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不闻稻花香

时值惊蛰春耕日,阡陌难见农人忙。
本是芒种抽穗月,十里不闻稻花香。
——蔡雨山《稻田丢荒》

当我提笔写下这篇文字时,充斥在我心底里的是无尽的想念和无尽的惋惜。

我想念儿时绿油油的稻田、稻田边清冽的小溪、小溪里面藏在水草里的小鱼,我想念稻花的清香,想念伫立在稻田边或交谈或劳作的乡亲们,想念他们爽朗的笑声和扯着嗓子喊出来的说话声……

稻田边的小溪

要想念的东西很多,有多少东西值得想念就有多少东西让我觉得惋惜。因为,这些东西在时光的脚步声中逐渐消逝了,一年一年地,慢慢地,越来越少了。我担心,是真的担心,以后家乡的稻田真的全部荒芜了。就像担心四季常青的树木,有一天突然掉光了叶子,从此死去。

小时候,家乡的田野里是真热闹。

有人在侍弄稻田,有人在打理菜园,有人在溪边洗衣服,有人在山上放牛,有人在哼着小曲儿,有人在高声喊着话……

插秧时,各家各户比着谁家插得最整齐。回青时,又比着谁家禾苗更绿。出花抽穗时,乡亲们又开始卯足了劲比赛,看谁家稻谷挂得多。比赛归比赛,看见别人家的稻谷长得实在好,也会佩服地赞叹一两句。

“二十叔家的稻谷长得真好!今年肯定丰收,亩产千斤应该不在话下。”一个人说。

“我看不止,他家的亩产一千二百斤都有可能。”另一个人答到。

“哪天看见二十叔,问问他家稻谷什么品种,来年我也种。”

“品种再好,也得勤打理。你是不知道,二十叔几乎天天都来田里。”

……

从前,稻田就是稻田。禾苗生根转绿时,广阔的田野遍植水稻,禾苗连绵至无穷处,似油绿的毛毯暗绣了一层稻纹。抽穗时,稻花的清香逐风而来,调皮地钻进人们的鼻孔里去,脑子瞬间一片清灵,那因劳作而疲惫的身躯也抖擞了几分。到了稻谷成熟的季节,金黄色的稻浪在风中延展,大气又细腻地描绘着丰收的喜悦,站在田边的农人的脸笑开了花,连皱纹也都颤抖着。

田野

如今的家乡,热火朝天的劳动盛景已经难得一见。田间小路上稀稀疏疏地晃动着屈指可数的人影,四周静静地,能听见沙沙的风声。很多稻田不再种稻,有人在稻田里种茶、种菜、种甘蔗,有人种莲藕和茨菇,也有人把稻田四周围的田埂堆高圈成池塘养鱼、养鸭、养鹅。更多的是闲着的稻田,里面什么也不种,便齐齐地长出了茂盛的杂草。

前两年打电话回家,我有时会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跟母亲说,家里闲田那么多,佃租肯定便宜,我想回家承包种田。母亲每次都笑着说:“你要是回来种田,我们也得跟着饿死喽。”我说真的挺想回去。母亲大概听出了我的认真,很坚定地反驳了我,然后给我算一笔账:“一亩田产一千斤稻谷,每斤稻谷卖两块钱,每亩田能挣两千块钱;一年两季能挣四千块钱,还没扣除肥料、农药、人工费用。这一年下来赚的钱还没有去外面打工一个月挣得多。你又何苦呢?”

我很惊讶母亲竟有如此清晰的算数能力,但种田之心不死,顶母亲:“以前种田的时候,大家不也活得好好的吗?”母亲叹了口气:“以前那是没有办法,累死累活也要守着这一亩三分地。现在能出去(打工)谁不出去?如果不出去,恐怕是要真的饿死了,哪还有钱建新房子?”我沉默了,想不出来更好的理由去说服她。

房子,安土重迁的人们也希望能住上宽敞明亮又坚固的砖房子。那些破旧的瓦房,在岁月中斑驳得不成样子,几场大雨下来就颤巍巍地,很可能在某个白天或夜晚便会轰然倒塌。村子里有一位住在老屋的孤寡老人就是这样没的。他没有征兆地在某个寒冷的冬天的夜晚被埋在了一堆废墟之中。

为了避免类似的遭遇,家乡的人们陆陆续续地搬进了宽敞的新房子。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村子里年轻的男人们和女人们都在外面打工,留下年迈的老人在家中看守年幼的孩子。田野里的稻田闲置得更多了。

就这样,在收入来源单一的农村,外出打工成为了一种必然。然后,更多的必然接踵而至。稻田必然要荒芜,田野里的人烟必然要稀少,山间小路必然要被齐腰的杂草覆盖住。这些“必然”,就像人饿了必然要吃饭一样。

我从此不再提起回家种田的事。

曾经的家乡在记忆中慢慢淡去,稻田在现实中逐渐荒芜。多少次梦回故乡,梦见自己还是孩童,仍然在小溪边玩水捉鱼;人们在田野里忙碌,隔着错落的稻田高声喊着话;肥壮的水牛在不远处的路边悠闲地啃着青草……

在梦里,我好像听见母亲喊我去拔稻田里的野草。我冲母亲跑过去,微风从耳畔吹过,依稀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清香。

那香,是久违了的稻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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