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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阿匪,“匪报也,永以为好也”的“匪”。
乱世的雪,下了四十多年。
阿婆说的没错,我的命是极好的。至少在这个时代,我一个小乞儿依然活了下来。
都说“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那我用一生去偿还,应当是足够的。
我从十多岁开始跟着公子,读书识字,通晓天下局势。
可惜我们的故国早已不复存在,于是在接下来的三十多年间,公子步步为营,一心想要天下海晏河清,想要一个崭新的故国。
最后,是也不是,成功也不成功。
天下是新的,可惜故国早已不是故国,故人也早已不是故人……
不过,幸好,最后陪着公子的,还有我。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每当有人嘲笑我是个乞儿,我便会偷偷地念着这句话,不为别的,只为提醒自己不是个目不识丁、浅见寡识的小傻子。
至少我还会那么一点儿诗,听阿婆说,这还是《诗经》里的,难怪听着让人心生欢喜。
我是个孤儿,自记事起就跟着阿婆乞讨,阿婆是个瞎子,听说她之前是个纺织女,勾搭上了哪家富贵少爷,被人抛弃后,哭瞎了眼。
这里几乎人人都知道阿婆的故事,他们也都嫌弃她、鄙夷她。
但我知道,阿婆是个顶好的人,她识字、温柔、善良,漂不漂亮的我不晓得,因为我没见过她年轻时候的模样,我想从她的脸上努力找到曾经的样子,但终究抵不过岁月的遗弃,我放弃了,我看不出来。
不过就算她貌若无盐,那又怎样,阿婆自己都不甚在意,她总是对我说,女子还是丑陋一些最好,否则总会被那些个薄情汉伤透了心。
听到这里我是很得意的,因为阿婆说我是扔在人堆里都毫不起眼的那个,这样的女子容易平安。
我和阿婆乞讨通常都在一个地方,永定街南门的石桥下,那里还有一个算命先生,留着一小撮胡子,人长得很是逗趣,怎么都不像是说书人口中的半神仙。
我不信,人家也不信,但我还是偷偷跑去找他给我算命,因为他说给我算命不要钱,那我就姑且信一信。
然后,他算得自己大惊失色,对着我连叹了三声气,“东有苍龙,命定房宿,月离于毕,丫头啊,你或许会见证多个朝代的更迭。”
“…听不懂,不过,多个朝代,我会活那么久吗?”
他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从那以后,我也再没见过他。
而那天我回去想了许久,恍然大悟,他确是个骗子,毕竟只要还有活着的人,那他们也是见证者啊,而我又有什么比较特殊的呢?
直到许多年后,我恍然惊醒,大概是因为他,所以我比较特殊吧。
公元前231年,大雪。
阿婆走了,我拿着攒了多年的钱,买了一口体面的棺材,用小摊老板施舍的胭脂,仔细将阿婆打扮得美美的,入殓置棺。
我真的是个孤儿了,没有人会记得我,也没有人会关心我。
我在阿婆的坟前裹着破棉被待了两天,那年的冬天很冷,我突然不知道该去哪里,仿若天地间,只剩我一人漂泊独处。
公元前230年,春分。
我离开了这里,永定街已经没有什么让我留恋的地方了。
最后,我去了韩国新郑,以前总听阿婆提起,那是她的故乡,所以我想去看看,是否真如阿婆所说的那般好。
然而,我刚进城的第二日,便听得秦王要举兵攻韩的消息,虽不确切,但闹得城中百姓人人自危,连带着城门都一直紧闭着。
我未曾来得及见识新郑的繁华盛景,它留给我的只剩下一片枯槁。
长长的青石街道上,零星几人,行色匆匆地快步走着,远处的幡早已破烂得不成样子,歪歪斜斜的,被雪水砸在泥土里,徒然悲凉起来。
我迷茫地看着这里,一切发生的太快,这座新郑城池,我怕是出不去了。
“原来,这就是阿婆的新郑…”我突然有些后悔来到这里,不,是很后悔。
就在这时,我鼻子猛地一酸,还没来得及看是哪个倒霉蛋撞了我,便灰溜溜地捂着鼻子直流眼泪。
在泪眼朦胧中,我隐约看到一处蓝色的帕子在我眼前,许是看到我愣了半天都没动作,那人蹲下身来替我擦干了眼泪,轻柔地拿开我的手,仔细瞧了又瞧。
“小姑娘,你可有大碍?”
