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体细胞每六至七年完全更新一次,所以出生与死去的不是同一个人。这是邻家一位老伯垂暮之年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他叫平野。他还说。细胞的更新换代,除了灵魂的归属(脑细胞),没有什么是从出生就带来的。如今我即将步入尘埃,这一辈子,该做的与不该做的,到头来还只是那样。
平野先生葬在一棵树下,那树一边倾斜,仿佛被大地牵扯。着地的一端,开有两朵紫罗兰,靠着树的地方有两个小洞,从嫩绿的叶子望进去,是朦胧的黑。应该是昨天的烟雨所致,树的颜色褐中透着红,树上结有绿色的果子,如果摘下来吃,想必十分酸涩。垂挂在树另一端的是一只风铃,清风拂过,便会发出叮叮叮的声音,仿佛是姑娘在轻声呼唤。
葬礼的那一天,来的人不多,大多是平野先生的战友。他是被葬在二月的雨中,天微昏,有一丝清寒,距离樱花盛开还有一个月。眼前的高山上堆积有未融化的白雪,仿佛冬天的一只帽子。天空未散尽的乌云,与这场葬礼的哀乐把悲伤气氛衬托了出来。秋田是平野的邻家,三十岁出头,是位作家。哀主是平野先生的儿子,四十岁,在山的另一边栽种苹果。
秋田是在风铃声中认识了兰子。
兰子穿着一身黑礼服,头发盘成旋涡状,戴着与山脉相称的帽子。初次与秋田见面,是在平野先生的骨灰被埋入大地后,响起风铃的一瞬间。兰子晕倒了。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
秋田扶起兰子,将她抱入哀主的房间休息。他怀中的兰子,从嘴角到腮部,透着一种柔弱的苍白。微闭的双眼,褐色的眼瞳,轻轻漂浮着几根长发,像一位累了的舞女。二月的温度虽在零上,可窗外的雨中也常裹着细雪。秋田将兰子扶到炉火旁,她苍白的脸才稍稍有了一丝血色。秋田对兰子有一种感觉,是在窗台见到她下车时产生的一种感觉,隐约觉得在镇上见过她。他一个月前下过山,那正值大雪倾盆而落的日子。几辆吉普车开到镇上,一位中年男子从后箱中拿出帐篷,搭成一只猫的样子。姑娘也就在这时从车上下来了。秋田对姑娘的欣赏,不仅在于她水灵的眼瞳与白皙的肌肤,曼妙的舞姿,腮部红润的胭脂与看似不敢靠近的妩媚,更多的是一种感觉,像什么呢?像赏樱花时那种幸福感。后来秋田再未见过姑娘,他眼帘中那近乎凄美的《鹭娘》,随之她的“低落”而融入鲜雪中。姑娘还有一点特别打动他,是姑娘站在舞台上时,对爱情向往的眼神。
秋田端来一碗热汤给了兰子,兰子的气色好了许多。
“姑娘,这天也挺冷的。你是身子不好吧?”
“唉,对啊。”兰子的声音还有一丝虚弱。她把汤放到旁边的凳子上,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房间还挺暖和的,不像我在冬天时住的旅馆,真是冷死了。而且还每天都穿很少去跳舞,身子骨还行。但现在不行了,我病了。”
秋田心中有一丝惋惜。他问,“什么病?”
兰子的嘴角微微往上翘,像天使的眼睛,看着他。
“一个小病,微乎其微的小病。没事的。”
“那怎么行,小病就得治。”
兰子的脸像绽开的一朵梅花,泛着樱桃红,那近乎暖化冰雪的笑靥,不免让秋田跟着她傻笑。门外的哀乐停了,细雨也停了,眼前的大地上白雪渐渐缩小。风铃声在风中像一位姑娘的呼唤。兰子问他,“对啦,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叫秋田,就在这隔壁住着。”
“喔,我叫兰子,很高兴认识你。你平时都干什么呀?”
