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爱问文中子、韩退之。
先生曰:“退之,文人之雄耳。文中子,贤儒也。后人徒以文词之故,推尊退之,其实退之去文中子远甚。”
爱问:“何以有拟经之失?”
先生曰:“拟经恐未可尽非。且说后世儒者著述之意,与拟经如何?”
爱曰:“世儒著述,近名之意不无,然期以明道;拟经纯若为名。”
先生曰:“著述以明道,亦何所效法?”
曰:“孔子删述‘六经’[2],以明道也。”
先生曰:“然则拟经独非效法孔子乎?”
爱曰:“著述即于道有所发明,拟经似徒拟其迹,恐于道无补。”
先生曰:“子以明道者,使其反朴还淳而见诸行事之实乎,抑将美其言辞而徒以于世也?天下之大乱,由虚文胜而实行衰也。使道明于天下则‘六经’不必述,删述‘六经’,孔子不得已也。自伏羲画卦至于文王、周公,其间言《易》如《连山》、《归藏》[3]之属,纷纷籍籍,不知其几,《易》道大乱。孔子以天下好文之风日盛,知其说之将无纪极,于是取文王、周公之说而赞之,以为惟此为得其宗。于是纷纷之说尽废,而天下之言《易》者始一。
《书》、《诗》、《礼》、《乐》、《春秋》皆然。《书》自《典》、《谟》[4]以后,《诗》自《二南》[5]以降,如《九丘》、《八索》[6],一切淫哇逸荡之词,盖不知其几千百篇。《礼》、《乐》之名物度数,至是亦不可胜穷,孔子皆删削而述正之,然后其说始废。如《书》、《诗》、《礼》、《乐》中,孔子何尝加一语?今之《礼记》诸说,皆后儒附会而成,已非孔子之旧。
至于《春秋》,虽称孔子作之,其实皆鲁史旧文;所谓‘笔’者,笔其书,所谓‘削’者,削其繁,是有减无增。孔子述‘六经’,惧繁文之乱天下,惟简之而不得,使天下务去其文以求其实,非以文教之也。《春秋》以后,繁文益盛,天下益乱。始皇焚书得罪,是出于私意,又不合焚‘六经’,若当时志在明道,其诸反经叛理之说,悉取而焚之,亦正暗合删述之意。自秦汉以降,文又日盛,若欲尽去之,断不能去,只宜取法孔子,录其近是者而表章之,则其诸怪悖之说亦宜渐渐自废。不知文中子当时拟经之意如何,某切深有取于其事,以为圣人复起,不能易也。天下所以不治,只因文盛实衰,人出己见,新奇相高,以眩俗取誉,徒以乱天下之聪明,涂天下之耳目,使天下靡然,争务修饰文词以求知于世,而不复知有敦本尚实、反朴还淳之行。是皆著述者有以启之。”
爱曰:“著述亦有不可缺者,如《春秋》一经,若无《左传》,恐亦难晓。”
先生曰:“《春秋》必待《传》而后明,是歇后谜语矣,圣人何苦为此艰深隐晦之词?《左传》多是鲁史旧文,若《春秋》须此而后明,孔子何必削之?”
爱曰:“伊川亦云:‘《传》是案,《经》是断。’如书某君,伐某国,若不明其事,恐亦难断。”
先生曰:“伊川此言恐亦是相沿世儒之说,未得圣人作经之意。如书‘弑君’,即弑君便是罪,何必更问其弑君之详?征伐当自天子出,书‘伐国’,即伐国便是罪,何必更问其伐国之详?圣人述‘六经’,只是要正人心,只是要存天理去人欲,于存天理去人欲之事,则尝言之,或因人请问,各随分量而说,亦不肯多道,恐人专求之言语,故曰‘予欲无言’。若是一切纵人欲、灭天理的事,又安肯详以示人?是长乱导奸也。
故孟子云:‘仲尼之门,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此便是孔门家法。世儒只讲得一个伯者的学问,所以要知得许多阴谋诡计,纯是一片功利的心,与圣人作经的意思正相反,如何思量得通!”因叹曰:“此非达天德者,未易与言此也!”又曰:“孔子云:‘吾犹及史之阙文也。
'孟子云:‘尽信书,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孔子删书,于唐虞夏四五百年间,不过数篇。岂更无一事,而所述止此?圣人之意可知矣。圣人只是要删去繁文,后儒却只要添上。”
爱曰:“圣人作经,只是要去人欲,存天理。如五伯以下事,圣人不欲详以示人,则诚然矣,至如尧舜以前事,如何略不少见?”
