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官书

小说作者:一声策马不回头

大澜历二十二年。

我想我还是不适合做一个史官。十五年前我就这般认为,可是家族却不让我选择,他们千方百计让我相信——史家的人,生来便是为史而生,为史而亡的。怎么可能会有人不适合做史官呢?

罗邺大陆的起源早已不可考,但从一千三百年前大夏王朝建立,传旭大帝决定修纂史书,史家祖先从一干学子中脱颖而出,被命负责史书的修纂,并且赐姓为史开始,史家,便世代修书,世代记史,不论王朝如何更迭,最后负责写史的,必定是史家人。这,在罗邺大陆已经是约定俗成,妇孺皆认的。可是,我觉得它并不合理。

五岁那年我养了一只兔子,我看着它从一小点儿一点点长大,我每天记录它的成长,写史的人怎么能不会记录呢?

母亲问我,“悬儿今天有记录什么吗?”

我仰起头,指着不远处自在玩耍的小兔子,我说,“它今天吃了一片肉。”

母亲的脸色便沉了下来,“悬儿怎么可以说谎呢?兔子是不吃肉的,就像史家必定要纂写史书一样是不可变更的事情。”

真的不可以吗?我不敢回答了。

母亲的面色虽然不好,可是她提起史家的荣光时又是那么的自豪。我隐隐觉得不对。

我低头看那只兔子,真的都是不可变更吗?我又鼓起了勇气,解释道,“母亲,我饿了它三天,只给它一片肉,今天肉没有了,我才放它出来的。”

母亲的神色越发不好,“也许是被鼠类偷去了肉。”

“我……”我还想辩解,但是母亲已经提前喝止了我,“去思过堂反思三天,史家的人,怎么能够撒谎呢!”

那只兔子已经自顾地跑远了,我看着它,我想说我没有撒谎,可是我没有证据。侍卫已经走到我面前,“少爷。”他的声音冷漠而顽固,但是眼神却隐隐藏着荣光,这样的眼神,我很熟悉,因为,每一个史家人,都有。

三天时间,转瞬即逝。

母亲亲自来接我,在我还没来得及说任何话的时候,母亲便开口了,语气沉重而压抑,“悬儿,母亲不需要你聪明。”

我茫然的睁大眼,“我不明白。”

母亲笑了一声,“史家的人,要知道真相干什么,活着就好了。”

这真的是我固执而又狂热的母亲?我抬起头,史家的光辉第一次从她眼里褪去。但只是一瞬,她问我,“你知道错了吗?”

我点头,“悬儿不会再撒谎了。”

关于兔子会不会吃肉,我用了三年时间证明,却没有再告诉任何人答案。

既然答案是不会被接受的,那我为什么还要说出来,史家的人,最重要的是活着。这句叛逆的话是我从母亲口中得知,但是她却从来没有遵守过的。

十三岁,启悦历五十八年,嘉义王起兵叛乱,史家所录,皆以乱臣贼子称之,这场叛乱持续了五年,五年之后却不是嘉义王被镇压,而是启悦王朝的覆灭,嘉义王登基,依旧任命史家记史,五年前史家对于嘉义王叛乱之事多有记载,言辞激愤,定义简单,称祸乱百姓,嘉义王登基第二件事,便是要求史家更改其书,父亲带领我叔伯辈一十九人以死抗议,母亲在主持完丧礼之后,自沉于水潭之中。此事最后以我史家新代家主的妥协画上句号。

这样的历史,在史家其实早已屡见不鲜,一朝天子一朝臣,没有人能心无芥蒂的启用曾经攀咬不放的敌人。

又七年,大表哥意外逝世,大史官的位置空悬,史家占卜推选新的史官,却卜出十二个字。

“不可一世,不能一世,恨不一世。”

世与史同,史家陷入空前的惶恐。于是有人提出来,让不是史家的人来做这个大史官,结果当然是无疾而终。史家人对于大史官的执着早已到了盲目而偏执的地步,然后,我站了出来,“既然你们都觉得这个大史官难选的话,那不如,就我吧。”

