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在1934年4月20日,写道:“从今天起,每天写一首我能背诵的好诗,不论长短,不分时代先后,不问体裁。一年之后,这些诗可以印成一本诗选,叫做《每天一首诗》。”一个月后,又说:“后来我决计专钞绝句了。”
胡適之所以对绝句情有独钟,这可能因为它少则二十个字,最多也只有二十八个字,一以当十,以少胜多,是所有文学样式中最短小最洗炼的品种。他打算一天选一首,一年总共选出365首绝句,可五年以后,只选了一百多首。
胡適作为一代名人,身后的是是非非一直众说纷纭。他一生的杰出业绩,没办法用几句话加以评说。“五四”时期,他不遗余力地提倡“白话文学”,进而成为一个“运动”,无疑是他学术生涯中,堪称辉煌的一大贡献。
对涵盖在“白话文学”中的“白话诗”,胡適提出了三“白”标准,即说白,清白,明白。所谓“说白”,就是要像平常说话那样直接,通俗。“清白”,就是清爽自然,不必去雕琢粉饰。“明白”,则不能深奥难懂。
他的《每天一首诗》,正是他从古代诗歌遗产中,遴选出来的,可为三“白”提供生动实例的优秀作品。
胡適选中的第一首诗,为唐代诗人王梵志的《梵志翻着袜》:“梵志翻着袜,人皆道是错。乍可刺你眼,不可隐我脚。”
二十个字,如同自言自语,活活勾画出一个不修边幅,自得其乐的散淡者形象。我反穿着袜子,人们都说我错了。但是,宁可让你们觉得不顺眼,也不可委屈了我的脚。
幽默嘲讽尽在其中。稍加玩味,就会渐渐感悟到,这哪里是在说袜子,其实说的是一个人的处事方式,或者用文化点的词语表述,说的乃是一种人生哲学。就像经常听到的那句老话:我走我的路,让别人去说吧。或者转换成一个成语:我行我素。
胡適很欣赏这个王梵志。在他那本《白话文学史》里,就论及到此人:“唐初的白话诗人之中,王梵志与寒山拾得都是走嘲戏的路出来的,都是从打油诗出来的。”又进一步评价说:“凡从游戏的打油诗入手,只要有内容,只要有意境与见解,自然会做出第一流的哲理诗的。”
打油诗容易流于肤浅,但也能够做到深刻耐读。在“肤浅”与“深刻”的对立中,就包涵着丰富的哲理。
胡適选了两首杜牧的诗。一首是:“红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 ,坐看牵牛织女星。”(《秋夕》)
他说:“回想早年记诵的杜牧的绝句,只有这一首可选。”或许因为诗中呈现的清冷落寞的情景,在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烙印,于是对这位宫女,产生了无限的怜悯牵挂,一直无法釋怀吧。可见艺术的生命力,不会因岁月流逝而减弱,反倒历久弥坚。
全诗通俗易懂,明白如话。第一句道出了人物的生活背景,第二句是她的动作。接下来是她的感觉,最后是她的神情。通过一层胜过一层的深入刻画描绘,虽然截取的只是秋夜一个瞬间,可揭示出的乃是人物一生一世的悲剧命运,让人欷歔不已。
胡適曾写过这样的日记:“偶看《申报》,见老圃有常评一则,引杨亿《傀儡》诗。这是一首绝好的白话诗,我竟不知是这位西昆妖孽做的,失敬了!”《傀儡》如下:“鲍老当筵笑郭郎,笑他舞袖太郎当。若教鲍老当筵舞,转更郎当舞袖长。”
鲍老和郭郎是两位傀儡艺人。“郎当”形容衣服的不得体,比喻技艺的低劣。这首诗写的是这两个艺人的相互嘲弄,此说彼不行,彼说此更不行。五十步笑百步,给读者带来警醒和反思,以修炼自己的品格操行,这就具有了极大的价值和意义。
全诗二十八个字,却有十九个字是重复的,有点像文字游戏,与诗的寓意,很是契合。作者是倍受诟病的“西昆”体一大代表,有论者提出批评:“杨亿之穷妍极态,缀风月,弄花草,淫巧侈丽”。所以胡適称之为“妖孽”,可丝毫不影响对这首诗给予的“绝好的白话诗”的高度赞赏。人是人,诗是诗。胡適这种对待作家和作品的科学态度,值得借鉴,十分可取。
这本诗选中,入选最多的诗人是王安石。胡適说:“我选的荆公绝句十三首,一首都不在《宋文鉴》收的三十二首之内。究竟是谁选的对呢?”
胡適很有自信。他的学识素养,赋予他极高的鉴赏能力,使他独具慧眼,能够发现别人忽略了的杰作。
《与道原自何氏宅步至景德寺》:“前时偶见花如梦,红紫纷披竞浅深。今日重来如梦觉,静无余馥可追寻。”王安石用“前时”与“今日”作为对比,表达对“梦”的变化莫测,进而引发了对人生的感悟。处世不深时,眼见的是“花如梦”,是五彩缤纷,鲜活艳丽。遍尝人间烟火之后,“梦”顿时破灭,由喧嚣陷入“静”中,曾经有过的浓香美味,已经消逝得无影无踪了。
这首诗,文字也很浅显,可却耐人咀嚼,有浓郁的禅意余韵。能引导读者从红尘俗世中,走进平和恬淡的精神天地里去,消除一切杂思繁念,归于清寂静谧。
胡適为选出好诗,尽力拓展视野,真是煞费苦心。他说:“看《越缦堂日记》第四册,中引元人贡师泰的绝句一首云……这真是一首好白话诗!”
他发现的这首绝句题为《涌金门外》。诗是这样的:“涌金门外柳如金,三日不来绿成荫。我折一枝进城去,教人知道已春深。”
没有难认的字,没有费解的词语,一切都明明白白。但在通达流畅中,一个“我”的形象,那么栩栩如生。“金”变成“绿”,色彩鲜明亮丽。“三日”只是一瞬间。因此才要“进城去”,告诉别人“已春深”。
其实“教人知道”的何止于季节变化,而是一种景致,一种心情。更是在情景交融中,显示出的自然和宇宙,以及对待人生应该具有的乐观和豁达。语调欢快轻松,怡然自得,与景与情,与思绪,与行为,达到了高度统一和融洽。
胡適选诗,大都遵循他那个三“白”标准。但是,有的诗显然是与彼时彼刻他的心境有密切关系。比如在陆游《示儿》“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的注解中,他写道:“这是放翁临终的诗。今天“五四”纪念,抄此诗。”
在为“明星惨淡月參差,万窍含风各自悲。人散庙门灯火尽,却寻残梦独多时。”(王安石《腊享》)这首诗所写的注解中,胡適说:“此诗甚悲哀。今夜读到这首诗,黯然不欢。”原来这一天是“九一八”三周年纪念日。
胡適从1934年开始选《每天一首诗》,1952年最后完成。这期间,他曾远赴重洋,漂泊在外,后来又去了台湾。作为一个游子,必然会有一副难以排解的思乡念旧情怀,时时撞击着他的心灵。他选入的贺知章那首“少小离家老大回 ,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 ,笑问客从何处来。”(《回乡偶书》)恐怕就是他内心的真实写照。
《每天一首诗》在众多的诗词选本中,别具一格,特色鲜明,是一部值得一读的好书。书中附有柴剑虹,赵仁珪等人的评析,多有见解,资料也丰富,对阅读很有帮助。
(《胡適选注每天一首诗》,中华书局于2008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