我从未听过如此好听的声音,温温润润的,像是六月细密的雨、三月温和的风。
我忍不住打量起他来,一身青衣,身形瘦削,长长的发上绾着一只白玉簪子,面色是病态的白。
我猜他定是身子不好,这杨柳似的身板,让人看了都忍不住担忧起来。
他很俊秀,但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他那一双如漆似墨的眼,眼底是悲哀与怜悯。
我心口一窒,忍不住后退了几步,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无,无碍。”
我结巴地说完这两个字,随之而来的,我感觉到一股温热的液体从我鼻子里涌出,晕倒时的最后想法是,这多少有些丢脸了。
或许那个公子也觉得我很丢脸,所以眼底才会出现惊愣吧,我颓然地陷入黑暗,倒也是好事,至少让我不用那么尴尬。
他愿意给我找个医馆塞进去也好,就这样不管我也罢,总之我也是无可奈何的。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悠悠醒来,身下的床榻整洁舒适,我忍不住摸了又摸。
我打量着这陌生的环境。
看这陈设像是个有钱人家,最显眼的是隔间满满一壁的书,我忍不住下床走到这书壁前,仰头艳羡道:“我若也能读这么多书,他们便不会看不起我和阿婆了。”
这时,门开了,带着冷风,我忍不住打了个颤。我回过头,看是那位公子,便手足无措起来。
他似是看出了我的尴尬,轻笑一声,对我说:“小姑娘若愿意,这里的书你可以随便看。”
我有些摸不准他的意图,阿婆说,无事献殷勤,定是不怀好意的。
于是我轻轻地摇头,装模作样道:“我已得公子好心救助,怎可再动公子书籍。”
公子倒也不再为难,招呼我坐下,替我盏了一杯茶。
我从小到大哪里有过这般待遇,如今更是有些惶恐,微微颤抖地拿起了杯子,也品不出什么味儿,便直接一口咽了下去。
公子见此笑了笑,温声道:“在下姬良,不知小姑娘姓甚名谁?”
姬,良。我在心里慢慢咀嚼着这两个字,只觉得熟悉,却忘了在哪里听过。
“我,我没有名字,你便叫我阿匪好了。”
阿匪还是阿婆给我的称呼,在那之前,他们都唤我“小乞儿”。
“阿匪,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他问道。
我摇摇头,义正严词地说道:“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原来如此。”他低眉浅笑。
我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人儿,便忍不住多瞧了几眼,一种莫名的情绪从我的心间漾出,又酸又涨。
“阿匪,你家在何处?”姬良很是耐心地问我。
“我…无家可归。”
“那你,可愿跟着我?”
听到这话,我不禁警惕地看向他,我虽然读书少,脑子也不灵光,却也不傻。
阿婆的句句教诲如在耳边,这姬公子,定是想要在我身上谋求什么东西,可我是个小乞儿,长得又不好,他图什么呢?
纠结半响,姬良见我愁眉不展,叹了口气,道:“你若不愿,那我亦不勉强。”
许是美色误人,我怔愣地点点头,小声说道:“阿匪愿意。”
其实,不留在这里,我又能去哪里呢?
新郑城自顾且已不暇,何处有我容身之地,不如答应了他,走一步看一步吧。
我本以为,姬良是让我做个粗使丫鬟,听他差遣的。然事实上,我来到他府上的这些一个多月,他不曾让我做任何粗活,反倒隔三差五地教我读书写字。
对于这个疑问,我问过他。
他说:“若吾妹尚在人世,也当如你这般年纪。”
我恍然大悟,原是我做了他妹子的替身,当真是幸运,阿婆诚不欺我,看来我这面相确是极好的。
我没有愧疚,亦没有嫉恨,就这么理所应当地接受这里的一切。
人生苦短,需及时行乐。
这段时日,我也打听清楚了姬家的身份,怪不得我如此熟悉,原来是韩国相国府。
姬良是姬老相国的孙子,听闻他有经天纬地之才,不过我瞧他也只是个少年郎罢了,名头太多,只会徒加负累。
不知为何,姬老相国也待我极好,我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他们,便经常做我最拿手的梨花糕给他们吃。
这是阿婆教我的,且是我唯一学好的本事。
好景总是不长,韩国百姓担忧的事情还是来了。
就在这年,公元前230年,还是冬至,不过这个冬天格外刺骨。
我亲眼目睹了韩国的灭亡,这片我生活了十多年的故土,就这样在秦国的铁骑下变得满目疮痍。
国将不国,何以为家?