大厅忽然安静下来,史家的荣耀是大史官,任何一个人都想延续下去,可是这样的谶言,让每一个热爱史家的人都不敢背负史家的荣耀,都不敢接受史家可能会亡在自己手里的命运。

“表弟,你……你……你说什么?”二表哥不敢置信地看着我,他是最有希望成为新的大史官,可是这样的谶言让他却步,他原本在等一个被推荐的时机,这样他是被勉强接受的命运,如果遇见可怖的结局,便有一半的责任在族人身上。

我说,“如果你们选不出来的话,那就我吧。”我说地很慢,但是每个字都很清晰。

“你怎么会合适呢?”四表哥指出来,“史卷考核你从来没有合格过。”

“是啊,我从来觉得我不适合做史官,可是,不是你们告诉我的吗?史家的人,必须会。”我走到四表哥面前,“我背不出史料的时候,是四表哥你说这是我们的宿命,我们必须会。”

“可是……”三表姐开口。“可是……”我打断她,走了过去,“在我要离开史家的时候,是三表姐把我囚禁起来,告诉我,其余的路都是错的。”

我一一驳回他们的不甘心,然后笑起来,“既然你们都没有胆量背负起史家要被倾覆的可能,那就让我来吧。”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沉默便是默认了。我走出史家的大门,进宫去叩谢皇恩。

离开史家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囚笼,囚禁了我二十五年,我一心想要逃离,可是所有人都告诉我,这就是命,你必须接受的命。

进宫的路我不是第一次走,也必然不是最后一次,他们说服了我,用时间,现在任何人都不能阻拦我,既然要同化我,就要付得起同化我的代价。我挑起眉梢,史家大厅里众人的表情我皆没有错漏,此刻间,一一回忆过来,心情便莫名好了几分。

我伏跪在辰修殿,辰修殿是大澜帝的寝殿,大澜帝不同于任何一代帝王,接见大史官的地方居然是在寝殿,可是,我也不同于任何一代大史官。

“臣新任大史官史悬叩见陛下。”

大澜帝立在床榻之前,“你的父亲可是史鉴。”

“是,但臣不是臣的父亲。”我沉声答道。

“哦。”大澜帝抬起头来,有一丝惊奇,“如何不同。”

“臣以为启悦王在位期间,虽无大过亦无功绩,盛世自然无争。可是,周边小国不断壮大,启悦王却无作为,若陛下不救世,我大澜何以安。”

“你果然不同于你父亲。”大澜帝语义中含有一丝嘲讽,“史家的风骨呢?”

“臣所言,句句皆实。”

“好一句句句皆实,那你说,若不是朕,这救世之论可还存在?”大澜帝向前踏了三步。脚尖几乎要踏到我脸上。

我略略抬头,正视着大澜帝的眼,“依旧存在。启悦弊端甚多,倾覆不过是早晚的事。”

“呵。”大澜帝一声冷笑,“传令下去,新任大史官便是朕面前这只狗了。”

“臣,谢陛下。”我收回自己的视线。

“退下吧。”大澜帝挥手。

“臣告退。”我退出辰修殿,阳光照耀在我身上,一如既往的暖。

史官书(中)

大澜历一十二年。

我继续坐在房中书写我的历史,五年前我接任大史官,大澜帝对我极尽羞辱,他容不下史家,而这一点早在我父亲赴死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不同于任何一代帝王,他喜兴分明,看似睚眦必报,其实胸怀天下,可是史家并不与天下相关。反是大澜帝夺位的那五年,史家对他造成了极大的阻力。

百姓未晓政事只看生存,时年虽然并非海晏河清,但是百姓的生活却是稳定,而史家在百姓间扮演的角色便是引导,天下信史家,故而百姓信,所以史家认为大澜帝是错的,百姓也这般认为,正是因为如此,即使大澜帝权术用尽,兵强械足,猛将迭出,这场夺位之战也在兵力如此悬殊的情况下依旧打了五年。

“很多时候,信仰的确是一个不能明说但却强大到不可思议的东西。”我在启悦历旁边写下这句话。

“可是,史家凭什么被当成信仰呢?”

