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三岁记事那会,家里养着一条狗,听爷爷说,这条狗在我出生前就在我们家了。那是1980年,也可能是1981年,时间太久远,没几个人记得清了,反正它是爷爷从2公里外的集市上花了2块钱从一个胡子吧擦、长相狠毒的男人那里买回来的。那天正是仲夏,烈日高照,晒得集市上的男女老少个个都跟蔫了的茄子似得,只有那个男人和那条狗看起来精神抖擞,仿佛刚淋过一场雨。爷爷看着那个男人把两块钱正过来反过去地数了得有7、8遍,才揣进兜里,看也没看一眼他们就走了。爷爷据此猜测,那条狗是男人从什么地方捡来的,因为狗是有感情的,或者说所有的动物都是有感情的,爷爷在烈日下猜测着那条狗是如何被那个男人捡到的至少十个场景,想得筋疲力尽才作罢,还骂自己吃错了哪门子药,狗又不上户口,你管它从哪里来。但爷爷就是这样一个较真的人,一辈子不跟人认输、一辈子认定一件事就一根筋地要干到底,这是一样好品格,从那会到现在,别说在我们村里,就是整个乡里,像他这样执著的也没几个。但其中有一个,就是那条狗。
爷爷拖着疲惫的身体,用了约莫一个小时才把狗拖回家里,倒不是狗不配合,主要是天呀太热了,爷爷在前面流着豆大的汗珠,身后拖着那条吐着舌头呼哧呼哧的狗和他们的影子。回到家,奶奶听说爷爷花了两块钱买了一条老狗,嘴里骂不咧咧,两块钱可以几桶油,可以去县里给姑娘买件崭新的衣服,买条老狗有屁用。爷爷说,看着老,其实不老,这狗用处大着呢!
爷爷从缸里舀了一碗凉水咕噜鼓励喝下去,才觉得眼睛能看清楚一切。在门外面找了一个半破的碗,用自己的碗舀了些水倒在破碗了,狗也呼噜呼噜喝起来,然后前后左右地打量起来,这就是它的家里。爷爷把它拴在门口进来的一颗枣树上,那枣树也有些年头了,树干上活像被炸弹炸开的地皮,皱皱巴巴,到处是裂痕。但往上看,叶子却绿的出奇,太阳这么晒,他们也笔直地挺着胸膛,令人肃然起敬。树下面也很阴凉,这是块宝地,甭管太阳往哪晒,下面总会有阴凉,早上爷爷在这里熬茶,中午饭后爷爷在这里卷烟,晚饭后爷爷在这里给他和奶奶熬药。现在阴凉地的主人多了一位,爷爷好像也没所谓,但是奶奶就不高兴了,要么在炕上抽烟,要么在厨房里乘凉,很少到树下面去了。这样看,其实阴凉地的主人还是两人,只不过人换成狗了。但后来的岁月里,奶奶和狗相处地也很好,这是后话了。
爷爷喝完水,眼睛里才有了光,这才在枣树下观察他家的新成员。爷爷说那只狗的毛乌黑乌黑,十分顺溜,走起路来不快不慢,看起来是出自富贵人家,左右眼睛有点特别,左眼睛看起来受过伤,睁开眼睛看东西时有点眨巴。爷爷心想,好家伙,来到老头子家往后要吃苦啦,但是后来发现,狗在我家没吃多少苦,它和爷爷,和其他人都相处地挺好,爷爷没少亏待它。爷爷没上过几天学,大字不识几个,但是他老人家明事理、懂人心、讲正义,在十里八乡可是响当当的人物。爷爷看着黑狗,心里寻思着起个啥名字好,思来想去就叫它老黑了。虽然老黑这个名字起得没什么文化、没什么内涵,但是事实证明老黑非常喜欢这个名字,爷爷只是叫了十次八次,它就明白老黑是它名字了。爷爷说得没错,狗真是通人性有感情的,所有的动物也都是有感情的。
