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的马得马

1.

当老马的媳妇儿在产房里声嘶力竭的喊叫时,老马却像只无头苍蝇似的,满世界买肉。

是的,你,没看错,而且,老马要的,还必须是精致的里脊肉。

不巧的是那天恰逢初伏,按照习俗家家都要包上些饺子,里脊肉早在清晨就被抢购一光。空荡的肉摊上象征性的平摊着几块可怜巴巴的脊骨,老马站在肉摊前盯着那些浮皮潦草的脊骨,犹豫了起来。他从皱皱的裤兜里掏出一支潮湿的红梅香烟,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和脊骨对视,直到那些脊骨也被买走。

肉贩认出了老马,他扯着嗓子叫道:“老马,你媳妇儿要生啦!”

“我知道,我先买块肉。”

“可是你媳妇儿都要生啦!”肉贩一边拾掇着肉摊,一边大喊。

“我媳妇儿要生了,又不是你媳妇儿,”老马掐灭了香烟,咽了口唾沫,“我想要块里脊,最好的里脊。”

“早卖光啦,毛儿都没有啦!”肉贩收了摊,摘下了油腻的围裙,“啊对啦!老马,你媳妇儿要生啦!”

老马眼角微微下垂,摇了摇头,悻悻的用他的平底布鞋踩灭了香烟,一个跨步蹬上自行车,一骑绝尘的驶向国营饭店。

当老马托着一盘里脊肉片儿奔进产房时,小马已经出生了。

老马将那碟里脊肉片儿轻轻放到了窗台的内侧,交代旁人这菜盘子一会儿定是还回饭店的;然后俯身,笨拙而僵硬,却也饱含感情色彩的抱起了襁褓里的小马。

老马觉着他自己正拥抱着一条精致至极的,里脊肉。


2.

其实,那天老马本打算陪着媳妇儿一起迎接小马的降生。

老马的红梅香烟盒中塞着一张四百字的稿纸——那是他利用炒菜上厕所等等零碎的时间搜肠刮肚想出来的文字,稿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为他媳妇儿加油鼓劲的话、拜托医生的话、说给小马的话、感谢亲朋好友的话,他甚至想在每句话对应的时间点上标红相应的行动,可惜稿纸太小烟盒太窄,便只能作罢。

一切都很顺利,直到老马的媳妇儿声嘶力竭的喊出了一句话。

“老马!我想吃饺子!”

老马听到后一个激灵——他的稿纸上可没有这句话。

“老马!我,我他妈想吃饺子!”

有人慌乱中说了句“让老马在这儿陪你,我去。”

谁知老马的媳妇儿气喘吁吁的接话道:“让老马去!去!快,快他娘的去!”

包括医生护士在内的所有人,齐刷刷的盯着老马。

老马冷静了一下,大脑告诉运转——吃饺子就得有馅儿,有馅儿就得有肉,做馅儿的肉必须是里脊肉。

而且,还必须是一块精致的里脊肉。

老马一拍大腿,大喊了一声“肉”,随即飞驰而去。

“老马,你个傻……我想……素馅儿的……”老马的媳妇儿满头大汗,喘着粗气,当小马呱呱坠地时,她连骂人的力气都已消失殆尽。


3.

那天老马到底还是包了饺子——素馅的,满满的装在两个大号的铝饭盒里,连同那盘从国营饭店买来的里脊肉片,一并拿到医院给众人当了晚饭。老马自己没吃,他双手放在膝盖上,呆呆的望着襁褓里的小马出神。

有人那胳膊肘顶了顶老马,说:“这娃取个啥名字?”

