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的年

小时候的年

山东聊城 孙龙翔

小时候过年是非常热闹的。这热闹,现在看起来应该就是年味儿。大概进了腊月门儿,就能闻到年味儿了。这年味儿,首先是从村上的嫁娶开始的。


上个世纪70年代,我的祖辈所在的鲁西地区,物质生活依然相当的困乏。但凡谁家的孩子要结婚,大都要挨到年底的。这样一是农闲时节,不耽误地里的农活。二是为了节俭,结婚用剩的食物可以春节再用。民俗里有句“又娶媳妇又过年”的俚语,大概就是由此而来的。

对于我们这些小孩子来说,大多不理会这些,我们关注的是结婚时的热闹的场景。跟在吹吹打打的迎亲队伍里,已是十分的惬意。结婚典礼的现场,刺溜溜地爬上房顶或树叉,呼三叫四,那叫一个神气。或是像泥鳅一样,在人群里钻来钻去,抢火烧(一种圆形的用面包裹红枣的甜点)、抢喜糖、抢花生,那叫一个兴奋和满足。更让人快乐的是闹洞房。早早的吃了晚饭,筷一撂,就往新郎新娘家里跑,生怕去晚了进不了屋。尽管这样,新房里早已塞满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这些村上的小媳妇大姑娘们,一般情况下,是待不了很久的。在有老人和她们在场的情况下,村上的大小伙子们闹起来是有所顾忌的,连个荤段子也不敢大声地讲。等到他们撤了,闹洞房才算真正的开始。几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把新娘子围在中间,你推一把。我推一把,在哄笑声中,新娘子被搞得晕头转向,不知所措。脾气温顺的新娘子,大多自个儿摸眼擦泪,忍气吞声,虽面露愠色,仍有所顾忌,不便发作。碰到性格火爆的,免不了口出脏话,手脚乱打。即便这样,闹洞房的人也并无收敛,常常是哄笑声、叫骂声乱作一团。闹洞房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习俗,据说谁家孩子结婚了,晚上没有闹洞房的反倒不吉利,真碰上这种情况,做父母的就要在儿子的新房窗户下,放一把扫帚,假扮听房的人。所以,尽管新房里乱作一团,只要不是十分的出格,主人家是不会前去干涉的。在我的记忆里,闹洞房也确实发生过几次不愉快甚至是十分过分的事。有的新娘子性格温顺,免不了有心怀不规的,抱住乱摸乱亲。还有的甚至扒掉新娘子上身的内衣,惹得新娘子号啕大哭,结局自然是被主人家一通恶骂,场面不欢而散。也有些调皮捣蛋的孩子,事先准备好蒺藜和苍耳的果实(一种黄豆大小满身是刺的硬果),偷偷地放置在新娘的被窝里,等人散去,几个人悄悄地猫在新房的窗户下,等新郎新娘入睡,不注意被刺的乱喊乱叫,屋外自然是一阵窃窃的坏笑。若新郎新娘不骂便了,若张口骂人,那一定是一根火柴点了窗户纸儿,新郎新娘只能听凭嗖嗖的冷风往屋里吹了。

这些闹婚的旧俗,现在早已不见了踪影,但在我懵懂的少年时代,却留下了深刻的烙印,也带来了无比的欢乐。


我们村是个有着2000多人的大村,每年春节,少不了有几家几户要娶媳妇的。在陆陆续续迎亲的鞭炮声和闹洞房的哄笑声中,新年就越来越近了。

转眼过了小年。按照习俗,家家户户要扫房子。那时候的农村,住的全是平房土房,土锅土灶,烧饭用的是柴草和庄稼的秸干,自然是烟熏火燎的厉害,过年扫房子就显得十分的重要。我家的房子有五间正屋,三间配房,都是砖土混合结构。所谓的砖,就是在房子的底层用青砖砌上几层,富裕的人家,有砌九层、七层的,贫困一些的也就砌个三层、五层,这叫“坚脚”。“坚脚”的上面,全一色的夯土建筑至到屋顶。我家的正屋是七层“坚脚”,配房是五层,房顶是梁檩结构,梁檩的上面用芦苇和高粱的秸杆织成的席子铺着,席子的上面铺上柴草和麦秸,然后压土。这样的房子冬暖夏凉,但卫生是难以保障的。经年下来,屋顶上早已挂满了蛛网和灰尘,四周的墙壁上也往往浮一层灰土,春节扫房子就显得十分必要。

