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死亡,祭奠那些年轻的生命

不知为什么,最近总是想到死亡,却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只是对生命的脆弱感到无奈、无助和无力。这几天,一边应付着法院和银行,敷衍着房产中介和各种看房客,时而去医院和大夫探讨一下生命的意义,闲暇时就乱翻着过去的东西,只要是带着一些岁月印痕的记录就视若珍宝地保存起来。尤其是那些旧书报,旧手稿,旧日记,反复地研读,拼命搜寻记忆,大多已模糊,唯独关于死亡的记忆却格外清晰。那些突然逝去的年轻生命在我的脑海里鲜明地浮现出来,以及他(她)们的音容笑貌,举手投足都那么地生动。

翻到一篇20年前的日记本,其中记载着一些人和事,有些人已经不在了,20年的时光埋葬了所有,也即将要埋葬我的记忆。在我40年的生命旅程当中,所感受到的死亡竟然那么多,那些鲜活地活在我身边的人,活在我记忆里的人突如其来地就消逝了,如同他(她)们从未来过一样,只是做了一场梦而已。

20年前,我刚来这个城市,租住着近郊的一间独立的平房,没有院子。我所工作的单位就在跟前,这里其实属于城乡结合部,附近的居民多是农民,没用的房子就租出去。慢慢地,我们这些租房客就和当地的农民彼此都熟识了。那时没有门牌号的概念,所以对外言说自己的住处总是“我住在杨三旦那里”,或者“我住在陈二美那里”,如果你不认识这些农民,你都不知怎么找到想找的人。

我那时爱看书,爱呼朋引伴地聚众喝酒,有时在屋子里,有时就在门外的空地上,随便支起一张桌子,劣质的白酒加上粗制的小菜就能整整地喝上一天。我更喜欢坐在门口的椅子上,赤着一只脚,抱着一把蓝色的吉它谈唱,每每把自己陶醉得忘乎所以。

01

我在弹吉它的时候,经常看到一个娇俏的女孩从门前的土路上经过。我从未和她说过话,她也从未和我说过话,她每当经过我门前的时候,随意地瞟我一眼,就专心地走路;我也随意地瞟她一眼,就专心地谈吉它。

某个中午,他刚理完发回来,正在扑弄着头上的碎屑,有人敲门,是她。她拿了一把火钳子,说要夹火种。她说她住在旁边的院子里。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她,只记得她梳着参差不齐的剪发头,有一双极漂亮的大眼睛,和弯而卷曲的长睫毛。她的整个脸就像一个可爱的洋娃娃,给我的第一感觉就是还未成年。她夹了火种就走了。我后来问了住在旁边院子里的四圈得知,她住在原来老刘住过的那间房子里,在附近的加油站上班。

我当时的日记里是这样描述的:

没见过那么小巧的姑娘,实在细小的可以,但却丰满有致,透过头发飘落下来的黑屑,我在欣赏着这一奇景。

后来又写道:

那个小女人竟19了,看来可以。
今天过得醉生梦死。

关于她的记录,就是这几行字,以及她死后那篇长长的日记

我和她还有一次近距离的接触,也是最后一次,是在那个傍晚,我坐在门口谈着吉它,她走了过来,站在我面前听着。我装作一副清高的样子不说话,只顾弹,其实内心早已起了涟漪。那个时候,我不懂得爱情的正确打开方式,不会搭讪,除非对方主动。她听了一会儿还不走,我觉得我总该有所表示了。想了想,我停止弹唱,把吉它立在门口,进屋里取了一只小盆过来摆在椅子前面,然后我接着弹唱,无视她的存在。她掏出一块钱扔进了盆里,然后冲我狡黠地一笑,转身走了。