就这样,老黑在我们老李家一待就是8年,老黑其实真的不老,耳朵机灵的要命,家里来了亲戚,一里地以外呢,他就开始吠,爷爷就知道估计家里要来人了。来的人敲门,爷爷喊一声“来啦”,老黑猜到不是坏人,安静地待在狗窝旁,两只眼睛跟着来客的前后打量,着实像一个负责机警的保安。每当这个时候都是爷爷感到最骄傲的时候,他心想,这两块钱花的值啊!但凡有人在门外不说话,拿手拍门,老黑一个劲得吠,响声震到两里外,田野里的狗子们都听得到老黑发飙了,门外的人吓得退到远远的地方等着爷爷开门,但凡了解老黑脾气的人,再来我们家,必然乖乖有礼貌。老黑和爷爷很像,或者说爷爷和老黑很像,他们都是暴脾气,但是非分明,有时候也温柔地不像他们自己。老黑刚到我们家的时候,我们还住在山上,那会还没有我。80年代我们那个穷乡僻壤里靠天吃饭、靠井喝水,生活苦的不能言语,母亲怀上我的时候,每天都要出去干活。我们的窑洞在一个山坳里,出了窑洞就是一段上坡路,出去时好办,母亲拉着车子,车子上放着镰刀和背篓,稍微使些劲,车子就上去了。爷爷让老黑跟在后面,爷爷啥也没交代,但老黑却知道是看着母亲别出事。农历十月天气已经挺冷了,母亲穿着大棉袄,拉着车子,身上热的出汗,手脚却凉得跟冰棍似得。父亲去山里跟着村长去砍树,也是早出晚归。母亲去山上的地头边拿着镰刀砍些干柴,扫些树叶子,马上天气更冷了,拉回去烧炕取暖,做饭也用得着。她总觉得拉着车子上山上不容易,所以把车子得装得满满当当,一个20来岁的女人,拉着满满一车柴火颠颠簸簸往回走,从大路上往山坳里的窑洞那里的小路拐过去就特别费事了,要用肩膀把车杆子扛住,慢慢地往下滑,路上坑坑洼洼,她一个不小心车子连人翻到了2米多高的地里了,还好棉袄穿的厚实,不然就没我啥事了。老黑真得精得跟人一样,站在原地几声震天响,吓得奶奶的菜刀把手都割破了,爷爷一听不对劲,扔掉卷烟往出跑。据说父亲那天在深山里也听到了老黑的叫声,但他还是不懂老黑,没猜到家里有大事发生。等爷爷赶到翻车的地里时,母亲已经昏迷了,老黑在她脸上不停地舔,嗓子里发出一声声哀嚎,像是自己的孩子摔倒了似得,爷爷说,那一幕他永远忘不了,他的泪水也淌下来,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要对得起老黑。老黑救了我一命,这个恩情我从没忘记。爷爷一看母亲气息微弱,不能说话,已经出血了,赶紧把车子扶正,柴火往地里一倒,回家拿上那只破烂的手电筒,牵上我们家那批红棕大马,往上庙乡的诊所赶,老黑在前面带路。还好土路上没下雨,红棕大马也是爷爷喂养的老伙计,上山拉车那是一把好手,又快又稳当,这都是爷爷的功劳。据说红棕大马刚买回来时这也不会那也不干,娇气的厉害。爷爷关上大门,放开缰绳,手里的鞭子就抽到它身上,它往右跑就抽右肋骨,它往左跑就抽左肋骨,它往前跑就抽头,它往后退就抽屁眼,几番折腾下来红棕大马大概明白了爷爷的意思,站在原地不动,等候发令。这时爷爷在它屁股上轻轻一巴掌,它就往前走,再拍,再走,喊一声“呵”,它立马挺稳。爷爷说,老子扛枪治过多少日本鬼子,把你治不住?