十三岁嘉义王起兵叛乱的时候,我问过父亲这个问题。

那时父亲反问我,“悬儿,你认为,被相信需要理由吗?”

“需要。”我点头。

“那么,你以为天下是为何相信史家?”父亲又问我。

“可是,这不是我问父亲的问题吗?”我不解。

“当你想明白的时候,就知道史家为什么会千秋不改了。”

十二年,父亲的话,我思考了十二年,直到我成为大史官,我依旧没有找到答案,但却渐渐习惯史家被信仰的高度。

“你可知,朕今日招你来所为何事?”大澜帝依旧高高在上,语气中是毫不遮掩的轻蔑嘲讽与恶意。

我躬身一揖,行过一礼,才微直起身答话,“渔阳大旱已是三年。”只一句,不再出声。

“朕做下无数补救措施,却无奈灾情天生,唯今之计,只有将百姓迁移入乾州。”大澜帝接下话来,然后问我,“大史官可曾理解。”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死死的钉在我身上。

我感觉到了他的威胁与杀意。可是,渔阳大旱不同于之前每一件小事,乾州苦热,常年瘴气,要说居住,也不过是住些毒蛇虫鸟,若是住人,不过是迁入死途。大澜帝此言,分明是要放弃渔阳三十万百姓,灾民是拖累,不利于他征战天下的野心。

“嗯?”大澜帝问我,是商量的语气,可是我知道他却没有一丝商量之意,只要我拒绝,我绝不可能活着走出辰修殿。

宽袖下的五指聚拢成拳,明明是那样简单的回答,我却说的那样艰难,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依旧平缓而平淡,就像之前五年的每一次,波澜不兴,我说,“臣明白。”

一旦开口,后面的话便容易起来。“陛下为一统天下而殚精竭虑,这些小事确实不应该多让陛下费心,乾州虽是环境不善,但胜在土地肥沃,雨水充沛,陛下此举已是渔阳百姓之福。”

大澜帝笑起来,心情极是愉悦,“大史官所言甚是。既如此,明日早朝,你便如此应下百官。”

“臣遵旨。”我张开五指再次行礼。

“既如此,便退下吧。”

“是。”

“史大人,如此说来,你是应下了。”左相司郁问我,神色间已没有我初来时的愉悦。

“是。司大人,今日史悬前来,便是相问渔阳之事。”我站起身,言辞恳切。左相司郁曾与我父亲有旧,这五年间,他对我亦是多有照拂。

“你想做什么?”司郁问我。

“渔阳之祸,若当成落实,史悬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本相年少时曾听闻,天下百姓,皆信史家。不知今日此话可还能当真。”司郁看我一眼,然后说道。

“天下百姓,皆信史家。”我念过这八个字,所以,所以…我明白了。

“渔阳之祸若解,司大人当得天下谢。”

“不必,你史家得天下信,也背天下祸,我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司郁摆摆手,转身便是送客。

辰修殿。

“禀陛下,大史官连夜到访尽数三品以上大臣。”

“哦,可知道说了什么?”