姬相国打晕了姬良,派人将我们送到齐国。
我看着姬相国严肃古板的面容,年近七旬的他依然肩背挺直,我莫名地哀伤起来,为这个时代,为这个国家,为姬相国,为姬良,为…我。
“阿匪,好好照顾良儿。”这是姬相国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沉默着点点头。
上了马车,我将姬良揽在怀里,拨开车帘,一片鲜红的火海映入眼帘,灼烧着我的心脏,我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掉落。
都说我韩国无人,然,非公子无畏生死,自请入秦;相国凌傲风骨,宁死不屈,如此志士,数不胜数,不过是被这时代的丑恶遮蔽了。
一夜烬,从此,再无韩国。
公元前221年,齐殁,秦统一。
这九年来,姬良变化很大,或许旁人看不出来,但我知道,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姬公子早已葬身在那片火海中。
留下的,是背着国恨家仇的姬良,他一点点敛去他的锋芒,像一条等待猎物的毒蛇,潜藏在密林中,伺机而动。
姬良和我没有离开鲁,他在下邳建了一座学堂,当教书先生。
而我每日除了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外,都会去听姬良讲学,久而久之,姬良的学生们也都习惯了我的存在。
他们偶尔会叫我小师娘,我只笑笑不说话,我知道姬良身上的千斤重担,因此不想给他再添负累,那便如此就好。
也有热切八卦的邻里问到我们之间的关系,我说:“亲如兄妹。”
他们不信,哪有妹妹二十出头还跟着兄长的,这般年纪早己嫁人了罢。
我说:“阿匪早已发誓,会照顾兄长一辈子,既如此,就算做老姑子又何妨?”
他们自知无趣,便都怏怏地结束了话题,此后也鲜少有人再提起。
姬良不是没有让我出嫁的打算,五年前他就和我说过,“阿匪,我帮你寻个意中人,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可好?”
天知道我听见这句话,手脚瞬间冰凉,心里也止不住地绞痛。
我知道他说的意中人定不是他自己,我仔细看着他的脸,和以前一样俊朗的脸,此刻无悲无喜,淡漠寡然。
我有些泄气,这个人向来如此。
“公子,阿匪不愿。”仅此一句,之后他再没问过我。
我心里多少有些安慰,知我者,姬良也。
三年后。
惊蛰刚过,院子里湿漉漉的,一排翠竹直挺挺地立在围墙旁。
雨珠偶尔从竹叶尖低落,煞是好看。
很平常的一天,我想起多年前埋在老槐树下的桑落酒。
这番天气着实适合,便兀自挖了一小坛,浸在温水里,姬良不能食冷酒。
我又做了一盘梨花糕,公子曾说,梨花糕配桑落酒,人间至味。
做完这些,我一人也无聊的紧,姬良说要出去办事,也不知何时回来。
我便到书房练起字来,当年那个目不识丁的小乞儿,经过姬良多年细心教学,已识得不少古籍,姬良都夸赞我,在学习方面极有天赋。
就是这字,写得着实不堪入目,便是姬良手把手教的,却依然像狂风卷落叶般,没有一般女子字体的秀气好看,也没有一般男子的苍劲有力,反而像幼童拿根树枝在土里描画一样。
我承认,我是有私心在里面的,每当姬良看见我的字,总是忍不住亲自下手教我。
而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靠近他,感受他温热的手掌,听着他浅浅的呼吸。
等到天黑,姬良还没归来,温好的酒早已凉透。
我心里慌得厉害,但还是耐着性子又等了几个时辰。
夜间忽又下起雨来,我实在坐不住了,姬良很少夜不归宿,即便有事也会请人给我通传一声,这种情况从未有过。
“公子…”
我担忧地看向窗外,昏暗的烛火映在窗棂上,我脑海里突然捕捉到了一些信息。
前几日,有一名高大魁梧的男人来找姬良,他们谈了很久,我进去送茶时隐约听到“博浪沙”、“秦王”等话样。
我激动地站起身来,也不顾猜测是否是真的,披了个蓑衣就冲了出去。
说实话,我不敢相信姬良会做那样的决定,那不是聪明人的选择。
但我有很强烈的预感,他就是去了,去刺杀秦王。
我一路跑着,夜里很黑,因着雨没有月光,所以我跌跌撞撞了许久,跑了两个时辰到了博浪沙。
到了那里,我只觉得浑身冰冷,不为别的,那破碎的马车就足够让我心惊胆战,这说明,我的猜想是真的。
然后我在不远处看到了一个人,他躺在旁边茂密的丛林内,一动也不动。我几乎是颤抖着双腿走过去的,心里狂喊,这不是他!