不肖半个小时,车子已经停在诊所门口,老大夫白家宁已经睡了,里面黑乎乎一片,还没等爷爷敲门,老黑一声吠,里面的灯就亮了。白大夫是远近闻名的医生,少年时在西安古城跟着一个算命先生学过几天医,算命先生有一次给一个小媳妇算命,给人看手相,谁知精神太集中给人摸到胳膊上,小媳妇非说摸到了胸上。算命先生命苦,长官你看,这小媳妇根本就没胸。长官二话不说扇了他两个嘴巴子,拖到刑警房暴打一顿,后来算命先生放弃本业,流浪到不知哪里去了。白大夫带着几本医书回到上庙乡,在家里偶尔给人把把脉,写点方子,但他有一个原则,从不在人家胳膊上把脉。看看看着,竟然一传十十传百,看病的人越来越多,他的临床经验也变得丰富,便在自家上房后面开了一扇门,开起药店来了。白大夫如今已经70岁了,但身体健硕,面善如佛,就是不开药,光是看看他老人家那张脸,病情都能恢复几成。爷爷把母亲报到病床上,白大夫一看,哎呀,早产,也可能流产。保大还是保小?爷爷两眼大睁,迸出一股火。老白,两个都要。老白大夫啥也没说,开始接生。老白大夫让爷爷出去,老黑留在病床边守着,老白大夫取了一支银针,在火烛上烫了烫,非常认真地消了毒,先掐她的人中穴、再按百会穴,然后把针插到额头的一个穴位上,连着扎了4针,母亲的手指似乎动了动。老白大夫又打开一瓶喝得只剩三分之一左右的白酒,他喜欢喝酒,周边的邻居分析说老白大夫这些年挣了不少钱,但却没有存下什么钱,大概有8成都喝了酒了,但他酒量好,看病的时候可清醒着呢,有时候病人没钱付,拿来1瓶酒就能顶药钱。剩下的钱都花在他那个痴呆症儿子身上了。老白大夫本来也算是生活的如鱼得水,从邻乡讨了个漂亮小媳妇,那媳妇天生丽质,丹凤眼会说话,眉毛比一般人长,说起话来,不看嘴巴和脸蛋都觉得分外诱人。那个年代也没有啥化妆品,实在是自然美,乡亲们咋看都觉得是仙女下凡,男人们一个个馋红了眼,女人们一个个气炸了肺。谁成想,这小媳妇生了个胖小子,眼看3岁了不会走路也不会说话,去县里医院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没办法只好在家躺着。没过几年小媳妇拿着从老白大夫那里攒的钱,据说足足有500块,悄无声息地离家出走了。多少年过去了,人们每每想起老白大夫的儿子都摇头叹息,想起小媳妇那漂亮的脸蛋和摇曳的身材,无不替老白大夫和上庙乡遗憾。
老白大夫拿着那瓶喝得只剩三分之一左右的白酒,往嘴里咕噜了一口,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这是壮壮胆子,谁知他对着母亲的脸“噗”一下喷过去,母亲也还算是个孩子,那里受得了这熏人的酒味,“啊”喊了一声。爷爷知道了,母亲没死,大的已经保住了,就看这小的啥命了!爷爷心想,这老白大夫果然名不虚传啊,以前给咱看得都是感冒伤风,这次是真得佩服了。母亲哭得撕心裂肺,爷爷等得心如乱麻,父亲也七走八摔地感到了,老黑倒是很淡定,就在那安静地卧着,我估计它是见了这种场面多了去了,所以才如此沉着冷静。没一会,一个婴儿,就是我,咿呀哇呀地嚎哭起来。老白大夫总算松了一口气,心里想,要是给老李头这家伙失手了,怕是一辈子被他骂被他打呢,还是要感谢当年师傅教的这几招,真是管用。隔了几天,爷爷卖了几根上好的木头,换了2块钱,提了两瓶酒送给老白大夫,老白大夫笑眯眯地收下,说恭喜恭喜!