老马看了看媳妇儿,憨笑答道:“光包饺子啦,还没得着空儿想呢。”

初伏过完是二伏,二伏完了是三伏,三伏过后老马的媳妇儿已经出了月子,可顺产的小马的名字却遭遇了难产。

老马兢兢业业的包饺子烙大饼擀面条儿,力求他所烹调的食物既符合燥热的时令,又契合媳妇儿的口味。他还从小卖部买了一本田字方格煞有介事的挂在灶台上,说是要在做饭时记录起名儿的灵感。

马初伏、马饺、马饼、马面杖、马青菜、马葱、马姜、甚至是,马爆锅。

当夜深人静老马坐在厨房的小马扎上抽着烟,一页一页翻着那本油腻的田字方格时,他觉着与其说是起名,倒不如说是他自己用一个多月的时间,写出了一本拙劣而傻逼的菜谱。

老马又苦闷的燃了一支烟,猛地想起家里好像有一本新华字典。

他一下来了精神,随即蹑手蹑脚的找了起来——直到东方发白,老马终于在炕柜的最深处找到了小半本残缺的字典。

“这玩意可比田字格儿科学多了。”老马盯着字典封皮上的“商务印书馆”五个字喃喃地说,“这他娘的是从正规出版社印出来的。”

清晨时,老马成功了。

他满眼血丝却极其亢奋的对还在熟睡的媳妇儿说;“名字我终于想好啦!”

媳妇儿翻了个身,打起了呼噜。

“这婆娘。”老马嘀咕了一句,转而拍了拍还在熟睡的小马,轻声说,“从今天起,你就叫马得马了。”

马得马瞬间睁开了眼睛,撕心裂肺的哭了起来。


4.

老马的媳妇儿说,她特别佩服老马的勇气。

老马穿着短裤,歪着身子,战战兢兢的抱着熟睡的马得马,整个人像一件待洗的大棉袄,无精打采的歪坐在木头搓衣板儿上。

“马得马?你觉着这是名字么?”他的媳妇儿问。

“是吧。”老马气若游丝,许是饿的,亦可能是吓的。

“马得马,怎么听怎么像‘妈的’。”

“不会的,”老马兀自舔了舔嘴唇,腰杆挺直了一些,“妈的,读mā de,脏话;马得,读mǎ dé,正规出版社。”说完老马瞟了一眼角落里的字典,暗自打气。

“你他妈的是怎么想的。”老马的媳妇儿斜着眼,叹了口气。

“老马得到了小马,马得马,很有纪念意义。”老马怀中的马得马醒了,噘着嘴怯怯的拉扯着老马发黄的背心儿。

“纪念意义?老娘我生的是孩子,”老马的媳妇儿接过马得马,撩起汗衫的一角开始喂奶,“不是纪念钞、纪念币,纪念个屁?”

“……”老马的屁股在搓衣板儿上挪了挪,出神的盯着贪婪吸允着乳头的马得马——他从未看过能喝奶的“屁”。

“滚蛋。”马夫人踢了一脚搓衣板儿,老马如临大赦。

煮粥的时候老马又看到了那本油腻的田字方格和寒碜的新华字典,它俩讽刺的平放在锅台边儿,炉灶里是燃着温吞的柴火。老马疼痛的屁股忽然令他产生了把它们扔进炉膛中的冲动,不,烈火都无法化解他的郁结——它们应该被丢进后院儿旱厕的粪坑深处,最深处,像菜窖那么深才好。

于是老马怒气冲冲的夹着田字格和字典冲向了后院,拽开厕所的门,未等扔,却来了暴风骤雨般的便意。老马只得蹲下身潜下心来解决自己的生理问题,他感觉自己的小腹里摆满了柴火,火上架着口锅,锅里不知道是什么开始沸腾,绵延不绝的疼痛与快意,宛如那个夏末秋初清晨的狭长而空洞的时光。

老马翻看着手中的田字格和半本字典,或手写或印刷的文字竟然像极了无数个精子——而正是其中的某一个文字或精子,幻化而成了他的马得马。

老马不禁感慨世间万物之神奇,他小心翼翼的撕下了田字格和字典的封皮作为草纸,然后就像怀抱着马得马那样握住没有封皮的田字格和马上就要散架的新华字典。

“傻婆娘,”老马背对茅厕,面向冉冉升起的太阳,笑盈盈的看这手中厚薄不一的纸张,“我觉着这还是很有纪念意义的嘛。”


5.