“我嘛,一个人过,写小说。”
“那挺好的。你是大作家吗?抱歉呀,我不怎么看书。”
“哈哈哈,我不是呢。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作家。说起来,兰子小姐,我见过你,你是不是一个乐团的舞女。”
“对的哦。”
“那你和平野先生有什么关系吗?我是说,你今天来这儿……”
“他是我的老师,读书时挺照顾我的。”
“哦,这样呀。我记得平野先生确实在山下的镇上做了三十几年的小学教师,这是他和我聊天时说的。其实我也是前两年才搬到这儿来住的,所以我也不太了解。平野先生人挺好,若不是一个月前突然的风寒,我还能听他讲很多故事呢。唉,人说走就走,难免也太脆弱了。”
兰子看着窗外,眼神里透着恍惚。“雪都快融化掉了,再等两个月就得插秧,然后湿热的空气就会席卷整个日本。再等到九月,那座山就会是褐色的一片。人们纷纷收割稻田。这样的日子,我也想过呢。做一个日出而作日出而息的农夫挺好的。”
“兰子小姐,你真的这么想吗?”
“……”
“平野先生跟我说过,人从出生到死去的身体,是不一样的。年暮的身体,是为了感受死亡。而年轻时的身体,是为了去感受生活。我觉得兰子小姐的想法很好,完全可以去做嘛。”
兰子勉为其难的一笑,秋田能感受。“我也正在接近死亡呢。”
秋田从炉火旁起身去打开了窗,一股寒气便吹拂进来。风铃声更大声了,像一位姑娘的呼唤。哀主站在风铃下面,他的妻子、儿子站在他的旁边。他面对墓地,向哀客作了道别。平野先生一生过得挺精彩的呢,那是哀客重复最多的一句话。
“兰子小姐,你要在这儿待多久?”
“这个嘛,这儿挺僻静,我倒想在这儿呆上一段时间。”
“那你愿意就到我家住吗?当个客人。”
“啊?这个……你妻子会介意的吧。”
“我没有妻子呢。”
“这样呀,那我付给你钱。麻烦了。”
兰子将帽子摘下,将盘着的头发披到肩部,散来了一阵桂花香。她把外层的黑礼服挂在衣架上,是近一种淡色的玫瑰花。开着的窗停止了风声,风铃的声音渐渐减弱,变得像细丝般微弱。兰子的身子在房间里仿佛跟着风铃的声音而婀娜多姿呢。哀客的鲜花堆放在平野先生的坟前,就像他所说的,土里最后像细沙般的细胞,是为了感受死亡。秋田将兰子邀入自己家中,风铃声仍旧在那儿,像一位姑娘的呼唤。秋田倒了一杯茶,递给坐在沙发上的兰子。
“兰子小姐,楼上就有一间房,你可以住在那儿。”
秋田又说,“晚上的时候,你可以到客厅来和我聊天。我嘛,一般在晚上写小说。”
“这样不会打扰你吗?”
“不会,完全不会的。”秋田摇摇头,端起一杯茶慢慢细品起来。说起来,秋田的小说大多是描绘爱情的美。那种想象的,完全未经历过的爱情,对于秋田而言,倒不是很难临摹。那种朦胧中透着朦胧的美,想来也只有一个未经历过爱情的人才能描摹出来。所以秋田才想在晚上仔细观察一位美丽的女子的谈吐。兰子从桌上看到一本泛着秋黄的书,她打开翻了几页,“这些都是你写的吗?”
“这是我写的第一部小说呢。”
“到了晚上,那白色的月光就会落在自家的阳台前。无人会在意,因为我家本无人。也就在那儿的那栋楼的那扇窗,才会看到那无人的妩媚。她那样的沉鱼落雁,仿佛月光里一位黑夜的舞女。然而我并不知道她的名字,她离得很远。悄悄地,她把窗户拉上,这无人的寂静的夜晚,就像一把月光,把无人的阳台扫得寂寞。这段写得挺有意味的呢,写的什么意思啊?”
“……”
“我觉得你蛮有才华的嘛,怎么会没有女人爱上你呢?”
“……”
两只鸟儿停在枝桠上,歌喉中润着春天的消息。与秋田相坐的兰子,整理了一下衣襟,走到窗台。她与鸟儿相视,仿佛是来给她送信的。风铃声仍在叮叮叮地响,像一位姑娘的呼声。哀客都走了,哀主也关上了平野先生的木门,走了。兰子说,“要是我没在这儿,恐怕你就得一个人了。为什么要住在这儿呢?我是说,虽然这儿很美,但也很孤独呀。”
“兰子小姐,你和谁恋爱过吗?”
“啊?”