每年的春节过了小年,父亲便忙着拾掇房子,我也只是在旁边打个下手,帮忙搬弄些轻便的东西到园子里去。那时候的农家根本没有什么家什,除必须的床铺、桌凳、碗筷等生活用品外,基本上没有其他的家具。搬弄完这些,只见父亲披一件旧衣或雨衣,戴一顶草帽,执一把扫帚,便开始打扫起来。先清扫房顶,接着是墙壁,最后是地面,屋里旯旯旮旮都清理得十分干净。房顶的席子和四周的墙壁上,到处都留下了扫帚划过的痕迹。我观察父亲的表情,十分的严肃和庄重,甚至有些神圣,也许这就是对过年习俗的一种敬畏吧。         

这样的清扫大概要进行一个大晌,待收拾完毕,早已灰头土脸的父亲,才长长的吁一口气,点上一袋旱烟,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而我也知道,从此,年前的家里便没有什么大活儿了,我可以尽情的自由自在的去玩耍。


说到玩耍,际上面的闹洞房外,男孩子自然和鞭炮有关。

我不清楚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玩鞭炮的,只记得从记事时起,过年家里放鞭炮的事儿就全归我管,不论是鞭花,还是二踢脚。到后来,这些东西自己敢拿在手上放。随着噼噼啪啪丁丁咚咚的爆响,心里总是充满了莫名的兴奋和满足。

仅仅掌管了在家燃放鞭炮的权利,似乎并不过瘾,对于捡拾哑炮,更是乐此不疲。

年前的大集上是捡拾哑炮的最佳时机。大集这天,约好的几个小伙伴儿,早早地便来到城里,顺看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很快就能找到炮市。马路的两旁早已排满了卖炮的商家,有的站在装炮的箱子上,有的站在拉泡的车子上,一边点响手里的鞭炮,一边扯着嗓子吆喝。有的人嘴里似乎不干不净、骂骂咧咧、赌咒发誓什么的,大肆叫嚣自家的贷好,以招徕生意。我们全然不理会这些,哪里放炮,就往哪里钻,任凭头顶上噼噼啪啪地炸响,也全然不顾,人人一副敢上刀山敢入火海的样子。

这样的毫无畏惧,也往往付出惨痛的代价。有一年的年集上,同去的一个小伙伴儿,因为心急,捡到的哑炮儿攥在手里后炸响了,这个哑炮恰巧是个雷子,突然的炸响,把毫无防备的伙伴儿炸了个趔趄,右手的中指和食指被炸得血肉模糊,后来成了残废。更多的时候,往往是身上的棉袄棉裤被烧得窟窿八瞎,但捡拾哑炮的兴趣和劲头儿一年高过一年。

过了年集,捡拾哑炮的机会就只剩下除夕和大年初一了。虽说春节期间,其他时候也有放鞭炮的,但大多放三个、五个,哑炮自然难寻,不像除夕的下午和大年初一的早晨,只要用心,常常能满载而归。

除夕的傍晚,吃过水饺便早早地来到街上,伙伴儿们也常常早在那里等候了。于是大家便按事先划分好的地盘儿,两人一伙,三人一群向村里的各家各户进发了。过年的习俗是除夕晚上关门晚,大年初一开门早,这给捡拾哑炮的我们创造了极大的方便。诺大的村子里,家家户户无处不留下我们的足迹。