马夫人抱着马得马在门前晒太阳。

邻居侯大妈拎着柳条筐经过,瞥见了马夫人怀中的马得马,惊喜而兴奋的停下了脚步。

“这小娃儿长的像你!”侯大妈从胳膊上摘下装满西红柿的柳条筐,一边说一边顺手递给马夫人一个粉红粉红的西红柿。

“像我还好,”马夫人大大咬了一口柿子,一噘嘴熟练地将柿子皮儿吐出八丈远,“像他爸可就寒碜了。”

“哪儿能,”侯大妈又掏出一个西红柿塞到马得马手里,摸着马得马的脸蛋儿说,“叫什么名字?”

“马得马。”马夫人又咬了一口,企图把这名字含糊不清的蒙混在西红柿丰沛的汁液中。

“啥?”侯大妈瞪着眼睛,一副拙劣电视剧中的不可思议状,“这正经名字是谁起的?”

“他爸起的。”马夫人有点儿不悦,尽管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不悦,于是只能闷头猛吃,不多时便消灭了一个西红柿。

“你们家老马,真是,”侯大妈又塞给马夫人两个柿子,“孩子的名字不能瞎起,这乱七八糟的是会出事儿的。”

“再说了”,侯大妈面色红润义愤填膺,宛如天降正义,“谁家老娘们儿生孩子的时候,老爷们儿跑到市场去买肉?”

马夫人被彻底激怒了。

马得马也哭了起来。

“不哭不哭,”马夫人拍着马得马,“再哭大马猴儿就来了。”

她冷静的弱化了“马”,却着重的强调了一下“猴”。

侯大妈炸了庙,犹如豌豆射手般高速输出诸如“你骂谁你骂谁”之类愚蠢而不打自招的文字,老马出来一边赔着笑一边把愤怒的马夫人和恸哭的马得马推回了屋。侯大妈的口水喷到了老马的后脖颈,她丢过来的西红柿拍到了老马的脑袋,老马的破背心儿被染得一片鲜红,惨烈的宛如英勇就义。

“你就是个怂货。”马夫人一边用毛巾给老马擦着柿子汤一边说。

“和她吵个啥?多余。”老马歪着脑袋笑嘻嘻的打趣。

“滚蛋!”马夫人怒火骤起,把毛巾甩到老马的脸上,“我谢天谢地、求神拜佛马得马以后能像个爷们儿,别他娘的和你一样。”

“能吗?”老马一边擦着身,一边憨憨的笑着,“没准儿。”


6.

马夫人一语成谶。

马得马被揍了。

当他满脸鼻涕眼泪哭丧着脸蹭进家门时,老马正在厨房热火朝天的炒着豆芽。

马得马安静的倚着厨房的门框,一动不动的盯着老马,他脏兮兮的手在背心的前襟上来回的蹭着——背心上本来印着一匹可爱而骄纵的小马,可在眼泪鼻涕黄土煤灰的烘托下,它更像一只在沙漠中垂死挣扎的驴或骡子。

老马感受到了马得马充斥着饱满鼻涕味儿的目光,便撇了他一眼,果然一副倒霉相。

老马笑了笑,仔仔细细的把豆芽装盘,然后蹲下身摸了摸马得马的头,问:“打输了?”

马得马泪眼汪汪的点了点头。

“很正常。”老马一边扒下马得马的背心扔进脸盆儿,一边传授者他所谓的“人生哲学”,“有输有赢,正常。”

马得马一脸懵。

“想赢么?”老马蹲在地上搓着背心,漫不经心的问道。马得马搬了一个小马扎,乖巧的坐在脸盆的旁边,红肿着眼睛不住点头。

“想赢,就得先保证不输,”老马关上了厨房门,咽了一口唾沫,有点激动,因为在他的人生中,基本没有向别人传递“人生哲学”的机会,马得马的虔诚令他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仪式感,老马颤抖着划了三根火柴方才点燃一支烟,接着说,“要想不输,最好的办法就是,不打。”

马夫人一脚踹开了厨房的门。

“放屁!”