“像你这样美丽的女孩,是不是曾经也有人为你赴汤蹈火呢?”
“讨厌,其实是有,但我是不怎么喜欢的。唉,那些傻瓜,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嘛。”
秋田只是笑笑,他心想,倘若她能一直住在这儿就好了。描摹的朦胧的爱情,在他看来,虽是触不可及的美丽,但在见到兰子后,他发现自己的心有一丝丝感动。那些感动像悬在屋檐未掉落的水滴,积累得愈来愈大。终有那一刻,水滴会栽进泥土,被大地捕获,然后化为新树果子里的甜汁。
秋田想到这儿便饿了。兰子小姐那柔弱的双眸与鸟儿在交谈些什么,隐约感觉兰子明白了鸟儿带给她的信。鸟儿扇起翅膀向远处的电线杆飞去。兰子哭了。让兰子小姐哭的是她眼前那柔弱的景象,风中微微摇曳的风铃声。兰子的手伸出窗台,仿佛触碰到了风中女子的呼唤。
“你以后就直接叫我兰子吧。我也叫你秋田。以后还得请多指教呀。”
“好啊。兰子,你最喜欢吃什么?”
“嗯……吃清淡点就可以了。我都爱吃的。”
秋田走进厨房后,剩下的是炉子燃烧的声音。兰子关上窗门,坐在沙发上,两眼涌出了一种淡淡的忧伤。那应该是几年前的樱花天吧,兰子还是个十八岁的姑娘。与她相恋的男子是隔壁某所学校的学生,东京的天气很热,兰子就和她男友去他乡下的外婆家玩。那儿的景象与这儿不大相同。农耕的妇女站在田埂上,用镰刀割着秋收的水稻。用木头做的屋子,刚好是夏蝉交配的季节所采来的,所以夜间的歌谣,自然是有蝉鸣的,还有青蛙叫声。农村的小孩在白天斗蛐蛐,男人们去做农活,那干净的日落日出,男友温暖的手,这些都应该是她美好的记忆。与男友的一别,是突如其来的。自打男友不再与她联系,她也只是笑笑。如今到了这儿,她竟然忍不住流下眼泪。也许是鸟儿带来了她前男友的消息吧。眼前那柔弱的景象,只是像夏日里的雪糕。
夹杂在白雪皑皑之中的是刚探出头的小草。嫩色的生命,难以自然的妩媚,像星辰下的灯火,本身并不起眼但远比星辰更清晰。兰子就像风中不起眼的姑娘。但她是起眼的,至少在一些人眼里。秋田端出香喷喷的饭菜,叫兰子吃饭。
“你可真是太棒了吧,做得这么香?啊,有生以来,我觉得这一餐会吃得很香。你猜为什么?”
“因为这儿吗?”
“我听你说人体的细胞每隔六至七年完全更新一次,也就是说身体都和以前不一样了,这让我想起一个问题:一艘轮船每天都换一个新零件,等到换完后,这船就不是之前的船了。人也是一样吗?出生带来的身体,和死去后被火焚烧的身体,都不是一个人了?”
“嗯……兰子,你觉得呢?”
“这算什么呀,哈哈哈。自己不再是多年前的自己,这不是很正常的嘛,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成长。秋田,你为什么会想住在这儿呢?你都还没回答我。”
叮叮叮,风中轻微的风铃声,与一只小猫咪,爬进了屋子里。
“我嘛……不知道,应该是想躲避些什么。”
“嗯?”兰子盯着秋田,隐约看出他藏在内心的忧伤。
“你该不会是被女人伤害,然后就远离凡尘?天啦?我还猜对了吗?那真是抱歉啊。我觉得你可以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兰子的脸像窗外那遥远的风景,让秋田触不可及又欣然向往。
秋田看她的眼神,显然是喜欢她。
兰子隐约察觉出这种感觉,便回过头,去看向窗外。
“兰子小姐?”
“你看看,你又叫我小姐。”
“喔,兰子。你怎么了?”
“我要和你约法三章哦!第一,你不许喜欢我。第二,你不许喜欢我。第三,你不许喜欢我。”
“……”
兰子说完,就踩着榻榻米跑进了楼上的房间里。
“喵~”
秋田听见从楼上传来的哭声。他敲了门,然后滑开门,看见地上一团纸巾。兰子的双眸就在纸巾中,从窗外望过来,是另一座雪山。凄美又忧愁。
“兰子?你怎么了?为什么要哭?”