“暗卫探听为劝诱。”

“朕知道了。”

“史大人可有把握?”太傅问我。

原本要迈出门槛的腿收了回来,我没有回头,只是站立在原处,“史悬只知道要做,问不出结果。”

“你去吧,本官答应你。”太傅出声道。

“史悬谢过太傅大人。”我不再迟疑,大步走了出去,就在今夜,还有更多的事情需要解决。

早朝。

“诸位爱卿可还有异议?”不可一世的帝王站在殿上,自他开口问出这番话底下就安静的可怕。“大史官?”他点了我的名。

我站了出来,“陛下所言甚是,渔阳已成天下之祸……”我一一陈述完毕,然后不再说话。投到我身上的诸多视线复杂非常,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陛下圣明。”司郁带头喊出这一句的时候,所有便都落定了。

大殿上的君王笑了起来,眼睛亮得惊人,我微微抬眼,那里面满是野心与霸道。

“大史官今日做得很好。”

“陛下之诲。”我弯着腰答道。

“哦。”大澜帝语意一转,“朕听说昨夜大史官连访朝中数位重臣。”

“渔阳之事,不过区区小事,怎可因此让陛下烦心,臣劝说诸位同僚,今日自然会顺利些。”我的眼看在那青黑色的地砖上,语调如常。

“迁移开始了吗?”黑暗中,隐隐传来这样的声音。

“禀大人,已经开始了,周围三十六县均为灾民们安置了新的身份,安置不下的,也被带入史家封地。”有人恭敬的答道。

“史悬的动作还真是快呢!”黑暗中的声音有几分好笑。

天色爬亮了,更多的声音响起。

朱红色宫墙侧,粉色宫裙的少女与一个侍卫对峙着,“你要去告诉谁?”

“阿芷,如果我没听见也算了。可是既然已经听见了,我怎么能放过这个机会。”侍卫的眼中满是权利的光芒。

“连陛下都不敢明目张胆的发布那项昭令,只派了官员秘密处理,如今渔阳百姓刚得一线生机,你要去毁了它吗?”少女逼视着侍卫,眸中的怒色喷薄欲出。

“阿芷!”侍卫仍旧不甘心。“我等这个机会很久了。”

“是我还是地位,你选一个!”少女依旧分毫不退。

“阿芷。”侍卫叫了少女一声。

“你不要我了吗?”少女的眼眶红了起来,水光渐渐浮现。

侍卫看着她眼角的水光,忽然软了语气,“我本来就是为你来这里,我快忘了。”他擦去少女的眼泪,“我选你,我只选你。”

暗卫议事殿。

“大人,那史悬竟然敢阳奉阴违!”一张生面孔找到暗卫统领。

“哦,你从何处得知。”暗卫统领懒懒地坐起身。

“属下有亲人在史家为奴。”那人犹未意识到什么。

“你有何所求?”暗卫统领漫不经心的问道。

那人笑笑,带一点点试探,“为大人办事本就是应该的,怎能有所求。”

“唔,无所求么,甚好。那便无牵挂的下黄泉吧。”白刃忽然从那人的胸膛透出。

暗卫统领看向那人背后正抽出短匕的下属。“如何?”

“今日刺杀欲上报官员三十二人。”下属低声答道。

“不听话的,留着也没用。”统领抚掌温柔的说道。

渔阳。

“大人,这可是欺君之罪。如果……”渔阳令的妻子担忧的看着自己的丈夫。

“我初为官的时候,就想捍一捍这皇权,看不惯官场勾结,也是年少轻狂不晓世事,后来被贬到这里,庸庸碌碌的,你嫁给我之后你爹开始提拔我,官路就顺畅了,可是百姓啊……我是渔阳令。”渔阳令抚摸官袍的纹路,“如果真的牵连了,这封合离书你收着。”

“大人不怕吗?”夫人没有接下一纸合离书。她近了一步问她的丈夫。

“本官是渔阳令,若是本官都怕了,渔阳的百姓怎么办?”渔阳令勾起嘴角,“我等这一天很久了。”

“那妾也不怕。”夫人环住渔阳令的腰。

……无数道声音汇合着。

“大人何以认定此事能办得下去?”掌管史家书库钥匙的此代史书站在史悬书房。

“陛下不敢把这件事声张,唯一不让这件事为天下人知的机会就是封住身居高位的人的口,手握权利的人不说话,只要命令执行下去,就再与陛下没有任何关系,倘若爆发,随意一个人便可以顶罪,渔阳百姓性命,远没有无边疆域在陛下心中重要。”史悬认真的解释着。他需要史书手中的钥匙。因为史家纂史,所以情报收集比任何一个专门的机构都要周全些,这些是既是为了保证史书编纂的完善度,也是为史家留一条退路,即使史家没有人愿意承认这一点。而得到这套情报系统需要历代史书的认可,需要……那枚钥匙。