我上面说的这些都是小儿科,老黑真正厉害的地方怕是几天几夜、几百天几百夜也说不完、道不尽。老黑对我们李家有恩。
但我们老李家,或者说人们,那些愚昧的人们却对不起他。
爷爷说有一年,母亲帮我放在家,一个人带着老黑去山上下地去了。那个年代大家吃饭困难,所以爷爷对母亲和父亲都严格要求,父亲主要去干重活,母亲则是割割麦子、搬包谷、摘豆子等一些费力气小的活,但是也是日出而作,日落才往回走。那天母亲竟然干活干的忘了点,手里看不见东西时才想起要回家,等把东西都搬到车子上,天已经彻底黑透了。地里的蟋蟀锅锅叫,还有小蛇嘶溜嘶溜爬,母亲见惯了这些小东西,一点也不怕,拉着车子往回走。老黑跟在脚底下。走了没多远,前面路上站着一只狗,和老黑差不多一样高,母亲继续往前走,老黑一嘴咬住她的裤子。母亲感觉不对劲,三更半夜,哪来的一条野狗,老黑对着那狗吠了几声。那狗不回应。母亲心里想,完了,狼来了。那会山上偶尔有狼出现,听说他们极其野蛮,极其饿狠,人要是遇着了,基本就是玩完了。母亲正在寻思怎么办的时候,那狗嚎了一声,确实是狼没错了。然后箭一般冲了过来。老黑后腿一蹬,头低着朝前,准备好防守。狼狗相撞,狼像一个球似得被弹了回去,狗原地后腿了点。老黑展开攻击,跑起来竟然比狼还快,过去就在狼脖子上咬下一口。狼也不是好惹的主,一嘴咬在老黑腿上。母亲说怎么说也有10几20分钟,浪和狗都摊在地上不动弹了。母亲哭着,不敢出声,傻傻地在车子旁站到了腿麻。爷爷手里拿着那只破烂的手电筒赶了上来,平时丫头天黑就到家了,今天咋回事呢?一看两只狗躺在地上,满地狗血,而丫头却没事,吓了个半死,也感激人没事。爷爷也想着老黑这次是要没了,爷爷突然想起无数个日日夜夜里和老黑在一起的快乐时光,心里悲的厉害,两手发抖,地上的血仿佛是自己的血。爷爷边回忆边把狼和狗放上了车子,拉回了家,连着庄稼一起倒在了院子里。那一夜,不知道他是怎么睡着的,或许他其实就没睡着,母亲也像傻了一样蜷在奶奶跟前。或许他们那一夜都没有睡觉,他们在回忆老黑在老李家的岁月,他们在感谢老黑保护了他们一家的时光,母亲想起是老黑救了她和我娘俩,泪水湿透了枕头,眼睛都哭肿了。
老黑命大,爷爷说。老黑真是命大。
第二天起来,老黑直溜溜地蹲在那只狼旁边,生怕它突然醒来似得,眼里冒着怒火,耳朵审视着周围,鼻子闻到一里路开外的战斗现场洒下的鲜血,爪子时刻准备着再次为爷爷和他的家人战斗。
爷爷高兴地拿出窖里藏得一斤肉,扔给老黑吃,老黑吃的欢喜,爷爷用手摸摸它的头,摸摸它的背,摸摸它的脸,生怕老黑飞了似得。奶奶心疼那一斤肉,那是准备我过生日是全家一起吃的,把爷爷骂了几句,骂完又开始笑了,没有老黑,哪有什么生日?
爷爷高兴地请全村人吃狼肉,爷爷是做饭的能手,妈妈从墙角拿来劈好的木头,奶奶烧上一锅开水,爷爷把那只可恨地老狼掉在两根树桩上,剥了它的皮,挖了它的心,肠子肚子全掏出来洗干净,扔到锅里煮了5个小时才把肉煮烂。乡亲们从太阳升起等到了夕阳将落时才能吃得上肉,狼肉那,十里八村,没几个人吃过呢,乡长怕是都没吃过呢。孩子们从早上遍围着锅嬉闹,围着老黑玩,玩得都困得在我家炕上睡着了,才能吃得上狼肉。年纪大点的长辈说,这只狼怎么着也活过三五十年了,已经成精了,所以肉才这么难煮。这种肉必须煮的烂烂的,不然它可能会转世投胎,说不好到时候又来害人。爷爷往肉里加上上庙买的花椒、章村买的桂皮、婶子家种的大蒜、二伯家中的姜,各种香料加进去,那真是一个香啊!乡亲们可是解馋了,这都是老黑的功劳,但是它却不吃这狼肉,这个事爷爷、母亲都没想通为什么。我猜想是因为老黑比人善良,它弄死了那只狼,它再不愿吃它的肉了。爷爷给父亲说,留上2斤,明天给上庙乡的白大夫送去。