我以为我会和她发生点什么,但没想到那是最后的一次见面。

好长时间我没再见到她从我门前路过,听四圈说,她好像回老家了。又听四圈说,她好像在下夜班的途中被人强奸了。当时我的心很疼,但更多的则是遗憾,惋惜,我和她的故事不可能再有了。最初的感受并不是心疼她,只是觉得美好被玷污,在那个年代里我无法接受。过了大概半个多月,听四圈说,她又来了,还住在那间房子里。两天后,她死了,死于煤气中毒。农村没有燃气也没有暖气,取暖和做饭都用炭火,她被发现死亡的时候,满屋子都是呛人的煤烟。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震惊到了,我赶忙跑过去看,她被摆在了院子中间,四面拉起了警戒线,不让人靠近。我只能远远地望着她泛红的脸颊,眼睛紧紧地闭着,那两道弯而长的睫毛像两只蜈蚣似的爬在她的脸上。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死尸,却没有一点害怕,心疼得要命。这时的心疼,是为她心疼,如果有种符咒,能把我的寿命减半让她活过来,当时的我会毫不犹豫地同意。

其实,我和她素昧平生,仅限几次惊鸿一瞥,彼此不知道姓名,更谈不上爱情,但那次死亡的记忆却是很深刻的。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甚至神经兮兮地晚上睡觉不关门,幻想着她的香魂会来到我的房间,像《聊斋》里的那些含冤而死的女鬼,想寻找一个为她沉冤昭雪的正义之士。我谈不上正义,只是在她死后,在日记里写下满篇诅咒世界的文字。

她的印象慢慢模糊,其实却始终留在我的潜意识里。我爱写些小说,很多女主角都是以她做为模特在塑造。最近写了一篇三万字的短篇《泣血的天蝎》,其中那个带着善良,带着畸形的爱,又带着满腔的恨的如微就完全是幻想着她的样子来写,写她经历了那场灾难后,并没有自杀,而是玩世不恭,游戏人生,但她的内心里还留存着最后一点良知和柔情。我让她活在我的小说里,让她有力量去对世界报复。我让朋友看了那篇小说,朋友竟原谅了里面所有虚伪、麻木、冷漠、无情、无德的渣男渣女们,偏偏不原谅她,恨她。可是谁又知道她经历过什么?谁又知道现实中的她哪怕连一点点报复都没有,就被那个时代扼杀了。

所以我给她取了一个名字,如微——谐音“如我”,如那些微小的生命一样,没人在乎,没人同情,即使死了也只能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我又何尝不是呢?在刚听到她被强奸的那一刻,我的心里不是对她所遭遇的苦难抱以同情,而是为了她不再完美而遗憾。她终于完美了,以死亡的方式证明着自己的完美,但这种完美的记忆又会留在几个人的心里呢?

祭奠!亲爱的你,天堂里有没有罪恶?

02

那年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年,就在加油站的那个女孩死去不久,四圈的女朋友死了。我忘了她的年龄,大概20刚出头的样子,是附近村民家的孩子。她和四圈谈了半年的恋爱,马上要谈婚论嫁了,她却死了,是溺水,尸体是从我们单位后面的那个水塘里捞出来的。四圈因此常被警察带去调查,最后发现她留下的遗书,才洗脱了四圈的嫌疑。

我见过那个女孩,挺开朗活泼的,爱说爱笑,常常逗我,把我逗得脸红耳赤,她就高兴得拍手大笑。她和四圈经常住在一起,大概是经过男女之事让她变得像个成熟的女人,说话很大胆,我们这些男人们反而显得拘谨。四圈因此经常教训她,比如说她“一点女人的样子都没”,或者干脆说她是“男人婆”,但就是这样一个豁达的女孩,说走就走了,连声告别都没说。我宁愿相信她是无意溺水,而不是自杀的。

四圈家里穷,而那个女孩家做为城郊的村民,马上要面临征地拆迁,显然和四圈是门不当户不对的,她的父母表示不同意。至于不同意到何种程度,我不太了解,四圈也讳莫如深。只记得有一个她父母把她从四圈家里拉了回去,懦弱的四圈未敢稍加微词,不久就传出了她的死讯。

那份遗书对四圈有利,所以警察没再追究他。

当时我曾说过四圈,你还争辩什么?一个女人能为你而死,你还怕承担一点法律责任?如果是我,我就直接告诉别人,她是我杀的!也许只有给自己一些惩罚,才觉得能对得起深爱自己的女人——这是我当时的想法,因此有段时间我有些看不起四圈。随着年龄的增长,觉得自己当时的想法好幼稚。

后来那里确实拆迁了,那里的农民富得不像样,家家都有豪车豪宅。我无法想像,她的父母得到巨额的征地补偿款时,有没有想过因为他们的干预而和自己的女儿人鬼殊途?还是和其他村民一样,买了豪车豪宅之后又空虚无聊,开着路虎拉着小车往地里送粪?或者还是把所有的钱都放了高利贷,到后来房地产崩盘时血本无无归?

