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年初春,我进入大四。
这是我们的实习季,整个学期都没有课。每天早上,我会骑着一辆拆了后座的自行车,从隆河路的学校一直骑到市府广场。钻进一栋灰白色的火柴盒大楼,从楼梯吭哧吭哧一级一级爬上五楼。然后,一边喘着气,拎着塑料水瓶,沿着原路下到一楼,去打开水。
打开水的路线是如此曲折且漫长,等我打完了水,再次回到办公室的时候。我的记者编辑老师们(对所有人,我一律习惯而恭敬地称其为老师),已经陆陆续续到了。
这是一家小型的报社,专门做法制类的新闻,在坊间也还有些权威。陈老师是一个身形颀长瘦削白净的老年男子,他的标准配置是中山装,老花眼镜,两只胳膊上永远都套着蓝色的袖套。一眼看上去你会误认为哪个村里的会计,其实,他是专门写时事新闻短评的。
副刊编辑张老师,圆脸,烫着一头零碎的卷发,个子娇小。对任何八卦消息都很感兴趣,脸上经常会浮现出一种非常惊讶的表情。她瞪圆了眼睛的时候,腮帮子同时也会鼓起来,像偷吃了一对松果的花栗鼠。
毛记者,专门跑派出所街巷里弄的短新闻,“豆腐块”的高产作者。当时,他可能才30岁左右,挺讲究的一个人,梳着油光光的三七开发型,似笑非笑的桃花眼,总是摆出一幅老子见惯了世间阴暗面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几乎每天中午,他都会去赶某个酒局,喝得脸红脖子粗,然后下午就堂而皇之地不来上班了。
汪记者,是报社里指派带我的记者,也是这个报社的骨干记者。他的稿子基本都能上报纸的一版,而且常常是头条。他是个胖子,但却是一个严肃的胖子,面容阴郁,不苟言笑。他从不向我传授写作的技巧,只是让我校对他写的稿子,如果有一个错别字没看出来,就会把稿纸往我桌子上一撂,面无表情的说,喂,要认真点啊!
对了,还有一个中年女子,专门负责联系印刷厂等等一些外勤的事。她似乎对一切人和事都保持着戒心,几乎终日无话,没见过她与谁聊过闲天,偶尔挤出的笑容也显得勉强而敷衍。
这就是我在实习报社的办公室里,不得不面对的5个人。
我刚从学校里出来,只念过几本关于新闻的书。事实上,我对新闻一无所知。后来我才明白,做新闻和接受新闻专业教育几乎没什么关系。我经常做的事,就是坐在办公桌前,拆着一堆堆不知名作者的投稿。汪记者告诉我,这些稿子必须要盖公章,如果没有,直接就扔到废纸篓里。
我拆开信封,读着那些工工整整誊写在格子里的手写稿。一惯偷入室盗窃当场被抓,清晨路边发现被遗弃女婴,一大龄女青年相亲被假军人骗财骗色,两邻居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双双进了医院,千杯不醉的神秘配方被发现,朋友你想学习快速养猪吗……
看得我眼冒金星。
我把自认为还不错的稿子,挑出来送给汪老师。他翻了翻,鄙夷地说,垃圾,都是垃圾!
那时,这家报纸还不需要操心销量的事,所以没人肯东跑西颠挖热点新闻。想发稿的单位多的是,会打电话来通报,开系统大会时盛情邀请。而作为实习生,如果记者不带你出去跑现场,或者不给你线索,你是根本没办法靠自己的力量写出法制新闻的。
只有报社新开辟的周末版可以登一些其他类型的综合稿子,诸如散文、故事。这种周末版相当于酒席开始前的水果,是一种聊胜于无的点缀。但重要的是,它发的稿子有稿费,还比较高。
我用了几个晚上,在寝室里熬夜写出我这辈子第一篇新闻特写,内容是关于当时在校园里时兴的学生经纪人。
那一年开始流行“下海”,大学校园里弥漫着一股浮躁的气息,很多人都蠢蠢欲动,做着空手套白狼的美梦。教授在上着课,底下就会悉悉索索地传纸条:我有个客户要5吨盘条……有人要彩电吗……贺年卡批发价谁要……
躺在寝室里,门被突然敲响。有女生探头进来,怯怯地问:漂亮的丝绸手帕,很便宜的,同学来一条吧。
稿子挺长,有5千多字。我踌躇满志地把它交给张老师看,她瞪圆了眼睛说,哎呀呀太好了,我们版面就缺这样的大特写,下个礼拜就登。
那……张老师,这篇有稿费吗?我腆着脸问。
她肯定地点点头,有有有,起码二十块钱。
我心花怒放。
2
因为我有一个梦想。
报社中午的休息时间长达3个小时,老师们都回家吃饭或者自找饭局。我在街上闲逛。那时,市府广场还没有拆迁,路边停满了公交车,周围都是一些低矮拥挤的门面平房。唯有东边开了一家大型商场,商场外打出“乐为普通人创造美好生活”的口号。可是,里面卖的东西,我觉得一点也不普通。
比如,方便面。
这个方便面,我第一眼看到就被深深地震撼了。它和我在学校小店里买的某某牌雪菜方便面完全不同。那时所有的方便面都是袋装,可是它特立独行,外形是一个圆桶,可以直接倒开水泡,不需要用自己的碗,吃完了就扔,名副其实的方便。
撕开圆桶表面的封皮锡纸,里面居然有3个小料理包,分别是脱水蔬菜包,调料粉包,关键的关键,它还有一个油包。这袋迷你的油包,装着清澈透明的香油,显得高贵又上档次。
我这么说,聪明如你,一定知道是什么牌子的方便面吧。
那年,著名谐星宋丹丹还梳着清纯的马尾辫。她破天荒地演了一个都市现代情感剧,和她当时的丈夫扮演一对没有走到最后的情侣。
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在拍戏的间隙,她很爽气地请全组的人吃这种刚刚上市的圆桶装的方便面,然后“精神抖擞”地继续投入到拍摄中。
看完那篇报道,我立刻记住了这个牌子的方便面。
但是,它价格高昂。一桶要两块五毛钱,这对我来说非常奢侈。两块五毛钱,差不多是我一天的伙食标准,学校食堂里的荤菜那时才5毛钱一份。
只有获得一笔意外之财,才能理直气壮地享受这一美味。
所以,如果当时汪峰要问我,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会回答:拿到稿费后,立刻买两桶这种方便面。
吃一桶,留一桶。
3
稿子如期发表了,而且竟然是一个整版。
这是我第一次在报纸上看到自己写的东西。
我强忍着激动不已的心情,一遍遍摩挲着还散发着油墨香的报纸。原来变成铅字的感觉是这么好,我几乎不相信,这居然是我写的。
我把报纸带回寝室,装着不经意的样子,丢在门口的床头柜上,这样每个进来的人都能一眼发现,然后如我期望那般大呼小叫起来,哎呦喂,可以啊,厉害啊,是你写的吗?