老马看了看怒不可遏的马夫人和一脸茫然的马得马,竟然神思游离到木头搓衣板上去了。

“冷静点儿。”老马说。

“冷静个屁!”

“这很正常。”老马又说。

“正常个屁!”

“好吧。”老马不作声,低头闷声洗背心。

“好个屁!”

马得马打着赤膊坐在马扎上又哭了起来,他沾满鼻涕眼泪的手习惯性的在身前搓揉,进而全都揉到了薄薄的肚皮上。

“马得马,你是男子汉,”马夫人找来了一件印着小老虎的背心,轻车熟路的给马得马套上,“男子汉不能哭,我们现在去找个公道。”

马得马的手紧紧扒着门框,绝望的看着老马,老马竟隐约察觉到了一丝求生欲,于是他甩了甩手上的肥皂泡,起身一脸严肃高声对马夫人说:“这个问题,不至于,算了吧。”

“算了个屁!”马夫人领着马得马走了出去。

“怂货,和你爸一个熊样儿。”马夫人补了一句,老马听的真切。

据说,马夫人领着马得马找到元凶的时候,才发现那个孩子也被马得马打得鼻青脸肿。一阵客套后,那孩子被他的父母当众修理一番,接着两个孩子当着双方家长的面互说“对不起”,而后彼此相拥嚎啕大哭,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入夜,老马躺在炕头对马夫人说:“小孩子打架,何必呢,再说人家也是受害者。”

“受害个屁者。”

“我的意思,”老马清了清嗓子,“改天咱们也得跟人家道个歉是不是。”

“……”马夫人没作声。

“得,是个屁。”老马喃喃道了一句,像只毛毛虫似的在被窝里耸了耸肩,翻了身,沉沉的睡去。


7.

马得马小朋友到了能打酱油的年纪。

那天马夫人让马得马去巷口的小卖店打一瓶酱油,不多时马得马便带着酱油和零钱便跑了回来,马夫人随即发现少了两块钱,便握着锅铲唤了声马得马。

马得马正笔直的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呆呆的望着路上往来穿梭的人群和缓缓开动的小汽车,似乎没有听到马夫人的召唤。

马夫人望着那身形,忽然发觉自己有些不认识这个小家伙了。

她把锅铲夹在腋下,用力的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上的水珠,尽量放低声音问道:“马得马,你偷拿了打酱油的钱么?”

马得马仰起头,看了看那滴着油星的锅铲,又瞧了瞧马夫人,眼泪便开始在他的眼眶中折射出一道绚烂的彩虹,他的头摇的像是拨浪鼓,彩虹也被摇成了支离破碎的劣质彩虹糖。

马夫人破了案,说:“那就是小卖店找错了钱,这样吧,你去把钱要回来。”

一小时后。

马得马站在小卖店的门口,呼吸急促起来。

其实他知道店老板少找了两元钱,是的,知道,从一开始他便知道——他虽身材矮小,但简单的加减法和柜台上花花绿绿的票子,他还是认得的。可他当时并没有戳穿那狡猾的老板,他不敢、不想,亦或不屑,总之,他沉默了。

而现在,他又必须面对。

这让他很焦躁,甚至,有些压抑。

马得马在小卖店的门口思忖良久,终于想出一条妙计。他拦住一个貌似可靠的男孩儿,吞吞吐吐讲明了事情的原委,然后从衣兜中掏出五毛钱交给了男孩儿——那是马夫人让他买冰棍的钱。马得马奶声奶气的向那个男孩儿承诺——如果他能帮他要回两块钱,那这五毛钱,就归他了。

男孩儿接过钱,一溜烟便跑了。

马得马呆呆的站在小卖店的门口,仿佛被掏空了世界,像极了一头孤独的幼驴。

直到刚下班的老马骑着车,到小卖店买他最爱的红梅香烟,这才发现自己的儿子呆若木驴般杵在路边。

马得马张开手让老马抱,老马随即纵身跳下自行车,在摔了个狗吃屎后紧紧抱起了马得马。

马得马趴在老马的耳边,一边啜泣一边断断续续的讲述着事情的来龙去脉。老马胡乱抹了抹马得马的脸,郑重其事的问道:“你究竟有没有私藏那两块钱?”