是的,这真的不是他。
当我凑近看时,发现他正是那日魁梧的大汉,我长长地舒了口气,眼前一阵眩晕,跌落在地上,泥水混着沙土都粘在我的衣服上。
我缓了缓神,心里生出自私的庆幸,幸好,不是他。
可是,他现在又在何处?
我没有过多停留,到四处翻找着,试图寻觅他的踪迹。
最终,我在一户人家前看到了落在泥水里的平安符,那是我为姬良求来的。
那户人家已然熄了灯,我咬咬牙,觍着脸冲过去敲了敲门。
“请问,有人吗?”
良久,屋里掌起了昏暗的灯光。我的心忐忑极了,狼狈不堪地等着门开。
“汝为何人?所为何事?”
开门的是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那气质竟和姬良有些类似。
我有些恍惚,问道:“不知公子今晚有没有见过一个男人,他长得很好看,大概与你这般高,穿着青色长袍。”
书生上下打量着我,迟疑道:“他是你的什么人?”
我也犹豫了一下,说道:“他是我的兄长。”
书生轻笑一声,显然不信我的话,也是,他长得那般好看,我和他,一点都不像。
“若你见过他,可否告予我,我,我愿重谢公子。”
“罢了,你且进来吧,他就在屋内。”
我又惊又喜,急忙脱掉了蓑衣,跟着书生进了屋子里。
屋内摆放整洁有序,我也顾不得多瞧几眼,只盯着床上的那个人,是姬良。
我快步走过去,轻唤道:“公子。”
姬良紧闭着双眼,脸色甚至比平时还要惨白,我不敢动他,生怕一动,他就会有危险。
那书生道:“姑娘请放心,他不会有生命危险。”
我这才想起他来,连忙感激地向他行礼。
“公子救命之恩,阿匪没齿难忘,此后你若有任何请求,阿匪定当全力以报。”
“什么公子不公子的,阿匪姑娘叫我陈平便好。”
陈平眉眼弯弯,冲我温和一笑。不得不说,他真得和姬良很像,就连这笑都神似几两。
“好,陈平。”
陈平不是个普通人。从他的话语间我可以感受到野心与志气,他和姬良是相似的,却又是完全不同的。
而且,他居然认识姬良。
“姬公子声名远扬,平很是钦慕。”
我看着他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说不出话来。
我突然意识到,是时候了。姬良是潜龙,不可能一直困在浅渊中,他自有他广阔的天地。
“今日之事,还请陈平公子替我二人保密,等公子醒来,我们便离开,绝不拖累于你。”
“阿匪姑娘哪里的话,在这乱世之中,能帮则帮矣。”
我冲他感激一笑,倒不知再说些什么。直到困意袭来,我恍然察觉已经快到寅时,便愧疚地看了陈平一眼,小声道:“陈平公子,不如你先去休憩?”
陈平默默地看了眼自己的床,再转向我,我更尴尬了,这里就一张床,还被姬良占了。
“要不,你和我家公子…挤一挤?”我试探地问道。
陈平挑了挑眉,好笑道:“不必了,平在桌旁休憩便可。”
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识趣地闭口不言。
我在床边实在支撑不住,不出一炷香的功夫便梦会周公去了。
不知怎的,今夜我睡得格外沉,直到床边有人把我推醒。
我打了个呵欠,有些不知道今夕是何夕了。
睁眼见到的便是一张熟悉的俊颜,正紧皱眉头看着我。
“公子,你醒了,可有难受?”我心里一喜,急忙问道。
姬良摇头,慢慢地坐起身来,我给他调了个舒适的姿势,等着他训话。
不出所料的,他似乎在隐忍怒气,问我:“阿匪,你如何会在这里?”