“……”
窗外的风铃声,像一位女子的呼唤。
“我快死了。真的。唉。但生命很美,我也只是换个方式活着嘛。”兰子的话显然使秋田的心承受了一些不该承受的东西。如果她不到这儿来的话。
“所以你可千万不要喜欢我。让我安心地去吧。”
秋田的内心近乎一种狂乱。啊,本想等到樱花盛开的时候,让她做他的妻子。现在,他眼中的忧愁反映了他的文字。那像白雪一样寂寞的月,透射了人间的苦和甜。秋田没有尝到甜,这是他自以为是的。其实他尝到了,算是一种痛苦的甜头吧。啊,那像白雪一样寂寞的月,是秋田每晚都会说的一句话,不管是附在小说中还是日记中(日记嘛,就几行话,是来写他所见的一番普通的景象),他现在听到兰子说那些话后,窗外就仿佛临近了傍晚,那像白雪一样寂寞的月从雪山那头升起……(月不会升起,它只会在空中慢慢变得清晰。秋田的内心,那寂寞的月,是从雪山升起的。)
“兰子小姐,你别误会了,我只是很高兴能认识你。”
“你看!你又叫我小姐了。”
其实兰子是知道他对她的那种感觉,倘若她没有病,也不会来这儿。有病了,自然是这种尴尬的处境。唉,兰子明白,秋田只是她生命最后的过客。
窗外的两只鸟从电线杆飞回了窗台,叽叽喳喳地,是在报春吗?百草确实从白雪中探出了头,天气逐渐回暖,远山的云朵移动得很快,万物生生不息,是春吹来的箫声吗?风中,那风铃声,仍旧像一位女子的呼唤。兰子从榻榻米上站起来,一脸笑靥,她对秋田说,“这段时间麻烦你啦。”
秋田低下头,没说话,关上门走下楼,坐在炉子前。
“万物生生不息,唯独熄灭了我的一颗温暖的心啊。唉,那像白雪一样寂静的月,唉……”
平野先生还对秋田说过,生命的意义在于更替自己,这倒不是成长的另一种说法,就比如一年四季,没有哪一年是完全相同,但却极为相似。有一年,寒潮占据了大半年,几乎每隔三天就会下一场暴雨,这在这个地方是不正常的。平野先生是想让秋田明白生活的一种无奈的感觉,同时又爱上这种感觉。因为他读了他的小说,觉得秋田个人主观太强烈,快到一种走火入魔的境界。如今平野先生走了,秋田仍旧想不通他的那番话。
楼梯丝丝的声音。
“我来找你聊天啦。没打扰到你吧?”
“没有呢!”
兰子换了一身睡衣,上面画有圆圆的花瓣。也许是秋田好久没有闻到女人身上的香气了,他一下子便从困倦中醒过来。
兰子的眉毛画得很细,嘴角还涂了口红,在大半夜的。隐约能听见风中姑娘的呼唤。而客厅仍是炉子燃烧的声音。秋田倒没觉得兰子的话奇怪,因为他也不是那么想的,只是要写一些商业作品来赚钱嘛。兰子觉得,一个人被伤害很多次后,会变得更加温柔。秋田看兰子的眼神,没让兰子的视线躲开,相反,她也在看他的眼睛。
“讨厌啦,你这样盯着人家看。”说罢,兰子便拥向秋田。秋田的心热乎乎的,那宛如从雪山边升起的太阳,融化了白色的月。他手心流着汗,这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对他而言,太难承受。他的眼睛湿润了,毕竟怀里的女人……
“抱住我吧,给我最后的温暖。”
“兰子小姐,你……你怎么了?”
“你看,你又叫我小姐。”兰子没有生气,她眼角的妆化了,是流下的泪。兰子想跟眼前这个男人谈过去,谈生活,谈一些让她不能睡觉的东西。
“还是谈细胞更新吧。你说我现在的身体是不是就是为了感受死亡呀。”
“……”
兰子微微一笑,倒在炉子边,睡了过去……夜风中吹来的风铃声,像一位女子的呼唤,秋田这次终于听清了女子在呼唤着什么了。原来啊,是道别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