捡拾哑炮,最值得炫耀的是捡到响了一半的二踢脚,宝贝似的揣在怀里,生怕别人抢了去。如果遇上下雪,也毫无退缩,把捡到的湿淋淋的哑炮拿回家去,暖在土炕的席子下面。等烘干了,连同以前捡到的哑炮,一块儿剥去外皮,把里面的火药倒出,装在子弹壳里,或者自制的钢管里,续上芯稔,拿到大街上点燃。更多时候,是大家集中起来,把火药装到铁炮(一种自制的火雷)皮里,置于村中某个墙角的雪堆里,把少量的火药倒在地上,远远地躲了,用火点着地面的引线,看爆炸时雪堆被炸的四处飞溅,常常引来众人的围观和欢笑。

在我六七岁到十一二岁的岁月里,每逢过年,捡哑炮是必行之举。年年如此,岁岁如此,其乐无穷。


捡拾哑炮告一段落之后,最大的乐趣莫过于扎云灯、躖(duan,快速追撵)云灯。所谓云灯,就是现在所说的孔明灯。但那时候,我们这些小孩子们并不知道它还有这么一个雅致的名字,就连大人们也不知道,更不晓得它的来历了。之所以叫云灯,大概是因为它飞得很高的缘故吧。

扎云灯是一项技术活儿,要有心灵手巧的大人们来做。我们这些小伙伴们,也有过很多次的尝试,但总是扎不好,飞不高,或者干脆飞不起来。有时候三弄俩弄,便“轰”的一下燃着了,徒徒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一个好的云灯,关键是它的框架。框架是用韧性很大的竹批或者细铁丝制作的,先做成两个大小同样的圆圈,用白纸糊成一个圆柱体,然后用一张薄薄的白纸剪成一个与圆柱体大小同等的圆,糊在顶上。顶着中央要粘贴一块儿用红纸制作的五角星、福字或其它的吉祥的图案。底部则用三根等长的细铁丝,等距离地扎在圆圈上,在底圈的中心点形成一个交叉,三根铁丝拧在一起,中间拧成一个大致能捆绑燃料的兀点,这样云灯就算扎制好了。扎好之后自然是先试验一番,如果满意,接下来就是放云灯和躖云灯了。

放飞的云灯,最终是要躖回来的。放飞前,根据风向风力,早早的去了一拨人,在预料落地的地方等候。估摸这拨人快到的时候,守在家里的人才备好燃料准备放飞。染料一般是用旧布鞋底,或者是棉絮之类,拿在柴油的桶里浸泡过的,然后拴牢在云灯底部的中心点上,点然后,憋足气体,抬手放飞。除了先去的那拨人外,还有一拔人,随放飞的云灯一路追赶,我们这些小孩子们自然混在这拨人的里面,一躖就是七八里路,甚至十几里。

放飞的云灯也常常有追不回来的时候。一是云灯落在了人家的房顶上或院子里,尽管上面贴了红纸的福字,但大年期间,人家还是觉得不吉利,非上去撕个稀巴烂不可。面对愤怒的主人,没有人敢上前索要的。也有时候,云灯挂在了高高的树梢上,怎么弄也弄不下来,追灯的人也只好作罢。也有时候,在云灯落地时,被附近庄上的人抢先一步拿到手,这自然免不了争端,都说云灯是自家放飞的,互不相让。这时候最好的解决方法,就是重新放飞。立下规矩,谁先捡到是谁的。早先的一拔人,早已人疲马乏,自然跑不过新来的。嘴上这么说,早有心眼儿多的长者决定放弃,暗暗地备注了燃料,一把火,就任由它海阔天高了。