我毫不畏惧地直视他,淡淡道:“见你久不归,便来寻你,幸而寻到了…”
姬良眼眸一沉,轻咳了几声,毫无血色的薄唇轻启,“你既能寻到我,想必多少猜到了我的行踪。”
我沉默不语,算是认了他的话。
姬良将他脖间的玉佩取下,伸手递给我。
我不明所以地看向他,本能地不想接住,“公子这是何意?”
“你走罢,原先的屋子里还有些银两,足够你衣食无忧了。”
我的脸刷得变白了,不敢置信地后退几步。
姬良像是没有看到我的动作,自顾自地说道:“这块玉佩,便当是个纪念。”
我上前抓起玉佩,三两下套在脖间,看得姬良一阵愣神。
我红着眼眶撇过头去,道:“玉佩我收下了,但你要我走,绝无可能。”
“昔年阿匪答应过老相国,定要好生照顾你,我不管公子想要去做什么危险的事,也不管你要到何方游走,阿匪此生此世,跟定公子了。”
话音落下,死一般的寂静,我瞄了一眼姬良,却发现他的脸颊微微发红,表情也算一言难尽。
我稍微放下了心,又道:“既是公子当年先招惹的阿匪,如今怎可说弃就弃,这岂是君子所为?”
又是一阵沉默,姬良张了张嘴,却发现竟无从反驳。
“哈哈哈哈,二位一清早就在互诉衷肠,好雅兴啊。”
只听得清朗的声音传来,早已被我遗忘的陈平推门而入,手里拿着一盆包子。看样子是去拿饭了。
我多少有些尴尬,想要给姬良介绍,“公子,他是陈平,昨日便是他救的你。”
“我知道。”
“你知道?”我疑惑地看了看这两人,心中有了计较,许是一早就认识了,救下姬良也不是偶然。
陈平放下包子,到了两杯茶,走到床边坐下,拿起姬良的手腕把了把脉。
我木然地看着他们,竟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公子算无遗策,哪里轮得到我替他操心?
陈平瞧着我们之间不算融洽的氛围,不禁笑了笑,说道:“姬公子已无大碍,再修养几日便好,不过昨夜倒是把阿匪姑娘吓得够呛。”
我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之前对他的印象全然颠倒,只觉得这人阴险得很。
姬良似乎对他也没有办法,略微不满地瞥了眼陈平,“你若是日子过得无聊,那我不介意给你找点事干。”
陈平微愣,随即更加笑盈盈地看着我们,似乎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我不懂,也不想去深究。
“罢了罢了,平在此向阿匪姑娘赔个不是,不该欺瞒于你。”
他这么一说,我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不管怎么说,也是他救的姬良。
“下次不会了…”
带着沙哑的声音,打破了这份诡异的气氛,我和陈平同时转身,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了相似的惊愣。
此刻我想笑又不敢笑,怕将公子惹恼了,那若再想听一句这服软的话,可谓是难上加难。
我信任姬良,所以他说不会那便一定不会,遂此事我便轻飘飘揭过了。
翌日,我代公子关闭了学堂,收拾好包裹后便外逃他乡。
公子说想去沛县,我倒是无所谓,只要那里能保公子周全便好。
公元前209年,七月。
今年的雨来得格外长久,持续了三、四个月,不知还要下到几时。
“公子,歇着吧。”我放下手中的竹卷,看着还在等下摆弄阵法的姬良,见他眉心紧锁。
我无奈道:“公子莫非还要点兵作战,亲自上场杀敌?”
姬良笑了笑,“你呀,休要埋汰我。”
突然,窗外一阵砰砰作响,风夹杂着雨顶了进来,我连忙去上好窗栓,叹气道:“今涝已成灾,若这雨再不停,怕是又要死许多人。”
“这也正是我所担忧的。”姬良敛了笑意,沉声道。
我自是清楚他的想法,可天灾如此,吾等凡人又能如何?
我对他说:“我们手中尚有余钱,待天气好一些,我们便去储粮分给外面的灾民。”
姬良点点头,“如此甚好。”
三天后,虽然还有绵绵细雨,但较之前已然好了很多。
姬良外出办事,我看着外面流离失所的百姓,心酸不已,拿着换来的粮食一袋袋分给周边的难民。
遍地都是悲苦的哀嚎和抱怨,他们惊讶地看着我,我极力掩盖住自己眼中的悲哀和怜悯,尽量冲他们温和地笑。
分了多个时辰,我手中只剩下三袋余粮,这时迎面走来了一队人,看着装打扮像是乞丐,只不过从那个带头的乞丐身上,我仿佛感受到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势。
我迟疑了一会儿,还是上前将粮食递给他们。
带头的一愣,随即大笑起来。我心中不解,顿时有些恼怒,这很好笑么?
