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老太君之命,我给妗妗打了个电话。大约表达的意思是我妈想要去看看才出院的舅舅,不知何时方便探望。
没想,妗妗的话匣子打开,幽怨痛苦和无奈的情绪犹如从潘多拉盒子冲出的恶魔,再一次将她自己吞噬。
在我贴心的聆听和耐心的劝导下,这场讲述终于在一个小时后偃旗息鼓,我擦了擦鼻尖上的汗,长舒了口气。
这也是老太君自己不打,让我打电话的原因。结果是舅舅又住院抽积水了,是否同意去看等出院再说。
赶紧给老太君电话汇报结果,为了避免被虐,我只说了结果,过程没提。但晚上回了家,在老太君的逼问下,我又温习并还原了过程,真是老娘虐我没商量。
“这个老东西,嘚嘚嗖嗖地去旅哪门子游?这下把命都快搭上了,可熨帖了。”我妈没好气又痛惜地说道:“性格决定命运,说的就是你舅。”
我这个舅舅,老江,年轻时下过乡,下乡就住在我姥姥家,从此就结下了缘分。
当年,他和我那个大美人姨妈曾经互有好感,我姨妈体弱,就有个拿针的劲儿,一门心思想离开农村。
这个江舅是个正常男人,看到像林黛玉似的姨妈更是挪不动腿。不过那时候谁也没有挑破。
后来江舅回城立马变了心,他很现实,找个农村媳妇光好看没有用,他就开始追求我现在的妗子,妗子长得五大三粗,但家境很好,老城市人,兄弟姊妹也都过得很不错。
江舅追了妗子六年,用坚持和真心打动了妗子,嫁给了他。受妗子娘家的惠泽,日子倒是过得不错。
但在江舅心里,对我姥姥家、对我姨妈他有愧疚,这么多年来也都尽一些力,也常去农村看看我姥姥。我姨妈一气之下去了大连亲戚家,在大连找了我姨夫,当然日子过得也不赖。
这么多年,江舅一直像亲戚一样和我们家走动着,但在他眼里,我们家都是弱势群体,穷,农村人。他也总喜欢把自家不用的退下来的东西拿到我们家来。其实他的心意是好的,但这种怜悯同情的站位总让人很不舒服。
有一次,他又拿了很多旧衣服给我妈,我家老太君终于忍不住地说:“你以后再别送这些了,我们也用不上。”他惊愕地看着我妈,说:“这么说,你不喜欢啊。”
他的那种优越感和居高临下的施舍感,无疑对我们是一种伤害。我妈正色说:“我家是条件不好,但我给别人都是我认为最好的东西,自己不用的从来不会给别人。”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江舅脸红地结束了这次谈话。随着我们陆续长大工作,我家的日子慢慢好起来、父母出去旅游、买的物件、换了房子这些事儿在江舅听说后都觉得惊讶。在他心中,我们家永远都是农村出来的穷苦人家。
但从那次母亲和他的谈话后,他再也没送过破烂儿给我家。我们这些小辈儿过年过节都去给他送东西,但他那抠门的、物尽其用的小心思就是他骨子的烙印,从来也没有变过。
有一次,他打电话给我,说是要我们给他调换物品,我着实被他惊呆了。
每年过节给他送的红酒,他一瓶没喝,攒了几箱,现在让我给她调换成一样的红酒,这样他要作为一个朋友结婚的礼钱,给了酒就不用掏红包了。
这算计劲儿,我也是醉了。倒换酒的时候,还在店里拿了些香皂之类的东西,这些不说,为了撑起自己的面子,他说他现在喝的是女婿送的上千元的红酒。
我很生气,那种被瞧不起的感觉真不好受,自此之后再也没有给他送过红酒,因为再贵的红酒,只要从我家送出的他都会觉得档次不会高,配不上他这样的富贵人家。
我妈气得在家直蹦高:“从来没干过一件拿得出门儿的事,抠抠搜搜,真恶心人。”骂归骂,说归说,逢年过节还是催着我去看他。
相反,妗子倒是个大气人。有一次送东西,妗子不在,江舅把一些过期的膨化食品装了一袋让我带回来,我哪知道?回来又被老太君骂了一顿:“你怎么不扔他脸上?!大男人,抠搜得腚眼里插不进一根猪鬃。”
后来,妗子回家知道了,把江舅嫌弃了一番,又打点好了东西让江舅来送第二趟。江舅就是这样个人,心眼不坏,就是会过。
现在退休了,没事就加入了一个老年社团,专门旅游的社团,旅游很便宜,里面的人认他干爹,爸长爸短地,很是入心,把江舅的脑洗得很彻底。
江舅心甘情愿地放了五十多万在那儿,每年大概10%以上的利息。这都是非法集资的典型套路,可谁说他也不好使。
“你们都别说了,现在上哪理财能有这么高的利息?我干闺女不可能骗我,邻居家李局长那么多钱都放那了,人家可是见过大风浪的。”江舅斩钉截铁。
社团带着这帮老人,全国各地旅游,价格低廉,照顾周到,爸爸妈妈叫着,让他们感受到了被孝敬的温暖,也享受到了众星捧月的待遇,比起在家总觉得低人一等,江舅的虚荣在这里被彻底满足。
被标榜成有钱人,还有一帮恭维的、言听计从的干闺女干儿子,那种飘飘然让他找回了压抑一辈子的男人的尊严。
世界那么大,到处去看看,的确丰富了见识,更关键的是:花很少的钱,其他的社团都包了,这便宜不能不占,这贵宾服务不能不享受啊。
江舅不大愿意让妗子参加,感觉她去不自在,妗子就忙活她自己的歌唱社团和模特社团,忙得也不亦乐乎。两人各忙各的,妗子有时饭都来不及做。
江舅对妗子的不满在对比中被无限放大,两人就吵吵,妗子说,邻居李局长这么大的官退休都是他做饭,江舅啥也不是,天天当张口兽。
江舅就跟我家老太君说,后悔了,后悔当年怕穷辜负了我姨妈,也不至于这一辈子看人家脸色,老来老去连正常吃饭都是问题。
老太君学给我姨妈听,姨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老东西,做什么春秋大梦。幸亏当年有那么一出,要不然跟那么个地豆子,不高矮,都影响后代!”