先生曰:“羲黄之世,其事阔疏,传之者鲜矣。此亦可以想见,其时全是淳庞朴素,略无文采的气象,此便是太古之治,非后世可及。”
爱曰:“如《三坟》之类,亦有传者,孔子何以删之?”
先生曰:“纵有传者,亦于世变渐非所宜。风气益开,文采日盛,至于周末,虽欲变以夏商之俗,已不可挽,况唐虞乎?又况羲黄之世乎?然其治不同,其道则一。孔子于尧舜则祖述之,于文武则宪章之。文武之法即是尧舜之道,但因时致治,其设施政令,已自不同。即夏商事业施之于周,已有不合,故‘周公思兼三王,其有不合,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况太古之治,岂复能行?斯固圣人之所可略也。”
又曰:“专事无为,不能如三王之因时致治,而必欲行以太古之俗,即是佛老的学术;因时致治,不能如三王之一本于道,而以功利之心行之,即是伯者以下事业。后世儒者许多讲来讲去,只是讲得个伯术。”
译文:
徐爱问先生对王通和韩愈两个人的看法。
先生说:“韩愈是文人学士中出类拔萃的人,王通则是贤明鸿儒。因为文章诗词的缘故,后人相对更加推崇韩愈,但实际上韩愈比王通差很远。”
徐爱问:“那么如何解释王通仿作经书这种过失呢?”
先生说:“也不能够全盘否定仿作经书的事。后世儒生们著书立说、阐经述典的用意和仿作经书有什么不同呢?”
徐爱说:“后世儒生们著书讲经虽不无邀名之嫌,有追求名声的私心,但其主要目的还是在于阐明圣道,仿作经书纯粹是为了个人的名利。”
先生说:“为了阐明圣道而著书讲经,效仿的是谁呢?”
徐爱说:“孔子删改过‘六经’以阐明圣道,效仿的是他。”
先生说:“那么仿作经书不也是效法孔子吗?”
徐爱说:“著书论经会使道有所发挥,并让之通晓,但仿作经书似乎只是模仿圣人的学说,对圣道恐怕并没有什么好处。”
先生说:“那你认为阐明圣道,是使天理返璞归真使之付诸于实事呢,还是利用华美的言辞招摇过市呢?之所以会天下大乱,就是因为虚文兴盛而缺少实践。
假如圣道大白于天下,那么‘六经’也不必删改了。孔子也是不得已而删改‘六经’。从伏羲画八卦到周文王、周公,期间解释过《易经》的有《连山》《归藏》等,林林总总,数不胜数,使得《易经》的圣道弄得极其混乱。孔子觉得天下喜好文藻的风气每日剧增,知道《易经》将会被歪曲,于是倡导文王、周公的学说,把他们的学说视为《易经》的正宗。从此其他的学说都被废止,天下对于《易经》的阐述得以统一。
《书》《诗》《礼》《乐》《春秋》也都是这样统一的。《书》自《典》《谟》以后,《诗》自《周南》《召南》以后,像《九丘》《八索》等,所有淫秽逸荡的词句共有成百上千篇。《礼》《乐》中的名物制度也是数不胜数。孔子做出了正确的阐释,把之前一一删除,废止了其他乱七八糟的学说。《书》《诗》《礼》《乐》等书中,孔子删除时并没有增加过自己的言论。
如今《礼记》中的众多阐述,并非孔子删改的原本,大都是后世儒生的附会。至于《春秋》,虽然后人认为作者是孔子,但实际上是鲁国旧史书中的文字,只是经过孔子的整理削述。摘录原文、去掉繁杂,只有减少而无增加。孔子把‘六经’删减到不能再减了,以免纷华浮逸的文辞扰乱天下人心,使天下人从此抛弃华丽的文饰,注重文章的实质,而不是用虚逸淫荡的文辞来教化天下。
《春秋》以后,各种华而不实的文辞日益兴盛,天下大乱。秦始皇焚书留下千古罪名,是因为他这样做是出于控制天下的私心,把‘六经’也焚毁了。如果当时他旨在阐明圣道,将那些离经叛道的学说悉数焚毁,就会暗合了孔子删改‘六经’的本意。自秦汉之后,繁文又一天天兴盛起来,如果想要除尽此风是不可能的,因此只能效法孔子,摘录那些接近真理的阐释加以宣传表彰,那些怪理悖论也就会慢慢地自行消亡了。虽然我不知道王通当初仿作经书的本意何在,但我深切地体会到,他的做法是有可取之处的。我想即使圣人复活,是不会阻止他的。天下纷乱的原因,正在于盛行浮华的文风,求实之风却日渐衰败。人们标新立异,各出已见,为了取得功名不惜哗众取宠,扰乱天下人的思绪,混淆大家的视听。使得天下人争着崇尚虚文浮词,在社会上争名夺利,忘记敦厚实在、返璞归真的品性。这些都是那些阐述经典的人所开启的。”
徐爱说:“后世文人的一些著书阐述也是必要的,以《春秋》为例,假如没有《左传》作为它的注解,后人恐怕难以读懂。”
先生说:“如果必须有《左传》为《春秋》注解,众人才会明晓,那岂不是像歇后语一样了。圣人为什么要写如此隐晦难懂的文章呢?《左传》的文章大多来自鲁国旧史书,如果《春秋》必须有《左传》作注才能看得明白,那么孔子又何苦费神将鲁史删改为《春秋》呢?”
