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声不响地

带来自己这个包袱

尽管我不喜爱自己

但我还是悄悄打开”

——海子


清晨被收废品的铁块敲打声闹醒,敲打声清亮短暂,一声一声,伴随着苍老沙哑的叫卖,那人压低了喉咙将声音拖得及长,忽远忽近,仿佛来自无力且遥远的过去。

是清晨新生的太阳吧。照黄了没有生气的房间,尘埃在一束束光明里四处游荡,像孤苦游魂一般,无法落定。

沈云书沉没在昏暗角落中,在一声声绣了的铁块声中游荡,回到了过去。

是五岁那年,像这样一个清亮的早晨,祖父母领着她,到了她在城里工作的父母身边。

在那些遥远的记忆碎片里,这是她同他们第一次见面。

她站在那扇打开的绿色木门前,门后的灯光昏暗,是一家面积不大的布料店面,红红绿绿的布料杂乱无章的摊在台面。她母亲伏在台面上,嘴里念念有词,手指迅速的转动,盘点着数量。两鬓的碎发被她勾在耳后,三三两两不经意的掉落下来,是极美的弧度。黑发将原本就白的肌肤,衬的通透无比。

祖母笑着大声打招呼:“哎呀!阿清呐,这么早就开始忙了呀。”

她母亲在昏暗中抬起了脸,当看到沈云书时,脸色顿一下。随即继续了手上的工作,低着头忙碌:“来了啊,你们先自己找地方坐会吧。”

“哎,没事。不用招呼我们。”祖母讪笑着摆手,嗓门依旧大。在这寂静的清晨里,尤其震耳。

“姑娘啊,你以后跟在爸妈身边,得好好学学,将来也是和爸妈一样做大生意的人呀。”祖母拉着云书的手,坐在门口的石凳上,声音洪亮的,探头看着阿清,眼角的笑纹延伸至太阳穴,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容。

云书皱了眉头,没有说话。

祖父坐在身边,脱了新布鞋,赤足踩在水泥地上。云书看着那双脚,青筋突起,脚趾扭曲。不知道这脚掌隔着那层老树皮一般的皮肤,可还能感受到这片土地的冰凉。

她母亲没有搭祖母的话,云书看着祖母脸上谄媚的笑容在沟壑纵横的老脸上逐渐消失,替她觉得窘迫。

云书无话。清晨的太阳出来了,照亮了满是青苔的石板路。巷尾传来铁块的敲打声,那老人佝偻着身躯吃力的蹬着三轮车,消失在巷尾,苍老的叫卖声在清晨这片潮湿的死寂里回荡。

云书在这片阳光下坐如针毡。

“咚!咚!咚!”

拖鞋敲击木质楼梯的声音从那片昏暗的色彩中穿透出来,一声一声,云书仿佛能听到,一下一下的敲击在心脏,像是要凿个洞出来。

她双手在背后绞着,两个手之间隔了层裙子的蕾丝纱网,劲太大,险些穿了个洞。

声音停下了。

“呀!”祖母将她推出去:“去!快叫爸。”

云书向前踉跄了几步,站定身子后,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上眼皮还是肿的,皮肤蜡黄,身上的白褂子敞着,不合身的挂在肩上,眯眼打量云书,眼里似乎带着些笑意。

在这层笑意下,她更加不知所措。

她惶恐的,对于她陌生的父母。

“爸。”那层白色的蕾丝纱网还是被她捅破了。

她父亲倒似乎挺高兴的样子,给了她一个放在台面上的糖。

她父母的结合,并不是因为爱情。母亲早前叛逆,和年少时心爱的男子私奔。外祖父在床上躺了一个礼拜,日子久了也逐渐心灰意冷了。

同大多爱情故事一般,那男子负了她。她母亲自尊心强,因此不愿独自一人回去见家人,于是几经辗转,认识了云书的父亲。

或许是母亲不愿独自承受生存的压力,又或许是因为年轻时的冲动。总之,谁没有过糊涂的时候呢。

她母亲常常对她说:“若是没有你,我是不会被困着的。要不是因为你……”

她也因此愧疚的很,令他们两个彼此不相爱的人,捆绑了这大半辈子。

可她,她选择不了。

她并不想这样的。

记事以来,他们二人常年争吵。吵的厉害的时候,云书就跑到外面的青石板凳上坐着,学着她祖父的样子,赤足踩在地上,土地的冰凉从脚底贯彻全身。

她母亲出了月子便将她留给祖父母,祖父老实木讷,常在阴凉的葡萄藤下给她讲那些古老久远的故事。在听了戏之后,牵着她的手去吃碗热气腾腾的小馄饨。那段时光,她是快乐的。

对祖父来说,她并不是个错误吧。

“人与人之间的厌恶,夫妇之间的最有切肤之感,实在令人生畏。”在书上看到这句话时,她立时想到了她父母。

原来即便朝夕相处,只会令彼此的厌恶加深。

再后来,她父亲常常不回家。母亲成了虔诚的基督徒,在主里找到了平安喜乐。

云书自然是开心的,至少这样是平和的。

有一天晚上,她父亲回家了。在幽暗的阳台上,白色阑干的倒影被月色拉长,她父亲沐浴在晚唐的冷色月光中,消息震动声在死寂的黑暗中被扩大。

他喃喃低语发着语音,她看见了她父亲脸上的笑容,那是她记事以来未曾见过的红着脸的笑意,和内心深处传递的喜悦。

震动声不断,“嗡嗡—嗡嗡”—— 一道石门关上了,极重,极厚。

她想,到尽头了。

她隐隐闻到尘土的味道,封闭的,呛人的,略觉得有些窒息。这,是终点了。

铁块敲声打消失了,她从回忆中脱身,像是做了一个极长的梦。

她走到清晨的阳光下,小心翼翼的伸手托住了游离的尘埃,只有阳光下,她清楚的感受到它们落定在她的掌心。

孤独之身,通病相怜啊。

她父母分开后,将这曾经共同生活的房子留给了她,他们在各自的生活里,有了新的人生追求。她独自生活,不大和别人来往。她喜欢与人之间留下空白一片,就像山水墨画里的留白,她总把这样的人际交往当做再正常不过。

像是在一个白色的蛹里。

但尽管她不喜爱,也还是要小心翼翼打开,面对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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