妗子则跟老太君说:“当年追我的时候,脾气那个好啊,那个会哄啊,我就是让他骗了!”听听而已,都不发表言论,毕竟人家两口子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这两年,江舅老是憋气,被逼着上医院去检查,医生说他心脏有问题,要吃药,不能剧烈运动,好好休息,不行就得做手术。
他不听,觉得医生小题大做,还要参加社团旅游,这次旅游要爬山,需要好体格,妗子坚决不同意,江舅硬气起来:“我你指着什么让听你的,一辈子听你的,这事我自己做主了!”
没拦住,妗子哄着说:“你等我腿好点,你带着我,我也想出去看看。”江舅很受用,拖了一个月,和妗子一起去了,期间妗子劝了很多次,没成。
没想,到湖北刚爬山江舅就昏厥了,致命问题就是心脏供血不足,在昏迷的过程中脏器衰竭。爬山的地方离城市很远,救护车开了四个小时才到了城市的三甲医院。
在重症监护室住了三个月,终于捡回一条命。但身体脏器全完了。稳定点了,江舅坚持要回家,找了一辆救护车从外乡拉回来开了八个多小时。
现在江舅和妗子在医院附近租了房子,每周江舅需要透析三次,大夫千叮咛万嘱咐要吃干的不能喝稀的,江舅压根不听,还大发雷霆,在医院里当着外人对妗子直撅乱骂,好脸面的妗子下不来台不说满腹委屈。
亲人劝妗子,他都这样了,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吧,有今天没明天的。妗子也不管了,一天三顿饭变着花样地做,还是天天换来江舅的冷屁股。
妗子觉得自己太憋屈了,像祥林嫂一样,逢亲近人就哭诉一番,哭一次这种痛苦的心理暗示就加重一次。
妗子跟我说:“当年,我妈就不同意我和他俩,我可怜他等了我六年,谁知道他结了婚脾气那么差啊,我谁也不能怨,怨自己瞎眼了找这么个。”
我劝说:“就把他当孩子吧,他心里也苦,这次旅游大家都拦着,他坚持要去,怨不了别人,心里有苦说不出,身心还痛苦,总得有个发泄渠道吧,能对谁?只会对最亲近的人发啊。”
妗子哭了很久,挂了电话我心里也堵得满满的。隔三差五江舅整个胸腔腹腔全是积水,就要打眼抽水,不排尿还偏要喝稀的,只能靠抽水。
事后,干闺女干儿子躲得远远的,一推三六五,找到他们问赔偿的事,人家把旅游前签的合同拿出来,上面赫然写着他们负责买意外保险,但责任自担。
江舅女婿打电话问,还被他们冷嘲热讽了一顿:“你们可真有意思,自己不孝顺,不常回来看老人,我们替你们尽孝,你们不但不感激还来质问我们。”
不幸中的万幸,江舅投进去的五十万在他出事后连本带息拿出来了。
江舅经常问妗子花多少钱,妗子说报销花不了几个,估计他心疼地厉害,一辈子拿钱要紧。
我问妗子商业保险报了没,她叹了口气说:“你舅啊,买的保险对这个事都没用。”我顿时明白,这个舅啊买的都是年金险,返还型的。他是万万不舍得买消费型的医疗险的。
当然,江舅家不缺钱,闺女嫁了个商二代,他一辈子精打细算,在北京都有房产。可这些,到了现在这个时候,有什么用呢?
江舅现在悔呀,但那句“假如可以重新选择,我一定不会贪图旅游便宜的小便宜啊!”可人生没有退格键,这次算计把自己的命都快搭上了,更要命的是他亲手按下了加速生命流逝的快进键。
人骨子里的东西不会变,恰恰这个是人生这场戏里的主线,牵着你,逃脱不了。要变,就得脱胎换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