我无比淡定地说,随便写着玩的,我们报社编辑非要发,拦都拦不住,切!时隔多年以后,我忍不住要抽一记耳光给当时那个张狂的自己。
我为此特意买了一个崭新的笔记本,把稿子剪下来,粘上浆糊,小心翼翼地贴到本子上,一点点抹平。在本子的扉页,我思索良久,写下了“作品集”三个字。这个本子很快就会贴满的,一定!我对着空气微笑着。
接下来,我满脑子都是稿费的事。
做每个月的稿费发放表是中年女子的工作,我突然对她的行动高度关注起来。每次经过她的桌边,都会不由自主地瞟一眼。而她总是警惕性很高,微微侧过身子,很巧妙地挡住我的视线。
我也开始留意观察张老师的表情。她还是成天闲不住,基本不在自己座位上,一有机会就窜到别的办公室热火朝天地聊八卦。周末刊一周出一期,工作量不大,所以她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浪费。
早晨上班后,我拎着水瓶,在走廊里磨蹭了许久,终于碰到她一个人从那一端溜达过来。我迎上去,低声问:张老师,我的那篇稿子……
哦,那篇写经纪人的啊,发过了吧,写得不错……她笑着对我说,笑得很真诚。接着,她凑近我,压低了声音:你要多写一点哦,练练文笔,让主编发现你,看能不能留在我们报社,你懂吗?
好的,我知道了,谢谢您。我咽下后半句话,喏喏而退。从此再也不提稿费的事。
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直到我结束实习,稿费一分钱也没拿到。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是主编发话了,实习生的稿子一律不能发稿费,就算是原创的也不行,因为属于“近水楼台”,占了便宜。
在报社实习的最后一天中午,照例还是在街上闲逛。已经是进入初夏,天气开始炎热起来,长江路上的梧桐疯狂恣肆地生长着,绿荫匝地,走在树下可以感受到丝丝凉意。而我并不知道,过不了多久,这些历史悠久的大树就会被砍掉,只是因为马路要拓宽。
走过商场食品柜台那里,我站住了。那桶高贵的方便面还是静静地站在柜台里,沐浴着光环,可望而不可及。外包装上印着一碗配料丰富烫了头发的面,面上堆着大块大块的褐色牛肉,一缕热气袅袅升起。左上角戴白色高帽子的厨师,笑容可掬地看着我,伸出短而粗的双手,做出一个热烈欢迎的姿势。
它离我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4
写到这里的时候,我饿了。
我打开橱柜,随手拿出一包方便面,日式豚骨浓汤。撕开包装袋,将面饼装进大碗里,倒入开水,稍微焖一会,唤醒面饼的记忆,然后泡面水弃之不用。
在锅里重新放纯净水,烧开后将青菜焯一下捞出。剩下的开水用来泡面,加整包蔬菜包,再加半包调料和半包酱料,然后直接敲一个鸡蛋进去,再加几块中午烧好的酱香排骨、想了想,我又丢进几颗虾仁。所有这些配搭好以后,送进微波炉加热3分钟。
乘着面条在微波炉里转动,我还贪心地切了一只火龙果,开了一袋榨菜。
好了,现在我要慢慢享用这碗方便面了。面条是Q弹的,可以弹出鱼尾纹。汤色浓郁得像牛奶一般,鸡蛋是溏心的,蛋黄刚好凝结,轻轻一戳就有金黄的小溪缓缓流出。青菜碧绿,环绕着面条,排骨咬开后呈现粉嫩的颜色,几颗虾仁在汤中浮浮沉沉,像被大海遗忘的鲛珠。
这样的一碗面,说实话,我舍不得分你一半。
一口气全部吃掉,汤也喝得干干净净,心无挂碍。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当方便面还没有那么方便的时候,它是我的神圣梦想。太方便了,反而被轻慢。成为俯拾皆是的东西,即便得到了,也没有什么感觉。
世间事,大抵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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