“这世上想掩盖一样真相哪有那么容易。”史书本能的质疑,却忽然想到,百姓对于官府那本能的畏惧与相信,玩弄权术在很多时候玩的是——人心。

“容易!”史悬肯定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一个人的死亡不足以说明什么,但接连不断的死亡可以让所有人沉默。”

“大人如何说服朝中的大人们。”史书低垂下眼眸。“这是最后一个问题。”

“求名者以名利,贪利者以垢胁,胆大者动以亲,然最重要的,是谋其心。”史悬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眸色坚定而毅然。

史书动容,双手奉上一枚钥匙。

阳光明媚的舔舐大地,通往乾州的官道上。一群衣裳破旧的人类在走着,他们面黄肌瘦,风尘仆仆,却每一步都走的很轻便,就像前方的路全是希望。

“哥哥,我们要去哪里?”女童仰头看自己已经长成的哥哥。

少年俯下身,温柔的揉着女童的头发,“哥哥带绾绾去新家。会有很多水喝的新家。”

“可是有人说是要我们去死的。”女童不解的说着自己听来的话。

“绾绾信不信哥哥。”少年也不解释,只是问道。

“信!”女童也不再多想。

“那么,要是有谁问起,绾绾就说我们是从岭南来寻亲的。”少年嘱咐道。

“我们家不是在渔阳吗?”女童又忍不住问。

“绾绾喜欢渔阳?”少年依旧笑着,语气没有轻一分,也没有重一分。

“不喜欢。”女童沮丧起来。

“那就对了,不喜欢就不要了。”

“渔阳之事办的如何了?”大澜帝站在至高无上的高位之上,尊贵而孤寡。

“已取得百姓相信,已开始分批带入乾州。”暗卫统领平静的答道。

很多年前,我看过一个故事,说的是一支军队奉命剿灭一群土匪,他们埋伏了三天,然后出其不意踏平那座山,但那一战依旧惨烈,只因土匪临死反击实在是凶悍,其战斗力不输一支一流的军队,一名士兵从战乱中负伤逃生,被一个山间的女子救了,那女子问他为何打这战,他却答不出来,只是长官说那是山匪,只是上级要求剿灭,军人,不就是服从么?

是非是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弄清楚的。我靠在椅背上,我曾经不信史家可以千秋万代,现在依然不信,可是,我的心,却在此刻非常想要相信!

“天下为何信史家好”我又想起父亲的这个问题,“因为史家不会错!”

隔了十数年的光阴,我如此回复父亲。

所以,是得天下联手,瞒住君王。

史官书(下)

很多事情,只要一个开始,后面就简单的不可思议。

就如同当年我偷换史家占卜大史官的谶言。

就如同我着手开始对帝位上的人类一次次阳奉阴违。

没有人会揭发我,因为随着第一次联手欺骗帝王开始,所有人就都没有了退路。

我的胆子一日日大了起来,但是在大澜帝面前也越发的小心与卑膝。

二十多年的岁月,我第一次觉得如此舒畅,我在做我想做的事,我用自己的方法说着真理,没有人可以阻拦我,因为他们其实也不明白。

握有史家书库的钥匙,暗史的编纂越发顺利了,近百年的祸患战争秘闻忌讳我毫不顾忌的编纂进我的史书,然后一一封存,也许此刻间因为帝王它们不能得见天日,但终有那一日的,天下人有权知道真相,我要把真相呈给天下,就算我活着的时候做不到,可是只要有只言片语留下来,只要我能在史家找到延续的人,不,不一定要在史家,哪里都可以,只要有这样一个人就好了。