“没想到,竟是个小娘子在这里布施,那些个大老爷们都死光了不成?”
此刻,已经死光了的大老爷们——姬良,不知何时回来的,拉着我的胳膊将我拽到了身后。
“公子…”话音未落,姬良皱眉看了我一眼,“你出门怎么不和我说一声,这里不安全。”
我自知理亏,便老实地待在他身后。
带头的见姬良来,意外的没有说话,上下仔细打量着姬良,随后露出一丝不明的笑意,离开了。
天色又开始变得阴沉,想来今夜将会是场暴雨。
姬良牵起我的手,这是第一次,他主动的。
他的手很凉,像浸在冰水中的玉,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却也不舍得放开他的手。
“阿匪…”
“嗯?”
“对不起。”
我不解,“公子何出此言?”
“我,我要娶妻了。”
仿若晴天霹雳般,我的脑海中一片空白,许久,才找回了自己的一点声音,有些麻木地问道:“是谁?”
姬良沉默半响,轻声道:“韩王的女儿,你知道的。”
韩王,就是那个在故国危难之际外逃,苟活于世,混了个小地诸侯的新韩王?!想来他还不如他的父亲,那个与国同葬的老韩王。
我此刻想把这些话一字不漏地说给姬良,但我没有,我太了解他了。
他比我更清楚那个新韩王是个怎样的人,只不过,他对复韩执念太深,深到他可以自欺欺人,可以放弃任何东西,包括我。
“所以,公子是又要我离开了吗?”我轻轻地扒开他的手,苦笑道。
“不…”姬良脱口而出,但接下来他只是愧疚地看着我,我知他已经无话可说。
便说:“公子不让我离开,难道要阿匪日日夜夜看着你们缠绵悱恻?罢了,终究是我们有缘无分。”
姬良俊秀的面容上升起迷茫,有些惶然,喃喃道:“你说过,不会离开我的。”
我勾起唇角,心里止不住地发涩,公子呀,我等了你二十多年,竟还是比不过你心中的执念吗?
“这么多年,我想,我已不辜负相国的嘱托,况阿匪年老色衰,何苦还要留下碍你的眼。”
“阿匪…”
“公子放心,我会留到你成婚的那一天,也算是尽我最后一丝情谊。”
我打断他的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半个月后,我走了,在他们洞房花烛时。他的妻,很美。
我一个人回到了下邳,住回了曾经的小院子,靠着教一些小孩子读书糊口。
是的,这么多年,我想自己当不比那些男子的学识差。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年关将至,家家户户都忙碌起来。
我本想着送给我的学生一人一副对联,然他们笑道:“先生,若拿你的字回去,我们会被母亲骂的。”
我笑骂着给他们放了假,又整理起我练的字,练了这么多年,还是这般难看,也难怪他们不要。
隔壁家的李婶给我送了一些她家的饺子,还张罗着要给我说门好亲事。
我笑道:“我这么大年纪,怕是不好找,还是自己将就着过吧。”
李婶叹了口气,颇为惋惜地摇摇头,“你一个人,那日子可苦的哩。”
我急忙转移话题和她聊家长里短,没过多久,她也就忘了这件事。
除夕前夜,只下了小雪,纷纷扬扬,伴着月光洒下,照亮了整个院子。
今年,只剩我一人了。
我突然有些想阿婆,可我已经淡忘了她的模样,只那句“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格外清晰。
我有时会发呆,自己跟在姬良身边,是为了知遇之恩,还是真的心悦于他。不过我想,这些大抵都不重要了。
姬良一次都没来过,许是不敢见我,许是…不甚在意。
我还是放不下,一直关注着外面的局势,必然也会留意韩王。
天下已成三分局势,秦王逝,其子即位,不成气候。另外还有前楚项氏一派、刘季一派,至于韩王,定是不能在这样的局势下存活太久的。
我坐在门槛上,看着满院子的白雪,远处不时传来鞭炮的声响。
