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三舅不见,屈指数来,已有四五年的光景。
那年严冬腊月,他以娘舅的身份和角色,送我到千里之外的婆家。在夜行的火车上,三舅一个人在窄窄的过道旁边的位子上,坐了很久很久。火车咣当咣当的声响,在铁轨上此起彼伏,更迭不断。
车窗外,黑黢黢的。偶尔闪过的灯火,是黑夜的眼睛,但是,那有些摇曳的微光又在时刻提醒着远行的人,你离故乡,越来越远了。
没有人陪三舅聊天,三舅只能一个人,默默地消化着孤独。偶尔,他会从厚重的棉衣兜子里,掏出一盒烟来,抽上一支。
但火车上有规定,抽烟必须到专用的吸烟处。在车厢昏昏暗暗的灯光里,看三舅缓慢而滞笨地穿过过道,走向狭小的吸烟处。那一刻,我的眼泪,不禁簌簌落下。
在婆家的那几日,忙着宴请,忙着答谢,只留了一天时间陪三舅。
我带着他到商场去买衣服。在偌大的商场里,在琳琅满目的柜台前,三舅一时间有些慌乱得不知所措,他只好小心翼翼地揪住我的衣襟,就像我小时候和他一起去荒野放羊时我习惯紧紧地攥着他的小拇指一样。
我为他试新衣,他站在穿衣镜前,竟然有些不好意思。待我去付款,他又唠唠叨叨:“我有衣服穿,买这干嘛,别瞎花钱了。”
几年后的现在,我又一次与三舅相见。
他还是我的三舅,母亲的亲三哥,我的亲三舅。可是,为什么当我坐在他面前时,竟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三舅的头发,全白了。头顶上是落了一片白茫茫的大雪吗,为什么我不曾发觉其中的蛛丝马迹?
看着坐在三舅旁边的,精神尚可的三妗子,我才恍然想起母亲曾说给我的那些话,讲给我的那些事。
自三妗子身患重疾,行动不便之后,生活的担子一下子就加满了沉重的砝码,一股脑儿全压在了三舅的肩上。家里,他要洗衣做饭。家外,他要种地放羊。
几年来,他没能睡过一个囫囵觉,更别说能睡一个懒觉。即便是冬闲的时候,他也是早晨四五点就起床了。他要把羊放出去吃草,在太阳出来之后,再把羊收回圈里。
冬天都不能歇一歇,春夏秋就更是想都别想。
他一个人栽辣椒,浇辣椒,收辣椒。其中,收辣椒是最耗人的活儿。需要弯着腰把摘下来的辣椒装在化肥袋子里,再一点一点地背出去,装在车上。三舅年轻的时候,背上一捆百十来斤的柴,可以一口气走几十里路而面不改色。
可是,岁月这把刀啊,太过锋利。它把三舅的力气,硬是一点一点用刀尖剔除去。生活这座山啊,太过无情。它不知是使了怎样的乾坤挪移之术,用整座大山的重量硬是把三舅直挺挺的腰杆子,屈成了一张弓。
我这个远嫁的外甥女就坐在三舅的面前。三舅看着我,只是特别努力地从嘴角挤出一丝微笑来。他挪着步子走到桌前,拿起暖水瓶倒上一碗只有在故乡才能喝到的浓香的,咸咸的砖茶,慢慢地,慢慢地,放在我的面前。
我注意到他的那双手,那是我熟悉的三舅的手吗?所有的指骨节都高高隆起,异常突出。手背又黑又皱,像凛冽北风中杨柳树的树皮一般丑陋不堪。
在他抬手划火柴点烟的霎时,右手拇指的指甲盖,更是刺痛了我的眼睛。那本该红润饱满完整的指甲盖,现在竟从中间竖着裂出一道口子。这裂子里也全是黑色。也许是泥土,也许是污渍,总之,都是拜生活所赐。
我问三舅,那指甲盖是怎么裂的。三舅很平静地说,去年收秋掰玉米棒子,家里用不起机械,只好人工收储。他一个人用指甲盖收了二十多亩玉米。当玉米脱粒归仓后,他的指甲盖也就差不多废掉了。
“为什么不去医院看看?”我又忍不住嗔怪他。“就是裂了,也掉不了,没什么事。”三舅敷衍着回答道。那一刻,我的心,有刀割似的疼痛。
在我所有的记忆储存里,三舅是一个爱说笑,爱打牌,喜欢热闹,又特别热情,特别憨厚的一个人。
可是为什么,我与他几年未见,他就竟然把我遗忘在生命的角落里?明明我就坐在他的面前,他却只会一问一答,不问不答,只会默默地吸烟,默默地吐出一个又一个烟圈,偶尔,才会抬起眼睛,看看我。
是因为上了年纪,记忆力大不如前了吗?是因为他眼中的那个我已经长大,长得他不认识了吗?是因为他心有所顾忌,觉得一不小心会说出不该说的话吗?