老黑除了上面那些事,还有件事不得不说,听爷爷说,有一年隔壁二婶家也养了一条狗,是只白色的母狗。和所有故事的套路一样一样的,老黑喜欢上了那只白色的母狗,她叫兰花儿。老黑和兰花儿对的上眼,他们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一来二去就恋爱了。老黑没事就翘起头对着兰花儿吠,搞的爷爷不好意思、二婶也别扭。这老黑也不知道害臊,爷爷说。兰花儿别往那边看,二婶嘴里骂着。但爷爷其实心里挺欢喜地,老黑或许不用孤单一狗过日子了。但是这事二婶不同意。老黑虽说没啥缺点,但在那次狼狗大战中,老黑的前腿受伤了,走起路来有点跛。
爷爷眼看时机成熟了,边喊了二婶到家里来,二婶心里清楚爷爷要说啥事,不想来,但也不能和长辈对着干。二婶后面跟着二叔,他们一进门眼前一亮,原来母亲做了一桌好菜,有二婶最喜欢的土豆红烧肉,有二叔最喜欢的沧州大曲。爷爷说,他二婶子,你看老黑和你们家兰花儿这一天哼哼唧唧得让人烦,咱们也是邻居,不然咱们就成全了他们,你看如何?你的兰花儿你也天天看得见。我们老黑虽然腿脚不灵光,但是它是啥样的狗,你还不知道?十里八村谁不知道?我老李家谁不知道?你吃不了亏。二叔喝得晕三倒四,一个劲地点头。二婶子嘴里含着入口即化的红烧肉说,好说好说,叔,听您的。
第二天老黑和兰花儿就都在我家了,从此两家也都清净了很多。老黑打心眼里感激爷爷和母亲,是他们做了它的媒人,它以后为了老李家赴汤蹈火,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爷爷在炕上给我讲着老黑的事,讲得没完没了,记得那是大学假期里的事,我听着听着昏昏欲睡,心里生烦。如今写出来时,我却无数次回忆着那些仲夏的夜晚,夜色如瀑,微风飘荡,蚊子在炕头嗡嗡响,回忆一次比一次淡、一次比一次远,就像一根燃着的蚊香,味道越飘越远。我恨自己没能一笔一划记住那些关于爷爷和老黑的传奇。
好日子总是不长远,原本爷爷想着老黑和兰花儿搭伙过日子,再生出个一窝灰狗,老李家就狗丁兴旺,小灰狗们陪着孙子玩儿,人狗和谐相处,真是非常乐哉。谁想一年冬天,兰花儿突然生了一场大病,吃也不吃,喝也不喝,爷爷无耐之下请老白大夫出诊。老白大夫雇的一个车夫,坐着他的老马车,晃晃荡荡来到我们家。
老白大夫让爷爷出去,老黑留在狗窝边守着,老白大夫取了一支银针,在火烛上烫了烫,非常认真地消了毒,先掐兰花儿的人中穴、再按百会穴,然后把针插到额头的一个穴位上,连着扎了4针,兰花儿的爪子似乎动了动。
我后来总是回想着、想象着老白大夫精湛的手艺,他是如此自信、如此娴熟地医治了无数乡亲们,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感冒的发烧的、流血的断腿的,他几乎没有失手过。他谨记着师傅的教诲。每年师傅生辰那天,他都要面向东南方向敬上三柱香,磕上三个头,作上三个揖,兜里拿出一瓶病人给的酒,自己喝一口,给地上倒一口,香火燃完了,酒也喝干了,从来从容的他只有这天显得无限惆怅,若有所失,呆呆地望着太阳和云朵,仿佛望着他的小媳妇。他的内心太复杂了,他的斗争太艰难了,他的一生为了什么,他的一生是福是难?他思考着、纠结着,直到天色暗下来,街上的孩子们都回家找爹妈了,他才起身回家去,每年的那天都如此。过了那天,他又回到往常,看病、喝酒、伺候摊在床上的痴呆儿子。