我后来离开了那个单位,搬到市区住,就和四圈断了联系。直到多年以后,我在医院里见到了四圈。我带着孩子看病,他也是,他娶了新的老婆,貌似感情很好。四圈还是四圈,仍在那个单位里默默无闻,不知他有没有想过曾经有个女人为他而死,她在天堂或者地狱里注视着他呢?当然,四圈是无辜的,他不该承担这些恶果。

活着的人,还是尽量活好吧。

现在的我,会认为那个女孩死得多么不值,多么愚蠢。无论有怎样的阻力,她想爱,没人能拦着她;如果不想爱了,世界之大,优秀的男子不计其数,能让她幸福一生的人不止四圈一个。那时她毕竟还年轻吧,对爱情的美好憧憬最后被现实击得粉碎,她用另类的方式表达一下自己微弱的抗争,谁又忍心责怪她呢?

现在时有青少年自杀的新闻,多数是受不了来自学校和家长的压力,所以说,尽管我们认为生命可贵,可那些幼小的生命,他(她)们还未被污染的纯洁的心灵里面,这些压力比天都大,比山都重,无法翻身!当活着的痛苦超越对死亡的恐惧时,生命就不那么重要了。

只愿死者安息,生者反思。

03

我的20年前的日记里记载着一个男人的名字——郭建国。看到这个名字时,我一时有些恍惚,他是谁呢?怎么这么多年竟没有任何消息?细思一阵才记起,他也走了。大概就在那年,最多是第二年,反正那时我还没成家。那天一早,我下了夜班准备回家,听到同事们传言:郭建国出了车祸,当场死亡。

他当时应该四十几岁吧,他的大女儿18岁,二女儿15岁。他没文化,但很吃苦,刚成年就到深井里挖煤,一挖就是二十几年。他用辛苦赚来的钱买了一套房,还在市区买了两块地。他觉得两个女儿渐渐大了,自己存的钱也差不多了,在煤矿下井存在诸多危险因素,就辞职了,来到我们单位做了车间工人,虽然也很累,但是毕竟以为是安全的。

他来到我们单位刚三个月头上,就出了车祸。

老天就是这么爱开玩笑。

听他老婆后来说,那天郭建国上班走时很不寻常。那么晚了,本已吃过晚饭,他却又自己动手做了一锅焖面,吃完又把锅碗刷了。之后又跟两个女儿安顿了好多事,和她说了好多事,最后快要迟到了,他才匆匆忙忙地走了。一走,就再没回来。当然,这些可能是因为他的死而让她对那天晚上的记忆特别深刻,并无什么宿命的因素在里面。

与此同时,我的同事小朱两口子把同事老丁两口子邀请到家里吃饭。老丁喝了很多酒,小朱让他俩住下明天走,他则坚持要走。小朱家住在单位附近,老丁家住在市区,郭建国也住在市区。就在那个时段,郭建国骑着自行车从市区往单位走,老丁骑着摩托车载着老婆从单位往市区走,就像电影里的巧合一样,摩托车和自行车狭路相逢,郭建国的一生就结束了。

当时还没有酒驾这一说法,所以老丁并没有承担刑事责任。但同事们都说,老丁和蓄意谋杀有什么区别?郭建国安分地骑着自己行车走在自行车道里,没有任何违章,谁能料到老丁却骑着摩托车逆行在自行车道里,还酒驾,还无证,如果放到现在,老丁确实够受的了。刑事责任和民事赔偿哪样都少不了。

老丁一家是从东北过来打工的,穷得叮当响,最后只给郭建国赔了两万块钱,这事就算了了,当然这也是郭建国的家属善良和宽容的结果。本来我对郭建国并不十分熟悉,因为这事,因为他家属的宽宏大量,让我觉得他可敬起来。当时有人劝过郭建国的老婆,说赔偿太少了,他老婆说,赔再多,人能活过来吗?都是同事,他家再多也没了,争执下去伤疤永远好不了。