马得马竭尽全力的摇着头,黄昏的阳光把那张涂满鼻涕眼泪口水混合物的脸映的通红。

老马点点头,锁好了自行车,让马得马在小卖店的门口等他。

他说:“我去去就来。”

老马把小卖店的老板给揍了。

他甩起一瓶儿过了期的山楂罐头爆了老板的头,又用一条歪斜的凳子腿儿敲了老板的腿儿。

马夫人不多时便举着菜铲赶了过来准备加入,却被派出所的人拦了下来,他们质问老马究竟是灌了马尿还是失了心疯,围观的人们七嘴八舌的聒噪道:

“是他妈的为了两块钱!”

“胡咧咧,是两块五!!”

“这人谁啊?

“老马!”

“哪个老马?”

“有一年逛菜市场买里脊肉那个老马。”

“哎呀我操,是他!”

“……”

最终,老板退还给马得马两块钱,而老马赔偿了那老板二百五十元外加五十个鸡蛋,并虚伪的在病床前鞠躬,祝福他早日康复,重返前线。

事后,马夫人说:“老马你他娘的就是个大傻逼,二百五。”

鼻青脸肿的老马和泪眼婆娑的马得马并排坐在木搓衣板上,微笑着,一言不发。


8.

马得马上学了。

老马看着他每天清晨跨着帆布的书包蹦蹦跳跳远去的身形,依稀觉着马得马就是他在一段平行时光中的精致的化身。

当然,老马应该是往自己的脸上贴金了,至少,马得马的学习成绩,完爆时光另一头的老马。

老马很是骄傲,因此每天清晨蹲茅坑的时间逐渐加长——他在茅厕里钉了一个简易的书架,然后不知从哪儿淘来了一堆旧书,每当马得马脸红脖子粗的捂着肚子拉开厕所的门时,就能看见老马优哉游哉的举着本快要掉页的破书,儒雅却不失威严的说:“等会儿。”

马得马捂了捂鼻子,白了老马一眼,把书包搂在怀里脱了裤子直接在小院的地垄沟里一泻千里。

老马是觉着马得马今后必是有文化之人,所以他要为孩子做出表率,所谓书香门第,文化世家,一个毛头小子又怎么能称作门第、世家呢?

所以,老马天马行空的认为,厕所中的文化熏陶和教育氛围,不仅别出心裁,还能切中要害。

马夫人忍着尿意,看着厕所中攻读的老马和菜地里拉屎的马得马,觉着她这辈子,彻底被这两个男人给毁了。


9.

马得马考了第一名,还获了三好学生。

老马和马夫人闻讯,争相要去参加马得马的家长会。

老马特意从单位借了一部相机,马夫人则浓妆艳抹的打扮了一上午。最终,他俩一道走进了马得马的班级。马得马坐在两人之间,脸上忽红忽白,左扭右动浑身不自在。老马目不转睛的盯着黑板上的排名和讲台上的奖状,颤抖着拍了一下马得马的大腿,低声道:“老实点儿!”

如老马和马夫人所料,家长会很成功。

老马紧紧的攥住相机,好几次想要举起来,却哆哆嗦嗦的不知道应该拍些什么;马夫人很想向大家展示一下自己的风姿绰约,怎奈自己坐在了教室的第一排。

最后,马得马作为典型,得到了班主任的表扬,同时,老马和马夫人也因培养了典型,而受到了班主任的隆重推介。

“老马家的马得马很优秀,这位是马得马的爸爸老马。”班主任说了一连串的马,众家长一时没有转过弯。

“这位是马得马的……哦对了,这位是马得马的妈妈。”班主任继续滔滔不绝。

大家觉着老师在三尺讲台上说了一堆“妈的妈的妈的”,略显粗鄙。

老马和马夫人起身挥手致意,有人认出了他们。

“老马,”有家长窃窃私语,“就是当年他媳妇儿生孩子,他撇下老婆孩子去买肉那个……”

马得马用力的把头埋在胯下——他竭尽全力的妄图寻找一个合适的角度,把自己的脑袋塞进书桌里,最好是卡住,永远也别他娘的出来。


10.