老白大夫拿着一瓶喝得只剩三分之一左右的白酒,往嘴里咕噜了一口,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这是壮壮胆子,谁知他对着兰花儿的脸“噗”一下喷过去,兰花儿一动不动,再也没有醒过来。二婶子揪住老白大夫不放,我家兰花儿还没断气,你个死老头子,用酒烧死她,用针扎死她,你安得什么心呐!二婶子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感天动地,方圆十八里都觉得一股悲痛突然生了出来,人人感到心里憋闷,空气像是被冻结。
爷爷替老黑难过,摸了摸他的头,老黑黯然神伤,留下了眼泪,他知道爷爷在安慰他,他真懂事,没有嚎哭、没有闹事,无比的平静,守了兰花儿整整两天,身上都有味了,爷爷才拖出去埋到了大门外的树根下,生是老李家的人,死是老黑的鬼。老白大夫万般无奈,怕传出去坏了名声,和爷爷、二婶子、二叔口头约定,赔20块钱,一瓶好酒,这才了事。二婶子心里乐出了花,暗想这老白大夫真是有钱的主,恨不得跟二叔离了婚改嫁,看病还不用花钱。她忘了,如果改嫁还得伺候他家的痴呆儿子。她也就是想想而已,20块足够了。
老黑像是丢了魂,很少跟爷爷说话,也很少跟母亲说话。大多数时候都是静悄悄地窝在狗窝旁,说不出的一股悲凉,爷爷为之动容,奶奶为之心碎,母亲无限心疼。
过了一年多,老黑到底是缓了过来,又跟以前一样,神气活现、精神百倍,也不知道是他彻底忘记了兰花儿,还是强忍着继续生活。但不管怎么说,爷爷心里很安慰,奶奶心里很踏实,母亲也算是松了口气。这中间发生的奇事、异闻更是多得不在话下。
爷爷在炕上给我讲着老黑的事,讲得没完没了,好多也都是重复的事,记得那是大学假期里的事,我听着听着昏昏欲睡,心里生烦。如今想要写出来时,我却无数次回忆着那些仲夏的夜晚,柿子又红又大,枣儿小如玲珑,葡萄架上密密麻麻,回忆一次比一次淡、一次比一次远,就像一盘热气腾腾的红烧肉,味道越飘越远。我恨自己没能一笔一划记住那些关于爷爷和老黑的传奇。
再后来,我们乡里好几家的狗生了病,和当初兰花儿的症状极其相似,吃也不吃,喝也不喝,没有半点精神。有一家条件好的去请老白大夫出诊,他再三拒绝,说自己已经年长,看看人的病还将就,畜生的病没法看了。说完就喝酒,嘴里满是胡话,那人也就回去了。没几天狗子们就死了,人们也不知道是不是瘟疫,但心里想着花了多少粮食把狗子们养大,埋掉、扔掉实在可惜,便流行吃起狗肉来,而且吃完没什么异常。奇怪的病在狗子们之间隔着墙、隔着空气、隔着千里万里开始传染,人们的生活条件急剧改善,家家吃狗肉。人们走在路上,身上散发着狗肉香,山上的麦地里、川里的河流里都飘散着狗肉香。没有谁躲得过,谁也休想躲过。
老黑也一样。
爷爷难过极了,奶奶问他什么时候吃狗肉,家家吃狗肉,胃里都感觉缺着狗肉。爷爷啥也没说,爷爷和母亲守在老黑身边,母亲说爷爷说了半宿的话,唠唠叨叨、胡言乱语,一点逻辑也没有。母亲甚至在迷糊的时候感到爷爷和老黑在说狗语,母亲知道他们在说狗语,但她也听不懂。后来她也不知道那到底是真的,还是只是做梦而已。
爷爷拉着架子车,把老黑拉走了,有人说他是从村东口去了,也有人说是从西口去了,还有的说是往山上去了,各种说法传遍了村落,但好像都是瞎猜。到处都有这个病,老李头能把他弄到哪去呢?