我深深地厌恶战争,这不是我想要的,这也不是姬良想要的。他此刻,应该格外迷茫吧。
其实,我不怨他。
阿匪有幸遇见公子,纵终其一生不得所愿,吾亦欣然。
两年后,我生了场大病,瘦得连自己都快认不出了,岁月在我的脸上似乎没有留下太多痕迹,但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已不是当年的少女。
没过多久,刘季攻入秦王城,恢宏已久的秦朝亡了。
这一天,有人抱头痛哭,有人欢欣鼓舞,有人无动于衷。
同时,我知晓了一件对别人来说微不足道的事情——韩王被项氏杀了。
意料之中,可我仍是担忧起来。姬良他,当难过至极。
我知道他现在在刘季身边,在秦王宫。不过他听到消息后会立刻回来的。
我决定再去看他一眼,否则怕是寝食难安。
我没有猜错,等了一日,我在远处看着他回了家。
那样的姬良我从前只见过一次,是在韩国灭亡的时候。
只不过这次除了悲痛和绝望,还带着深深的疲惫。
我瞧着他骨瘦如柴的背影,心里疼的要命。可是我没有任何资格再去安慰他,他也不需要我了。
胡思乱想了许久,再抬头,我惊讶地发现他站在门口看着我。
一如当年,新郑街头。
我倏忽觉得眼眶发酸,我们本不该是这个样子的,我后悔了,若是我没有那么了解他,若是我再任性一些,我们是不是就会有不同的结局。
姬良走到我坐的小亭子里,轻笑道:“傻丫头,哭什么?”
我撇过头,不知该说什么。
他挨着我坐下,我嗅到他身上泥土和梅花的气息,带着风尘仆仆的无奈。
“他死了。”良久,姬良平静地说。
我终是忍不住,皱眉道:“公子,故国已逝,而天下,也不再需要一个新的韩国。”
我看着他憔悴的脸,不禁又缓了语气,温声道:“公子这么聪明的人,难道不知吗?”
周边一片荒芜,偶尔飞过一只鸟,带起枯萎的枝桠,留下一阵簌簌声。
“阿匪,我累了。”
“……”
那天,我抱着他,一直坐到黑夜。
他的妻出来寻他,见我们如此,美丽的脸上却是毫无波澜,冲我点点头,便又回去了。
我知道她不喜欢姬良,她爱的人,早已葬身在二十多年前,那个远赴秦国、舍生忘死的人。
她这一生,亦是身不由己。
最后,姬良投身到刘季帐下。姬良跟我说,那个刘季就是当年的乞丐头子。我笑了笑,那可真是缘分。
公元前202年,项氏落败,天下归一,改名为汉。
那一天,成功的人正在享受喜悦,新的君主大赦天下。
我在一处山头找到了姬良。
他看见我,笑道:“你总是可以找到我。”
我也笑道:“因为这里,可以看到京城的全貌。”
“公子,这可是你想要的天下?”
姬良没有否认,“傻丫头,也只能这样了,如此甚好。”
我难得脸色一红,支吾道:“公子,我都已不惑之年,早已不是什么丫头了…”
姬良仔细打量着我,依旧好看的眼眸露出一丝诧异,问道:“良觉得阿匪,竟没有多大变化。”
我一时不知道他说的是实话,还是逗我开心的话,但我心里总是高兴的。
“阿匪。”姬良突然神色认真了起来。我也凝重地看向他。
“你可愿再跟着我?”
这话若是两年前,我定不会同意。
他的妻去世那天,是我守在她的床前,她笑着跟我说:“阿匪,我识得你,他在梦中总是叫你的名字,这么多年,我心有愧,奈何父命难为,如今我亦可去黄泉寻非公子,希望他不会怪我,你也可以…”
我摇摇头,悲哀地看着她,用我最温柔的声音对她说:“你放心,阿匪知道该如何做。非公子…定当不会怪你。”
她安详地闭上眼睛,结束了身不由己的一生。
我恍过神来,看着神色不安的姬良,有些释怀,便笑道:“公子怎得抢阿匪的话。”
姬良一愣,温柔的风扬起他的发,吹乱了他的衣襟。
我一字一句道:“跟我走吧,公子。”
多年前,青石长街始,旧幡落尘凋零,故国薄暮,得见公子,盖大梦一场,心不由己,悲喜无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