那场风光无限的家长会后,马得马变得沉默寡言。

马夫人觉着,马得马得了自闭症。

“这孩子最近有点不正常。”马夫人借着月光,瞥了瞥入梦的马得马,转过头对身旁昏昏欲睡的老马说。

“哦。”老马从轻声的呼噜中勉强挤出几个字,“他拉肚子了?”

“拉个屁!”马夫人隔着棉被踹了老马一脚,柔中带刚,“他不愿意说话,会不会得了自闭症?”

老马在被窝里哆嗦了一下,瞬间醒了。

“自闭症?”老马问。

“对!”

“那是啥?”

“滚!”

“一惊一乍。”

“老马,”马夫人翻了个身,“我觉着这孩子挺像你。”

“那肯定。”老马又开始迷糊。

“畏手畏脚,人吧,不错;可是,”马夫人一侧身,在被窝里悄无声息的放了个闷屁,“有时候不像个男的。”

“……”老马整整齐齐躺在棉被里,睡得像个安静的美少女。

“你下个月去省城出差,领着马得马,他也放假了,正好也带他看看大夫,瞅瞅是不是自闭症。”

老马打起了呼噜,鼾声嘹亮。


11.

一个月后。

老马领着马得马,迷失在了省城的医院。

马得马用手拉了拉老马的衣襟,老马那件几近褪色的汗衫的前襟,被拽的好长。

“怎么了?”老马蹲下身来贪婪的咬了一口马得马手中的冰棍儿。

“咱们来这儿干什么?”马得马对于医院的纯白和消毒水的气味有种几近偏执的厌恶。

“看病……吧。”老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你有病了?”马得马看着老马,“你每天拉屎拉的那么久,是肚子的病?”

老马着实有些尴尬,他只能一边催促着马得马舔冰棍儿,一边去挂号,尽管他不知道要挂什么号。老马站在挂号处的门口,仰着头聚精会神的研究墙上贴着的密密麻麻的诊室名称,就像是站在小城电影院的售票处前,满怀期盼的审视和挑选这个月的电影排片。

他带着马得马来到这里完全是因为听了马夫人的话——换句话说那是“妇人之言”,按字面讲应该挂妇科,但这绝对不合理,甚至荒谬;他又认为“自闭症”是马夫人在某个夜晚凭空编造出来的——一种凭空虚精神创造的无聊产物,这样说来应该挂精神科,可老马又认为马得马肯定不是精神病;最后,他选了一个自认为最合理的科室——儿科。

老马带着马得马坐在儿科门口的长椅上候诊,长椅的两侧与对面坐满了哭闹不止的孩子和愁容满面的父母,老马额头浮出一层白毛汗,粗糙的大手紧紧攥着马得马的小手,马得马呲着牙用膝盖撞了撞老马的大腿说:

“疼。”

老马微微松了松手,忽然下了决心,假如,是的,假如,马得马不巧患上了了这个症、那个症,他就用他的余生寸步不离的陪着他,而这样做的意义,老马自己也不太清楚。

至少,他可以陪马得马一起得个什么什么症,两个人一起挂号,坐在长椅上也有个照应,这总是要好过一个人的孤独。

护士喊了马得马的名字,老马腰杆挺的笔直,迈着蹩脚的正步带着马得马进了去。

“哪儿不舒服?”大夫推了推眼镜,问道。

“哪儿……都挺舒服。”老马声音嘹亮,眼神游离。

大夫用白眼瞟了一眼老马,老马莫名想起了刚出锅儿的饺子。

“小朋友,你哪儿不舒服?”