过年的玩活儿,自然不亦乐乎。吃,倒显得捉襟见肘了。

上个世纪的70年代初期,基本上是个靠天吃饭的年代,有些地方连吃饭都成了大问题。别说吃的饱吃的好了。一日三餐,地瓜干、玉米面、高粱面管够管足就很不错了。

我所在的村子还是比较富裕的。一个很重要的标志就是,从我记事起,没听说过村上有外出讨饭的,反常常看到外村的人来村里要饭。这样的背景下,想吃好谈何容易。我的记忆中,一年当中吃不了几天白面馒头的,一是麦收时节,跟着大人们去场院里打麦,常常能吃上几顿用新麦面蒸制的”蟒”(一种类形于蟒的死面干粮);二是每年的生日,母亲会煮两个鸡蛋,用白面贴几个饼子,有时候还能喝上一两碗挂面,再就是等到过年了。就算过年,也没有多少白面可以享用。我记忆中最深的一次,是某一年的年底生产队里分麦子,我们家七口人,大概是分了30几斤,父亲用口袋提回家,全家人高兴的什么似的。至于肉食,那是从年头到年尾也见不到两次三次的。只有春节的时候,生产队里宰几头猪,各家各户分个三斤二斤的。就是这样,母亲也不舍得用它炒菜或者煮熟了吃,而是把肥肉割下来炼成猪油,瘦肉以备春节上供,炼油剩下的肉渣用作春节包水饺和菜包子用。所以小时候,对于春节能吃到的好吃的,记忆特别深刻。

说到春节好吃的,主要还是饺子。春节吃饺子也只是除夕、大年初一、正月十五晚上和十六这几顿,其他时候是很难吃到的。除夕和十五、十六的饺子是用杂面做成的,也就是麦面和高粱面的混合物。饺子的馅儿,主要是白萝卜和粉条,白萝卜和粉条都是从生产队里分的。每年白萝卜下来的时节,母亲总是先腌制一大缸的咸菜,供一家人全年的享用。剩下的白萝卜,就在自己的院子里挖一个土坑,用厚厚的土埋了,等春节扒出来包饺子和包子用。有时候大白菜下来了,母亲也用同样的方法掩埋,以备春节食用。尽管是杂面儿的白萝卜粉条水饺,吃起来那叫一个香,我的饭量也比平时大了许多。春节的其他面食,主要是花卷和包子,馒头是很少的,大多是白面和玉米面做成的花卷,白面少,玉米面多。母亲蒸一二锅馒头,主要是备春节期间待客和串亲用,自然不舍得自家吃。等亲戚走完了,这些剩回来的馒头已是面目全非,还要把一部分留到正月十五,甚至二月二。我印象中,这些馒头早已干裂的厉害,有的甚至长了绿毛和黑点,母亲用湿笼布擦一擦,馏了继续食用。

我们这些嘴馋的小孩子,最盼望的还是大年初一。新年的第一天,我早早的起来放了鞭炮,便看见母亲在院子正屋的左前方摆上了供桌,供桌上摆满了点心、瘦肉头、馒头、红枣、糖块以及炸制的丸子、藕合等美食,供桌的上方贴着“天地十方万灵之神位”的贴子,尽管我还不太理解其中的涵义,但从母亲虔诚的神态里,我大抵知道,母亲是在乞求上天和各路神灵的保佑,祈祷来年风调雨顺,全家平安。这样的情景,在我小时候的印象里十分深刻。看到供桌上满满的美食,我甚至有些嫉妒这些神祗,好在神灵们并没有拿去享用。对于只降福护佑而不索取的神灵,在我幼小的心灵里从此多了几分敬畏。

初一的早晨吃过饺子之后,照例是去拜年。我总是跟在大人们的后面,到同族的长辈们家里去。那些大爷大娘、大叔大婶们,见到前来拜年的孩子,总会拿给一些花生、几粒糖块,有的还给个三分二分的压岁钱。我们村是个大村,又都是同姓同族,拜年有时候要花一两个小时,跑遍大半个村子。这样下来,常常有一笔不小的收入,这自然是一年中我最快乐、最富有的时光。

作者简介:

孙龙翔,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东昌府文艺》执行主编,东昌府区文联原主席,作品散见于各大纸刊、选本和平台,有诗歌入选《中国诗歌年选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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