爷爷过了一个月才回到家,那一个月奶奶魂不守舍,母亲哭哭啼啼,父亲托人到处打听,一家人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村里传说爷爷是带着老黑跳崖了,崖高的不见底,摔下去连根骨头都找不到。奶奶躺在炕上流泪,一起过了大半辈子,到头来还不如条老狗。爷爷回来时,王根页最先看见,他想让奶奶最快知道,就对着对面窑上的老八家的八叔喊了一嗓子,大爷回来了。八叔对着西边的山头喊着,大爷回来了。就这样,他们像传声筒一样,把消息传到了我们家里。全村人迅速集合到我们家大门前,门前的土被踩得扬起足有一米高,你认不出我们,我辨不出你,那热闹场景,多少年没出现过了,连德高望重的张三爷也算不出来年份了,只是张大嘴巴吃了一口尘土。
人们最关心的是,这一个月的时间,爷爷到底去了哪里?干了什么?老黑如何了?这些疑问就像吃到嘴里的老肉似得扎着他们的心、刺着他们的胆、挠着他们的肺,如果不解开谜团,他们怕是会把爷爷给撕成碎片。
爷爷说老黑死了,当年卖狗的人说他家是在梁沟渠,在去梁沟渠的路上,老黑死了,他就找个路边安静的树下埋了。人们听着没意思,吃着尘土各回各家了。爷爷跟我说那是棵大柳树,树干有两人抱那么粗,柳叶大的像镰刀片,柳条从4、5米高的地方弯下腰垂在地上,夏天活像一把打伞,但是里面错综复杂,柳条交织,这怕是一根树精吧!爷爷也没管会咋样,反正就挖了个坑,把老黑埋在了那里,转身就走了。
我觉得爷爷是骗我,梁沟渠离这里才10多公里,咋能走一个月呢!爷爷当过兵、扛过枪,跟美国佬干过仗,腿长身体也结实,不可能一个月走这么点路。我说爷爷你骗我,咱家老黑没死吧?
过了大半年,各乡各镇竟然没有了一条狗,到底是狗生病了被人吃了,还是人们借着狗生病这个事把没病的狗也吃了,谁也说不清楚,也没人去深究,反正不就是一条狗吗?村子里异常的安静,狗不在了,鸡也叫的少了,实在无聊没事时,才勉强咕咕几声。
老黑在一个夜里竟然回到了我们家。有人说他是从村东口回来的,也有人说是从西口回来的,还有的说是从山上回来的,各种说法传遍了村落,但好像也都是瞎猜。爷爷心神不定地看着老黑,他怕有人来抓了老黑给煮肉吃,他怕老黑再次得病,他怕这怕那。母亲说爷爷一辈子从来没怕过啥事,唯有这次,老黑没啥事,他好像要生病的样子。没人敢偷老黑,村子里传说老黑是从一棵千年柳树下面重生了,带着光环、带着魔咒回来的,可不敢招惹他。
爷爷说他拉着老黑往西边去,走过了梁沟渠,穿过了王家山,趟过了柳湾河,后来的地方他自己也没名字,走啊走,没日没夜的走,走到了有狗叫的地方才停下来。老黑晒着温暖的阳光、淋着淅淅的小雨,被大自然滋润着,一天一天恢复了元气。听到狗叫声时,他仿佛回到了久违的家乡,从车子上跳下来左右查看。爷爷说,去吧,别回来了。老黑咕咕得哼哼着,不愿意离开。爷爷拿起一根柳条,抽了他一下,回来吃你肉,赶紧走。
老黑往西走,爷爷往东走,从此两相忘,再也不聚首。
老黑闻着爷爷的气味,循着我们村子里的气味,竟然走了回来。大家惊讶的眼珠子都快掉到地上。
老黑在家里待了2年光景,还是去了,悄无声息地,没感冒也没咳嗽,也没跟爷爷和母亲道别。爷爷把他埋到了大门外的树根下,和兰花儿埋在一起,生是老李家的人,死是老李家的鬼。
后来我都工作了,爷爷年纪越来越大,每次回家他还是给我讲老黑的事,只是一年讲得比一年少,可能是 他觉得给我讲得太多了,也可能是他已经开始淡忘往事了,谁能抵过时间这个记忆杀手呢?但我觉得最大的可能是他不想再说了,他怕都说完了,他入土了啥记忆都没有了,他那会回忆点啥呢?他是有私心了。我很理解。
后来的很多年里,村里人总说在山头上看见过老黑,他盯着我们家的窑洞久久望着,窑洞都已经坍塌了,我们已经搬到山下多年。他是以为我们都不再了吧!但是母亲说爷爷埋了他,埋得真真切切,她还帮忙填了土,肯定是人们在胡说八道了。
爷爷去世的时候,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奶奶,最心心念的就是他的大孙子,舍不得咽气,嗯嗯啊啊想说点啥,怎么也说不出口,气得直抓喉咙,奶奶和母亲不知所措,抓着他的手,摸着他的泪眼。挣扎了好久才咽了气。我赶到时,看到的只是遗像和棺材了。爷爷的遗像真俊,那是一张他70多岁时的照片,鼻子高挺,脸上的皱纹像一幅素描画,没有规则,却满是故事。爷爷肯定也想起了老黑以及和老黑曾经相处的日子,我肯定他没有给我讲完老黑的故事,八年时间发生的事怎么可能就这点字能说完呢!
