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吴迪
在讨论桑德尔的新书前,我们先看看它的目录。引言的标题叫做市场与道德,在它的下面,桑德尔给出了三篇短文,分别是市场必胜论时代、一切都待价而沽、重新思考市场的角色。桑德尔指出,面对商业主义的侵袭,面对一切事物的商品化,不平等和腐败将是这股飓风中结出的两颗恶果。如果金钱能够买到的东西越多,富足与否也就变得越发重要;如果对生活中的各种好东西进行明码标价,它们将会受到市场的腐蚀。市场必胜论的经济学教育,直接培育出一个金钱至上的社会。而这一社会的典型特征,即是将所有事物商品化,用货币公约一切价值。
桑德尔对市场做了区分,一种叫做“市场经济”,即我们通常所使用的意义;另一种叫做“市场社会”。“市场经济本质上是组织生产活动的一种工具——一种有价值且高效的工具”;“市场社会本质上是一种生活方式,其间,市场价值观渗透到人类活动的各个方面,市场社会是一个社会关系按照市场规律加以改变的社会。”按照这样一种区分,桑德尔实际上试图提出一个尖锐的问题,我们的市场经济(a market economy)难道不正滑向市场社会(a market society)吗?
市场经济的标签是工具,是一种高效生产的工具;市场社会的标签是生活方式,是被市场价值观所渗透的社会。市场在生产效率时,也生产价值,继而生产观念。当我们手握市场经济这把镰刀时,我们的目的在于收割稻田。需要注意的是,当我们选择使用镰刀时,面向的是稻田;我们不会将镰刀伸向大树,也不会将镰刀砍向野花。镰刀作为我们的工具,由我们自己选择,由我们自己使用,指向既定的目标。市场经济这把镰刀,同样如此。我们用它来提高生产效率,我们用它来创造价值。然而,我们并非用它来改变我们自己。市场至上论,乃至市场必胜论的潜台词,是将这样一种工具理性发挥到极致的论调。桑德尔提出重新思考市场的角色,即是给这种危险的趋势踩下刹车。市场终归是工具,不论其创造多大的价值,市场终归不应越位,更不应该成为我们的观念,乃至成为我们的生活方式。
市场能够渗透私域,通过价值交换,为个人幸福谋求空间。我们需要思考的是,价值交换的前提,必然是价值等价,必然是价值通约。然而,是否所有事物都具有价值,是否所有事物的价值都能以金钱来衡量,是否所有事物的价值都能够通约。桑德尔指出,“在决定金钱应当或者不应当买什么之前,我们首先需要决定什么样的价值观应当主导社会生活和公民生活的各个领域。”这样一种价值观,一定不是市场价值,因为对于以上诸多问题,市场价值恰恰无法给出令人信服的理由。市场赋予所有事物以价值,勿论其是否具有价值;市场以金钱为尺度,为所有事物的价值贴上价格,勿论其是否有价格;市场执金钱之纽带,将各种事物之价值等价交换,勿论此种交换是否可行。在市场的逻辑中,好似所有事物都能够以价值的身份进行交换,没有不能被“价值化”的事物。
至此,似乎如市场必胜论者所言,没有市场无法解决的难题。黄牛倒票是市场行为,无须干预;付费猎奇是市场行为,严禁批评;气候变暖可以通过碳排放交易得以缓解;高校经费可以通过冠名权的买卖得到补充。然而,正如桑德尔所列举的,我们可以用金钱雇人排队,然而,却不能免于插队的恶名;我们可以通过高价,挂到特需门诊的病号,然而,却不能将这种行为挂牌销售;我们可以用金钱买到生育二胎的罚款,然而,却不能将其作为节育的交换;我们可以令碳排放在世界各国间买卖,然而,我们仍然不能消除全球变暖带来的灾难;我们可以付费猎杀犀牛,猎杀海象,然而,我们仍然无法接受印度安人将这一尊重标价竞拍。雇人道歉可能新鲜,却无法赢得真正的原谅;高价送出的礼物,永远比不上一张手写的贺卡;人寿保险得以盛行,却无法保障受保人的权益;篮球明星的签名值得珍藏,却在货架前遭到贬值。有些东西,远非市场能够标价,有些东西,不是金钱能够衡量。我们并非只有市场这样一种价值观,我们的社会也不是市场能够全然托付的。
桑德尔对插队、激励措施、生命与死亡的市场、冠名权等案例的讨论,向我们展示了市场是如何排挤道德规范,又是如何建立市场社会的。桑德尔指出,“买卖本质上是工具性的,当我们决定某些物品可以买卖的时候,我们也就决定了(至少是隐晦地决定了)把这些物品视作商品(即谋利和使用的工具)是适当的。但并非所有的物品都适用于进行这样的评价。最为明显的例子是人,因为人应当得到尊严和尊重,而不能被视作创收的工具和使用的对象。” 我们需要决定市场的所属之地,以及市场应当与什么领域保持一定距离。因此,对于健康、教育、家庭生活、自然、艺术、公民义务等,我们需要重新评估,需要谨慎评估,而不是等到其落入市场的逻辑,鲁莽地公约化,交易化,乃至跌入必胜论的蜜罐中洋洋得意。
经济学实在是当今的显学,以致一切领域都开始向其献媚。然而,经济学,或者说市场经济的定位不应有其范围吗?在亚里士多德那里,经济学脱胎于家政学,依附于伦理学,本就是关心“好生活”的领域,是思考如何获得个人幸福的学问。与其相关,同样出生于伦理学的政治学,则将视野投向良善国家这一更大的空间,试图在公共生活领域,为个人谋求幸福。桑德尔同样指出,当代政治道德缺失的原因之一,就是试图将“良善生活”的观念从我们的公共话语中排挤出去。无论是政治学还是经济学,首先必须具有道德维度,良善生活才是其研究的终极目标。桑德尔一针见血地指出,市场的部分吸引力恰恰就在于,“它们并不对其所满足的偏好进行道德判断,市场并不追问评价物品的方式是否比其它方式更高尚或者更恰当。市场不对行为选择本身做出评价,市场的话语中,只有对错,而没有是非。对价值不加道德评判的立场处于市场逻辑的核心地位,同时,也在很大程度上解释了它之吸引力所在。” (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