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她相识在工厂的流水线上,整家工厂都是背包客的聚集地,他们从巴西,韩国,阿根廷,马来西亚等遥远的国家来,到这里赚旅费,交朋友,谈恋爱,做足一两个月的工便离开,并不做什么用心的停留。
然而我和她不是。
她叫萨奇,清瘦,个子高,一头长发,是那种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活得干净漂亮的姑娘。几年前从日本漂到澳洲,扔掉做厨师的帽子,在珀斯停留两年整,却偏偏活成了不爱热闹的人。
那之后她来到新西兰,爱上了这里的纯净和安逸。她和我讲自己过去的历史,而后感慨,“真想留在这里,一辈子哪也不去。”
我在她对面的流水线打包,哈欠连天地回复着,“是啊,就是赚起钱来太费力了!”流水线督导经过我,戳了我的腰,告诉我“快点做工,不要这么多话。”
那是我刚刚搬到陶朗加时的状态,顶着各方压力逃出了奥克兰,想迅速建立生活,从哪里开始都可以。
陶朗加一向以“十纽币陶朗加”著称,一直以来挑战着全国最低工资的底线,而人们从不抗议,是因为这里依山傍海,气候宜人,常常在临近城市狂风暴雨时,偏偏这里阳光明媚,像是暴风之眼。
这是四季度假的天堂,但凡决心居住在此的人必定拿着真金和白银,而那些贫穷的人们,东做一点工,西做一点工。
虽生活捉襟见肘,但只要每日踏着朝霞出门再拥着晚霞回家,看了一抹世间不多得的美景,大概也就抵消了身体的疲惫。
像我做工的工厂有数处,只要你有手有脚没有钱,他们的大门就常年向你敞开着。我每天早上出现在工厂里,听那些马上要离开的工友们说“攒好去东南亚旅行的钱啦”或者“下个月要去斐济”,我的心慢了半拍,手也停下来,眼睛撞上督导,那张脸饱受生活摧残的脸又开始出现了咒骂的前奏。
“这就是我要的生活?”我跟对面的萨奇说话,带着将要步入二十六岁的恐慌。
我和这生活之间隔了一层雾,很久都想不通未来里,我是一心工作,还是辞职写作,是自创营生,还是埋头苦干,是回国去繁华的日子里,还是继续留在这里过放羊般的生活?
说罢,我看见她眼角出现的细纹,猜测着她的年龄。
萨奇说,“你要知道你想要什么,然后就一直走,别有那么多顾虑。”
末了,她看穿我的眼神,告诉我,“你看,我三十一岁了,长大没那么可怕。”
三十一岁的单身姑娘在我的家乡会有怎样的体验?
我的国内朋友们从二十五岁开始已经有了嫁人生子的准备,听说那些三十几岁还不着急结婚的都成了“慌张的剩女”。我们一路被劫持着,读书工作嫁人生子,旁人都给出一套“最应该”的版本,踏出和别人一样的步调,这才是最安全的打算。
我在万般忧虑中度过了二十六岁,要知道,就算逃到新西兰,爸妈在电话里说出的“xxx孩子上周结婚了”,很多时候这都不是无心的话。
2
萨奇迅速成为我在这份工厂里最大的收获,她很快步入了三十二岁,是那种看起来充满希望的三十二岁。单身的大龄女青年,脸上却冒出几粒青春痘,笑起来一脸真诚,做起事来干脆利落。
我常常看着她出神,“谁会不喜欢这样的姑娘?”
萨奇比我所知道的绝大多数二十岁姑娘活得要热烈得多,她用一年时间就可以做出别人在十年间做完的事。
她在工厂里和所有国家的背包客打成一片,每当工厂有人离开,她便热心组织聚会,pot luck的活动让我见识了数国美食。
平时做工累得要死,周末却以满血的姿态度过,从不把时间浪费在被窝里,早早就给我发来爬山的照片,三个月里几乎走遍附近的全部景观。
她热爱参加当地活动,跑马拉松参加义工活动,在当地文化里寻求新的刺激,和小孩子学英文,向房东学习冲浪,在凌晨五点的海滩出现,是唯一的黄皮肤。
她努力赚钱,从工厂离开后尝试数份工作,终于得以停留在新西兰。她每年为自己安排一次旅行,去年一个人停留在墨西哥,潜水,见朋友,品尝美食,在街头遇见来自美国的帅哥,有了一次三十岁之后高品质的艳遇。
见多了三十岁之后骤胖又堕落的女人,怕死了变老变丑,但突然有这么一个精瘦又热烈的女人站在我面前,让我预想出了自己生命中即将会来的美好。我在她的生活里,重活了对自己的期待。
我粗鲁地问她,“日本真好,三十岁不结婚都不会有压力。”
她瞪大眼睛,“怎么不会?爸妈也会担忧,社会也有约束,但这件事关乎你自己,你首先要对自己认真,对不对?”
那时读到铁凝50岁时才结婚,铁凝在接受采访时说:“自己从骨子里还是一个相对传统的人,对婚姻的期待比较高,也才总觉得自己没有准备好。我宁愿没有,也不要一个凑合的婚姻。婚姻跟人的好坏没关系,好人非常多,但他不适合你,可能你也不适合他,这就是情感的难处。”
我一字一句翻译给萨奇,“是这样的心情吗?”
她点点头,“差不多,我不是不需要爱情,我只是在等一个正确的开始。”
二十五岁之后,对待爱情的态度,大概就是对待人生的态度。
我从不参与别人的爱情,却给萨奇介绍过一个男朋友,那是一个四十岁出头的老小伙,一直未婚,多年没有女朋友,对于爱情有近乎宗教般虔诚的态度。
而萨奇身边并不乏追求者,但她从不因为寂寞而随便选择哪一个,用同样的心情期待婚姻。
3
她对我说一句话,大意是,与其慌张去找,不如静心享受生命,带着孩子般的心态去体验,人生和爱都应该如此。
我坚决把老小伙推向她,心里想,一个执着找寻真爱的三十岁女人,还有一个四十岁出头“如果不娶所爱之人就坚决孤独终老”的男人,说不定就会成为绝配吧?
我攒了他们的局,却喝了太多,只记得上半场,记得双方从澳大利亚聊到新西兰,从日餐聊到意大利面,从爬山谈到马拉松,却并不提“爱”的话题。而下半场,我喝得歪斜,胡乱讲笑话,断了片。
后来我问萨奇,“他好吗?”
她说,“很好呀,我们这周一起去爬山。”
我八卦,“那…有戏吗?”
她耸耸肩,“我们并不是适合彼此的类型,生命那么长,急什么呢?”
我沉默,为爱情坚守自己的立场,这大概是一个成年女人保护自己幸福的最好方式。
一年之余我从她身上收获太多的体会,也开始认真整理自己的生活,把自己的人生梳理得条理清楚,并且加进数种精彩,也许这是比“马上去结婚”更令人期待的事。
上周六在超市遇见她,她高声叫我,手提两只大葱,和我说“我的朋友从日本来,我要去给她做饭啦!”
她扒拉着刘海,“哎呀,抱歉我这个造型,刚去冲浪,头发乱死了!”
那一刻怔住,觉得她那样子真美。
嘿,三十二岁不结婚,到底能咋滴啊?!
任她去吧,毕竟她单身也美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