地再次比划了起来。这次青衣小童倒是没有再皱眉,颇为赞同地点头,跨步往白衣小胖墩身前一挡,也不再多话,向白衣胖墩做了个手势,小胖墩会意,笑容可掬地运起功来,小筏先是一荡,之后便像加足了马力,在这星海中驰骋起来。
亏得是媚娘的功力不弱,才没被这后劲冲得掉入星河去。幸而她那帷帽乃是取了月之精华所锻造而成,平日里除了用来遮光,此时倒也能挡星屑狂风刮脸伤身的灾。饶是如此,月华白纱还是被刮得呼呼作响,掀起一角来,露出她细长的脖颈,点点星光坠在了她的领口衣襟,实在令人有些不快,此时狂风极速中却也不好发作。
约莫一炷香后,只听得青衣童子唤了声:“我们这就到了,快去救人。”
竹筏的速度渐渐减缓,“嘭”的一轻响似是冲上了沙地浅滩,便停了下来。透过白纱,媚娘略一观望,才发现此处乃是一小片星沙集聚的浅滩,极小,约莫只能容得五六个人落脚。一个青年斜躺在滩上的凸起处,双眼紧闭,面色苍白,一袭银衣虽有血迹斑斑,墨发金冠仍纹丝不乱,饶是周遭光华潋滟,他依旧如一株超凡绝尘的菡萏,一枝独秀,令人无法忽视。
媚娘微有些吃惊,竟然是前些时候的风云人物,是时还意气风发,此时竟孱弱至此。原本想着天聋地哑有些托大,并不想插手管闲事,但见着是此人,媚娘略一思忖便改了主意,倒不是她被皮相迷了眼,犯了花痴,只是这文曲星君与武曲星君交好,若是他承了她的人情,总也是会思报才是。
思量间媚娘并未感到身体不适,待得收了思绪才觉察到先前飞入衣领的星屑硌得脖子有些发痒,但又不好当着众人的面整理衣衫,只好假意理鬓来掩饰,没成想这一幕竟是落入了一人眼里。
白衣织锦的女子亭亭玉立于墨青色的竹筏之上,长及腰际的帷帽轻掀开一角,玉手微抬,广袖便随着手腕往下滑了些,袖摆上菟丝花叶隐纹缠绕,她将一束黝青的发丝轻撩至肩后,又不着痕迹地绕过衣领肩头,萤火虫般的小星屑便纷纷从她的肩头衣领起落,弧线如诗的脸部轮廓就这般映在白纱之上,白纱落下时,隐约可见莹白圆润的下巴没入了朦胧月纱中去了。
浥宸听到声响,睁眼瞧时,便知看到了这幅光景,未及疑惑,刚刚还只可远观的玉手已轻搭在了他的右手腕上,不过三指轻点,温凉如玉,虽说只是一触即逝,他良久未曾缓过神来。
直到清冷的女音落下,才稍稍将他的心神拉扯了回来。
“星君刚历了天劫,有些外伤失血再所难免,再加之仙灵有损,需得调息些时日才能养将过来。”只见女子从袖兜里掏出一只翠绿色的小瓶,浥宸只是望着,心下想着那翠色正称她的肤白如玉。
他正待开口说些什么,一青瘦一白胖两个童子已经一个箭步冲了过来,一人拉住他一个袖子,青衣童子嚎啕大哭起来:“宸宸,叫你别逞能你偏不听,你要有个好歹,我和哑哑可怎么活!”
媚娘听得这声嚎,眉角一抽,一早被放开的白凤,在空中略微萧索地抖了抖。
浥宸却是面色如常地拉开两个童子,风清朗月的一笑:“二位叔叔过虑了,不过是些小伤罢了。”
这两个黄毛小儿竟是天聋地哑。
媚娘默然,心想,看来这九天上的八卦果然是峰峦叠嶂,层不出穷,几千名仙娥仙官未必都听得完。
就如当下这一出,就已出乎了媚娘的意料之外,玉树兰芝的青年与垂髫的小童……
果然,天地伦常,不论长幼,只论辈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