也许是,也许不是。
这些年,三舅经历了太多。从二儿子离家出走,好几年杳无音讯到后来三妗子屡患重病,折腾得几乎家徒四壁,三舅的人生路,越走越是泥泞,越走越是坎坷,越走越是崎岖。
曾经,因为鸡零狗碎的生活琐事所重重围困,老实巴交的三舅在走投无路的困境中,竟然产生过轻生的念头。
无从想象,那个深夜,脊背佝偻的三舅是怎样一步一步走向那片凄冷的沙漠的。
亦无法想象,那个深夜,老泪纵横的三舅是怎样在生与死之间艰难徘徊和抉择的。还无法想象,那个深夜,心里苦成一片汪洋恣肆的深海的三舅是怎样最终说服了自己,决定好好活下来的。
母亲说,从前的三舅,只要是家里去了亲戚,他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吆喝三妗子赶快泡上糕米(黍子的一种,粘糯,当地人也称之为软米)。几个小时以后,三舅把泡好的黍子倒进石头碓臼里,有节奏开始捣。那些年,三舅有的是力气,捣米的速度特别快。
黍子蒸出来的糕,三舅一顿能吃两三碗,这是他一辈子的饮食嗜好。可是,时过境迁,物非人也非。
现在的三舅,就坐在我的面前。只是枯坐着,呆呆地用眼睛注视着屋里的某一个角落,像一尊苍老静默的雕塑。三妗子推推他说,该去抱柴火做饭了,他才缓过神来,颤颤巍巍地走向有些逼仄的厨房。
生活的贫困,命运的颠簸,让素来热情好客的三舅变得冷漠吝啬了吗?光阴的刻薄,时运的乖蹇,让向来朴实憨厚的三舅变得木讷呆傻了吗?为什么,往日那么近我亲我的三舅,此时此刻,如一具行尸走肉,只有干瘪而空虚的皮囊?
这一次,在三舅家里,我没有留下来吃饭。不是看不起三舅的日子,不是嫌弃三舅的做饭的手艺,而是我害怕自己在端起三舅递过来的那碗饭,那碗汤的时候,我的双手没有足够的力量接过来,捧起来。我害怕自己在咀嚼那一个饺子,品匝那一碗汤的时候,会把自己又咸又涩的泪水也一并吃到嘴里去。我害怕自己轻易端起来的碗,拿起来的筷子,再怎么努力却是放也放不下……
按老家的习俗,第一次上门的亲戚,尤其是小孩子,作为长辈的,要给孩子福气钱。
这一次,我带着两岁半的儿子到三舅家里去,三舅是第一次见孩子。所以,在起身与三舅告别时,三舅用他皲裂的树皮一样的手,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一沓钱来,又笨拙的从中抽出一张百元大钞,一个劲儿地往孩子怀里塞。孩子从没见过这样的阵势,也没感受过这样的力度,以至于吓得哇哇大哭。
一时间,三舅竟也有些手足无措的尴尬。我对三舅说:“别给了,别给了。你们都上了年纪,挣钱不容易,还是自己留着花吧。能见你们一面,就是最高兴的事。”
此时的三舅,却异常清醒,又特别执拗。他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旁,手里捏着一张百元钞,几次还要把钱塞给我。毕竟是上了年纪,毕竟是有难言之隐,毕竟多多少少懂得我的拒绝,三舅没有再坚持。但是他说:“娃娃第一次上门,咋也不能空。你不要一百,那拿上五十。”
我一分都不想要,更是舍不得要啊。见我还是百般推阻,三舅脸上的肌肉,在不停地抽搐,扭曲,变形。最后,我从他那一沓钱里,抽出一张十元钱,朝三舅摆了摆说:“有这,就够了,谢谢三舅。”
三舅倚靠在小院的栅栏边,目送着我们渐行渐远。天色有些阴暗,路旁的树枝,在轻微的晃动,起风了。我扭头回望,三舅还站在院子里,我朝他摆手的瞬间,眼泪又一次吧嗒吧嗒地落下来……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老了少年,沧桑了中年。生活的窘迫,一次次反复无常地将三舅生命的元气,一绺一绺地抽剥而去。
岁月的刀戟,把最初的饱满朗润,划割得面目全非,就像现在的三舅。他的白发,他的皱纹,他的呆滞,他的迟缓,渐渐都变成了我心底最刺眼,最疼痛的朱砂痣。我该拿什么,抚慰这疼痛?
(2018/2/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