“……”马得马躲到了老马的身后,小手紧紧揪着老马衣服的后襟。

“这……”大夫看了看老马,老马看了看马得马,马得马看了看护士,护士看了看大夫。

尴尬至极。

很快,这尴尬蔓延到了门外,人们探头探脑向诊室里张望。

大夫无奈,只好做了些例行的检查,护士则为马得马量了量体温,验了验血,马得马挺着胸膛,看着针头,没有哭。

结果一切正常。

老马长舒了一口气,后背湿了一片,他拽着马得马一路奔出医院,当他喘着粗气和马得马坐在车水马龙的柏油马路旁时,弥漫着汽油味的阳光照耀着他,令他如获新生。

老马觉着马夫人说的对,有的时候,他自己真的不像个男人。

“爸爸,”马得马满脸汗珠,微微潮红,“那个护士姐姐真好看。”

老马一愣,接着拍了拍马得马湿漉漉的脑袋,大笑道,

“你他妈比我像个男人。”


12.

马得马喘匀了气,说他饿了。

于是老马带着他,走进了省城的肯德基。那是马得马第一次吃肯德基,当然,也是老马的第一次。

马得马蹦跳着选了一张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老马则跟随者排队的人群,点了两个汉堡一包薯条,还有两杯可乐。老马和马得马许是在医院受了惊吓,两人狼吞虎咽的吃掉了汉堡,然后看着彼此脸上的面包渣,放浪形骸的大笑。

然而不一会儿,父子俩盯着薯条和酱料陷入了沉思。

“这玩意,怎么吃?”老马问。

“你去问问。”马得马答。

“你去,你是小男子汉。”老马看了一眼点餐处。

“你去,你是男人。”马得马看了一眼老马。

“……”

马夫人说的没错,马得马挺像老马的,各个方面。

“爸爸刚才在医院你哭啦。”马得马说。

“哪儿有。”老马的眼眶宛如跑水的暖气,猛地热泪充盈。

“我为什么叫马得马?”

“这个……”老马有点始料不及,一时语塞。

“别人每次叫我的名字,我都觉着怪怪的。”马得马低着头,老马感受到了一丝细微的、却又扑面而来的委屈。他开始对那半本新华字典产生了深深的怀疑与厌恶。

“因为,”老马组织了一下语言,尽量让自己在马得马面前显得平静,“我闭着眼睛翻了一页新华字典,指了一个字,结果那个字就是‘得’,是天意,当然,也挺有纪念意义。”

老马差点说成了纪念币。

“那么巧?”马得马扑闪着眼睛看着老马,“新华字典那么厚,一下子就能翻到这个字?”

“也不是,”老马喝了一口温吞的可乐,吸管被他嘬的吱吱乱响,“那是小半本新华字典,按照字母顺序排列,就到D,D后面的那大半本,找不到啦。”

马得马靠在椅背上,小声背诵了一边字母表,豁然开朗。

“还有,”马得马犹豫了一下,“爸,为什么别人总说,妈妈生我的时候,你却跑出去买……肉?”

老马一口可乐差点没喷出来,好在他硬生生咬紧了牙关,可乐只是从他的鼻孔中缓缓流淌了出来。

“因为……”老马没有擦,可乐流过他稀疏的胡茬,犹如奔涌的河流,他神情恍惚的看着马得马,怅然答道,“因为妈妈想吃饺子了,让我去买。”

“妈妈让你去,你就会去?”马得马不解。

“是啊。”老马点了点头。

“为什么?”

“因为……”老马拿起一根薯条,放进了嘴里,满口留香,“因为我……爱她。”

“爱?”马得马也学着老马的样子吃了一根薯条,神色满足。

“是的,”老马伸了个懒腰,他似乎从来没有如此放松自在过,“就像你喜欢那个护士姐姐,一样。”

马得马嘴角上扬,吃吃的笑了;而他则一把从座位上拽起马得马,二人放肆的大笑——笑容比肯德基招牌上的山德士上校,还要灿烂。

老马紧紧抱着开心的马得马,心里也念起了那扎着围裙、握着擀面杖、火爆的马夫人——

他莫名觉着自己拥有了一条世界上最为精致的,里脊肉。

啊不,是两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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