徐爱说:“程颐先生也曾说过:‘《传》是案,《经》是断。’比如《春秋》中记载弑某君、伐某国,如果不明白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恐怕对这件事也难以判断。”
先生说:“程颐先生说这句话,恐怕也是沿袭了世俗儒生的说法,而没有明白圣人作这些经书的本意。既然《春秋》记载了‘弑君’,就是说弑君本身就是大罪,杀害国君的细节又何足多言?征讨本就应该由天子授权,书中写伐国,那伐国本来就是犯罪,便无需多言伐国的详细情况。
圣人阐述《六经》,只是为了正人心,存天理,去人欲。关于这些,孔子也是在有人请教的情况下才因人因时酌情作些解说,但也绝不会说太多,害怕人们会拘泥于辞藻。因此他对子贡说‘我不想说什么了’。圣人绝不肯把一些放纵私欲、毁灭天理的事详细地告诉人们,因为那会助长混乱、引导奸邪的。所以孟子说‘仲尼之门,无道桓、文之事者’,这是孔门的家法。后世儒生只研究霸道的学问,所以他们就要懂得许多阴谋诡计,这纯粹是功利之心,与圣人作出经书的目的正好相反,怎么可能理解《春秋》一书呢?”说到这里,先生慨叹道:“如果不是通达天理的人,和他们也很难谈到这个!”
先生又说:“孔子说:‘我还遇到过史书里有疑点的地方。’孟子说:‘全然相信《尚书》,倒不如没有《尚书》。《武成》这篇文章里我只取两三节罢了。’孔子删改《尚书》,即使是尧、舜、夏朝四五百年的历史,也存留不过仅有的几篇。难道再没有一件事可写了吗?但他就阐述了仅有的这几篇,圣人的用意显而易见了。实际上圣人是要去繁就简,但是后世儒生却硬要往里添加繁文。”
徐爱说:“孔子作‘六经’,目的是要去人欲,存天理。因此孔子不想将春秋五霸之后的事详细地展示给世人,这是自然的。但尧舜以前的事,为什么也略而不论呢?”
先生说:“一来,伏羲、黄帝,时代已经久远,事迹零散,可以想象,流传下来的很少;而且那时世风淳朴,不会有注重行式、喜好华文的风气。这就是太古时期的社会状况,是后世不能相比的。”
徐爱说:“也有流传下来《三坟》之类的书,但是孔子为什么把它们都删掉了呢?”
先生说:“那些书即使有些流传下来,也会因时代的变化逐渐不合时宜。社会风气日益开放,文采日渐兴盛,世道沧桑,周朝末年的时候,要恢复夏商时期的淳朴风俗,已经不可能了,何况尧舜时的世风呢?太古时期的伏羲、黄帝的世风就更不可能挽回了。各国治理国家的具体方法尽管各不相同,他们遵循的天道准则都是一样的。孔子效法尧、舜和周文王、周武王。周文王、周武王实行的制度其实也就是尧、舜时的法则。但是他们都因时施政,因此制度政令会有所分别。夏、商的制度政令在周朝施行,就已经是不合时宜的了。所以周公对大禹、商汤及文王的制度吸收并举的同时,遇到有不合适的地方,就会反复琢磨、经过深思熟虑。更何况太古时的制度政令,更不可能再直接沿用?这些本然就是孔子可以略而不举的。”
先生又说:“固执地想要恢复施行太古时的典章制度,只一味提倡采取无为而治的政策措施,而不能像三王那样因时施治,是佛教和老庄学派所宣扬的观点。春秋五霸以后的因时施治,不像三王一样遵循圣道,用道来一以贯之,而是存有功利之心来施政。后世儒生讲了很多,不过讲了些施行霸道之术而已。”
感:整文讲述一个文学书风。其实简单的才是最纯朴的真实的,圣人只所以是圣人,是始终带着利他之心,博爱,化繁为简,适合时宜,懂得变通。
另外以前只知道一个韩愈,今天又知道王通比韩愈还厉害。一个人厉害与否取决于他的思想,他所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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