我把明史呈给帝王去看,清楚的看着大澜帝满意的神色,我敛下所有情绪,波澜不惊。

“你做的很好。”大澜帝夸耀我。

“臣的本分。”我答。

文字是可以被销毁的,那日严寒,我起身关窗,却碰落了桌边的书册,桌案下安置着一个火盆,我原本想伸手去抢回那书册,可是火焰却快速的席卷而来,灼热的温度印在我的手掌,我迟疑了一瞬,那册书就看不出轮廓了,我收回手,掌心有烟火的印记,食指是红色的灼伤。

我安定地心忽然又动乱起来,“文字是可以被销毁的!如果真相在天亮之前就被洗掉了,那我做的有什么意义?”

我开始印发我的暗史,更改了朝代,姓名,战事动乱变成闺阁斗争,宫闱秘闻写成天方夜谭,我尽可能的改变这一切的背景铺垫,却不肯换掉故事本身,一点也不。史书说,“大人你疯了。”

我疯了,我低头写着故事,却一个字也不肯回答他,就算被改造成为适合史家的大史官,我也还是史悬,那个叫史悬的人类,从懂事开始对真相就有近乎疯狂的执念。

唯一的例外,是史家,史悬不愿意也做不到看史家亡,那是他的父母用生命守护的存在,史家的荣耀!

新奇的故事很快在百姓间流行起来,那些精彩叠出的斗争,不可思议的幻想,全是百姓没有看过的没有听过的世界,原来就算是神,也不能为所欲为。原来就算权利与财富同时俱备,也依旧和普通百姓一样过日子,原来很多东西不是天生就注定了的,原来……没有人高高在上。

一直冷眼旁观的大臣们慌了起来,明明该好好藏在阳光背面的事情却被在街头巷尾传唱,也许百姓看不出它们背后的意思,但是这些站在权利巅峰的人们怎么会不懂。

他们担忧的扫视着周围,每一个人都可以被怀疑,而大史官依旧是那样谦逊而正义的样子,天下信史家,史悬又一次利用了这句话。没有人怀疑他。

可是朝堂却终于沉寂不下去了。官员们派出大量的人去平息这些故事,人们不再敢光明正大的说,可是暗地里,却总管不住自己,这些故事依旧源源不断的在每一个深巷流传,就像梦境被点燃,他们发现一切都是这样新奇,叫人欲罢不能。

故事终于爬过了漫漫长夜,巍峨宫墙,落到那个坐揽天下权利的人耳中。

天子震怒,天下皆惊。

一时间人人自危,都城的气压低的可怕,没有人敢在路上大声说话,便是夜市也没有人敢再叫卖,我缓步走在大街上,看着每一个人,他们的表情看起来和之前的每一天都没有太大的差别,可是他们的眼却看起来比以往的每一天都要明亮,我忽然高兴起来,比成为大史官要高兴,比安置渔阳百姓要高兴,我忍不住笑了,眉目弯曲,连星光也比常日妥帖柔和。

然后,我看见了我的同僚们。

“史大人?”他们看向我,疑惑的怀疑的。

“嗯。”我淡然的点头,转身回府。

后面的人面面相觑,小声议论着,然而我再没有回头。

“史书,从今天起离开史家。”我将一枚钥匙交还给他。这是历代大史官掌握的,藏有史家所有秘密的钥匙。

“大人已经选择好了吗?”史书问我,声音凝滞着。

“史家不能亡。”我闭上眼,然后睁开,“离开史家,你再不是史家人。”

“大人!”泪水顺着史书的脸滑落,那张秀气的面容似乎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的模样,可是,已经很多年了。

我站在史家最高的地方,看着史书化妆成为老朽的妇人离去。

“所有知道暗史的人,陛下都不会放过,我救不了他们,我只能救你,史书,忘记暗史,好好活下去。除非有一天史家真的没有了,你再出来光复史家吧。”