然而老丁呢?我不知道他对郭建国有没有过真正的愧疚,这种愧疚能坚持多久,但后来一件事,让我觉得,人性,确实是个神秘而复杂的东西。

老丁其实并不老,就是三十三四岁吧,只是大家习惯叫他老丁。他带着东北人那种霸气和血性,爱喝酒,讲义气,火气很大,一言不合就拳脚相见。郭建国死亡的阴影让他有一段时间变得比较消沉,可这段时间大概没超过一个月。有一次小朱请吃饭,叫了我去,同时还有几个同事,包括老丁。结账的时候,因为服务生把账目弄错了,多算了钱,小朱和他理论。老丁几乎是毫无征兆地扑了过去,一顿拳脚把服务生干倒在地。

饭店老板立刻报了警,最后老丁被带走了。他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壮士一去不复返”的豪迈之气,倒仿佛刚才的他不是流氓式的斗殴,而是英雄式的见义勇为。他被拘留了几天,出来的那天,小朱给他接风洗尘,我也在场。整个席间,几乎都是他在说,说他当初怎么怎么厉害,如何如何霸道,别人根本插不上嘴。几天的拘留所生活,没有丝毫悔悟,反而成了他炫耀的资本。

老丁赔给郭建国的钱多数是小朱借给他的,所以他对小朱怀有感激之心是可以理解的,但起码的是非观总应该有吧!当一个人的罪恶远远超出了他所付出的代价,他的人生境界更应该提升一个层次才对,毕竟一个无辜的生命因为他而失去了,如果他心里真有愧疚,就不会连耻辱和荣耀都辨识不清了。

自那以后,我拒绝和老丁来往,在车间的时候,经常看到他指头划脚地跟工友们炫耀着他的不凡经历。我总想,郭建国的家属太仁慈了,我甚至想过要撺掇郭建国的家属继续追究老丁的责任——好吧,我是有些小人,但当时确是那样想——我不希望人们心存仇恨,但当罪恶得到原谅后却仍不思悔改时,就是对原谅他的人最大的蔑视和侮辱。

一晃20年即要过去了,再次翻开记忆,仍是满腔的义愤。

04

2007年的一个夏天,我正在电脑前打一份文件,同事张静过来说,白建华死了!我愕然,一时转不过弯来,仿佛她说了一个很深奥很难懂的天文题,我竟对概念也含糊不清;当我有点意识的时候,脑子里却仍是一片空白,眼睛分明看清了屏幕上打下的几行字,却一个也不认得。

死了,死于一场车祸。

而且是全家都出了车祸,所幸九岁的女儿抢救存活。据说同行的共七八个人,汽车翻下公路后又翻了好几个跟头,高级商务车所谓的安全承诺并没有兑现。也许只是一声响的一瞬间,简单而仓促,一切就结束了。

这个名字,不几天前还有人在我耳边提起,提起他的桀骜不训。是的,他给我的印象就是桀骜不训。曾和我一起工作的那段时间,他从没向领导屈服过,也从没向任何人屈服过。他用他的桀骜不训获得了一个令人羡慕的幸福家庭,他用他的桀骜不训赢得了令人眼红的财富。可就是这样一个桀骜不训的人,最终却向死亡屈服了。

他和我做同事差不多有十年。他是集宁人,带着那种被当地人嫌弃的外地口音,不过慢慢地相处之下,我们反而觉得他的口音很特别,竞相效仿。他是个性情中人,重感情,讲义气,正直,脾气很大,经常和领导闹矛盾,这点倒和我极相似。终于有一次和领导大吵了一架后,他义无反顾地离职了。很快,他就在一家煤矿任矿长,买了地,在城郊盖了一栋别墅。他带起了公司环节干部的辞职风,就在他死后的第二年,我也辞职了。

出事的那天,他们一群人喝了酒。本来他有个司机,可那天司机也喝了酒。这缘于他的性情,总是喜欢打破原则,这次让他以及他的爱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九座的商务车坐得满满的,在市区通往煤矿的公路上,汽车翻下路基。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和他的爱人给九岁的女儿撑起一条生命的通道。全车人除了他女儿,无一幸免。

红颜薄命,须眉同样薄命。

比命更薄的是人情。

他生前组建的一个运输车队是他和小舅子一起投资的,他死后,无人撑腰,小舅子不知采取了什么手段将车队的所有资产全部转到了自己的名下。唯独还有一栋别墅,留下七十多岁的老父亲和九岁的女儿相依为命。