这次是我埋他老人家了,丧事过后得第二天早晨,天麻麻亮,外面冷飕飕,父亲、母亲、伯伯、叔叔、姑姑、姑父、舅舅、舅妈,差不多所有的亲戚都来了,这些我们多年未曾见几面的亲戚全都在这里聚集,都是爷爷的功劳,爷爷若是不去世,大家照样不会这么全乎的相聚。但这种相聚也没多大意义,我自从上了高中就离家,已经快20年了,要么分不清他们的辈分、要么喊不上他们的名字、有的连面孔都变得模糊。多亏谁发明了香烟,我左口袋一包烟,右口袋一包烟,手里攥着打火机,您抽支烟,家里都好着吧,都好着呢,哎呀,好多年没见你了,是啊,在外地上班,一年就回来一两次。村里李家的男女老少也都在,不是李家的也有一些壮丁,他们负责挖墓、立棺、下葬。我在最打头带路,后面跟着阴阳师傅,一路上念着送爷爷到极乐世界的经文,再后面是那台架子车,上面稳稳地绑着爷爷的棺材。最后面是亲戚和李家同门子孙。
山挺陡,但是由于人多,车子走的很轻松,到了以前的窑洞那里,我走慢了点,窑洞塌的看不出人曾在这里住过,院墙有一截没一截,像是明清时期的遗址,枣树还在,干枯枯的立在那,没有一点生气。门外埋着老黑和兰花儿的那棵树也在,同样的看起来孤苦伶仃,是我们抛弃了他们。他们陪伴了爷爷奶奶父亲母亲那么多年,他们搬家时为什么不把它们一起带上呢?地上的草长的茂密,有的干了,有的还带着点青色。我想象着30多年前的这里,奶奶把院子扫的干净利落,树上挂着红绿相间的枣子,老黑和兰花儿甜蜜相处。
爷爷的墓地就在窑洞上面的一片核桃树地里,离老黑很近,他们应该可以串串门,爷爷肯定有好多话要告诉他,老黑也要说说他和兰花儿的日子。
老白大夫多年前就去世了,临走前他喊来隔壁的蔡老妈子,老白大夫说你得帮帮我,把那个痴呆儿子照应着,说不定他娘那天觉得在外面过得苦就找回来了,孩子也还能有个娘。你答应我,我的家当全给你拿去,吃穿不愁,儿孙有福。蔡老妈子是个能让人放心的人,她答应了。老白大夫拿着锄头到厨房去,挪开水缸,挖出一个大洞,里面藏着几十瓶名贵酒,还有几千块钱,他怎么会有这么多钱,蔡老妈子惊得差点掉出老牙来。老白大夫说,你放十个心,我既没偷也没抢,都是这些年攒下来的,干净钱。过了3个月,老白大夫就归西了。蔡老妈子遵守了诺言,养着他那个痴呆儿子,那个小媳妇从未出现在上庙乡。我心想她要是知道老白大夫的家底子,不知道又会是什么结局。
关于老黑的故事我就只能说这么多了,这里面有爷爷的讲述、有母亲的讲述,还有村里人们的碎舌,我相信有的是确有其事,也有的可能是饭后茶余,还有的可能是传说。但是我觉得他很神奇,他是传奇,他有着令人难以忘却的温度,他是一只有思想的狗。
我拿着铁锹往爷爷的棺材上填土,一时感觉爷爷像老黑,一时感觉老黑像爷爷!爷爷走好,老黑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