“大史官!”二表哥很久没有单独找我谈过话了,自从我一意孤行开始调用史家的资源,我的兄弟姐妹们就再也没有接近过我了。

“有事吗?没事我还要进宫见陛下。”我站定。

“我是你表哥。”二表哥看着我,曾经犹豫迟疑的人这一刻却这样坚定决然。

“我知道,但我是史悬。”我应了,然后离开,再不回头。

因为我是史悬,所以我会坚持我想坚持的一切。

因为我是史悬,所以我会背负我所做下的一切。

因为我是史悬,而这个天下只有我是史悬。

辰修殿依旧是当年恢宏的模样,如同我眼前的帝王,始终没有变过的雄心。

“陛下已经知道了。”我依旧跪着,脊背却挺直了。

“按大澜律,该当何罪。”大澜帝的面色早已看不出喜怒。二十二年为帝生涯,终于磨去他身上所有可以用来赌的可能,他终于成为无坚不摧的存在。

“按律,当斩。”我冷静的回答。

“史家一家?”大澜帝的声音凉凉的,情绪像是突然生出来的。

“臣一人。”我回以同样的声音。却莫名带来些许喜感。

“好,朕准只罪你一人,还可以许了你体面的去死,你拿什么报答朕。”大澜帝问我。这就是帝王,生死在掌间,你却还要谢。

“暗史将不会再现于世间。”我终是说出了帝王最想要的答案。

“永远?”大澜帝盯住我的眼睛。

“永远也不会了。”我坦然回答,心下却说不出是何种滋味。当然不会了,因为在我之后,还会有人敢记下去么,如果没有人,又怎么会出现呢?

“传朕令,史家之祸,在罪臣史悬一人,不及他人,命史家三日内选出新任大史官。”

“臣还可以活三天?”我平淡的问。

“怎么,还嫌不够?”大澜帝冷笑着,一如十五年前他笑我如狗,却又多了一些别的什么。

“不,多了。”我站起身,“陛下,毫无弱点固然强大,但是何尝不是一种悲哀。”

我转过身,一步步走出大殿,然后停在门口,没有回头,“史家不会亡。”

“哦?”大澜帝轻笑出声,语音又是一转,“这个天下,朕说了算!”

“呵。”我不再说话,大步跨了出去,第一次没有卑躬屈膝的道那一声“臣告退”。我当了大澜帝十五年的狗,今天要做回人了。

阳光照在我身上,却第一次暖到骨子里,我想,我果然还是喜欢站着活。

我回到史家的时候,大澜帝的旨意已经到达了史家。

所有人都庆幸于史家躲过一劫,只有我知道,这一切,才刚刚开始,可是,我已经尽力把这个起点拉后了十五年了不是么。

我避开所有的族人,回到自己的房间,又收拾了一次桌面,把所有的史书都搬到只有史家族长才知道的史家的地下史库中,然后彻底的封锁了地下史库。

沐浴更衣,然后,我放了一把火。

我含笑睡在榻上,大火围着我的屋子熊熊燃烧,时间有些久了,我感觉到身上不断沁出又快速蒸发的汗水,忽然想到很多年以前,听过的一个词,凤凰涅槃。

凤凰涅槃,浴火重生,但是对于我,这一切大概就真的是结束了吧。

所有我该做的,我都已经做了不是吗?而这,就够了。

火焰收息,风卷起些许残卷,一片不知道从哪儿飞出来的纸张落在一个孩子身前,那孩子捡起来,上面只有寥寥数字,他一个一个辨认。可,是,为……不,甘……

“可是,为什么,我还是不甘心。”

大澜历二十二年,大史官史悬失手碰倒烛台,种种巧合之下,竟被焚于寝。大澜帝惋惜史家去了最后的风骨,赐谥号“忠”。

史家又迎来新的一次大史官更迭。

“臣新任大史官史安叩见陛下。”

大澜帝坐在书案之前,他也已经老了,他说“你不如史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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