白建华的死留给我的印象最深,我因此写过一篇题为《脆弱的生命》的祭文,而且我哭过。我坐在楼顶,独自喝完一瓶白酒,嚎啕大哭。之所以对他的死印象最深,是因为一直觉得他的生命力最顽强,是打不死的小强,各种苦难,各种打击,从来不曾让他眉头皱一下。他就是一个传奇的存在,可就是这样一个传奇,最后成了传说。

生命无常,真的无常,你永远无法猜透它的运行轨迹。一切的设计,在它的面前简直不堪一击。冥冥之中,仿佛有只巨大的上帝之手,无论你同不同意,他随手轻轻一摘,一朵生命的鲜花就凋谢了。这就如一群蚂蚁,正在热火朝天地筑巢安家时,路过一个行人,无意一脚踩下,多少条生命就消失于无形。那个踩死它们的人,甚至都没察觉到。

生命有着无坚不摧的创造力,却没有坚不可摧的抵抗力。

当灾难来临,我们该何去何从?

05

有人说老马是没逃开家族的宿命,也有人说老马是喝酒喝死的,更有人说老马是抑郁而终。我不敢评价,或者三者都有吧。他的去世,总之是很神秘的,就像一道扑朔迷离的谜题,笼罩着一层诡异的阴影。

老马烧了一辈子的窑,虽然文化低,写不了学术论文,带不了学富五车的学生,技术却是一流的,教出一个又一个能独当一面的徒弟。我从做看火工开始,一直到我做车间主任,几乎都跟着他,我们都尊称他为马师傅。他只比我大不到十岁吧。他死的时候,也才四十来岁,正是生命的黄金时段。

我敢说,他为我们公司立下了汗马功劳。

那家陶瓷厂,自从建厂他就在,从五六米的抽屉窑烧到了80多米长的隧道窑,把投资仅有三百多万的一个小厂烧成了年产值过亿的大厂。我从22岁就跟着他,直到我32岁辞职。他来的时候就以专家的身份来的,但与其他专家不同的是,他没有理论,只会实践。所以当那些专家们坐在办公室里纵横捭阖的时候,他则呆在一千多度的高温炉前挥汗如雨。因为常年看火,他的脸显得很黑,使得整个人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许多,脸上到处都是被火星灼伤的坑坑洼洼——那是他一辈子都无法擦去的职业印记,是他的荣耀,或是他的悲哀。

相比其他专家,他更愿意和普通工人混在一块,开玩笑,说段子,喝酒,唱歌……他是个地道的回民,来自于宁夏,不吃猪肉,却喝酒。他说:“其实回民的第一大戒是酒,第二才是猪肉。”我们怂恿他,既然第一戒都破了,第二戒还保留它干嘛,吃猪肉吧,猪肉好吃。无论我们怎么说,他都不破这个戒,但他的酒量奇大,最多一次喝过两斤。

他和我的关系很好,他对我的关心,就像父亲对子女的关心一样,无微不至,尽管他只比我大不到十岁。我记得有次腿莫名其妙地疼,跟他说了,他就硬把我拉到他的住处给我拔火罐,果然立刻就不疼了,以至于我现在都特别信任拔火罐的疗效。孩子他妈怀孕的时候,他独自跑到野外抓了两只石鸡——最终没能确认是不是石鸡——给我,说是野生的鸟类大补。不过我最后没忍杀那两只鸟,在家养了两天,它们什么都不吃,眼看要死了, 我就把他们放生了。那时的我比较懦弱,经常被人欺负,他因此和人打过架……相处十年的时间,有太多的故事了。

他住在单位办公室的一楼,我经常到他那里喝酒,还有一个是办公室主任张元忠,三个人整晚整晚地聊天,张元忠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老马不愧是回民,羊肉炖得极好吃,我其实从小是不吃羊肉的,而现在最爱吃的就是羊肉,这完全是他的引导。他炖羊肉没有章法可循,不要求火候,不要求调料,不要求羊肉的产地,只要他炖出来的羊肉,绝对好吃。他就在他的住处,就在电炉子上焊个铁架子,摆上锅,就能炖出一锅美味的羊肉。你说想喝汤,他便多添些水进去,羊肉还没熟,汤就能喝了,切些葱花香菜撒进去,味道简直无与伦比。现在想起来都觉得那是我喝过最好喝的汤,只可惜喝不到了。我跟他学过一段时间,总是学不会,因为他炖羊肉没有一点技术含量,但就是香——最后我们只能总结为这是神来之手,一般人学不会的。

公司越做越大,现代科技越来越先进,老马就被闲置了,我让他跟我一起管理车间,他总是兢兢业业,勤勤恳恳。终于,公司还是不想养他了,就召集我们开了一个会,问老马还有没有用。没想到平时和他称兄道弟的那些同事都说没用,完全没用,连一个不同声音也没。轮到我时,我说:“我现在让他跟我一起管理……”话还没说完,领导就发火了,指着我嚷道:“你下面有一个副主任,一个助理,还要老马参与管理,你这个主任是不是当不了了?”我再没说什么,明白反对也无用。

老马于是走了,走的前夕,公司组织了几十号人送他,我推说有事没去。他走的那天,我买了几百块钱的当地特产给他送到住处。他问我,你们开会了?我点头。他又问我,领导是不是问我有没有用了?我又点头。他又问,那你们怎么说的?我没回话,但我问心无愧,这是我最大的欣慰。

他回到他的故乡石嘴山,之后我们偶有电话联系,他似乎并无什么异样,说是在当地一家小厂子工作了。他离开后大约七八个月,我给他打电话,接电话的是他老婆,说他去世了。我问什么病,她没说清楚,好像是心脏病,但又不完全是。因为他的心脏病多年了,死时并没有心脏病突发。晚上睡下时还神采奕奕,早晨就再也没有叫醒。

按理说,老马和我关系最近,但他的死,我却没怎么感到伤心。因为之前就有人议论过他的家族情况,他父亲、大哥、二哥都没活过五十岁,这真是个奇异的事情。我愿意相信这个原因,他是寿终正寝的,勤劳如他,应该得到善终。

天堂里应该有窑炉吧,那些仙人们用的精美器皿,难道不是出自老马之手吗?

06

我是个唯心主义者,所以对于人生的态度经常出错。我一直认为,人的意志力可以打败一切,甚至疾病。我在宣扬我的这一思想时,总要说起周继成的案例。周继成是我们单位的销售经理,业务能力很强,短短几年就让自己的家人过上了富裕生活。我们经常坐在一起喝酒,他是个乐观而幽默的人,每次都让酒场上充满着欢声笑语。

某次,我们喝酒时,他捏着自己的喉咙,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该不会得了喉癌吧,疼了好几天了。”我们提醒他不要大意,还是及早到医院检查为妙。说过的话谁都没在意,因为谁也想不到一个活蹦乱跳的生命会突然终止。

他是跑销售的,经常在外,所以好长时间不见他,我们并不觉得奇怪。忽然有一天,单位里传出消息说,周继成死了,就是喉癌,从查出到离世不足一个月。我们不由一阵唏嘘,总觉得他是被吓死的,要不怎么会那么快呢?那句玩笑话的余音似乎还在耳畔萦绕,转眼间就香消玉殒,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继成的死并没有让我有太多的伤心,但无疑是最让我产生恐惧的。相比于天灾,疾病似乎更具有普遍的掠夺能力,它总是悄无声息地来,悄无声息地扎根成长,当你意识到它存在的时候,它已经长成一棵无法铲除的参天大树。

好长一段时间,公司里掀起了体检风,接着是养生风。大家开始抛弃不良的生活习惯,有人戒酒,有人戒烟,有人不敢熬夜,有人早起锻炼。而我,则有些讳疾忌医。就在大家纷纷体检的时候,我却不敢去医院,我完全没做好生病的准备。以前做体检是因为确信自己没病,可现在不敢确信了。我不敢想像,假如我查出和周继成一样的病,我该怎么办?

就在去年,我的一个女同学得了癌症的时候,我还曾以此劝说她,我说人的意志力是无穷大的,只要你认为自己没病,就一定没病。可是她最终还是离开了我们,年仅四十岁。我为她写过一篇悼文,同样用了那个题目《脆弱的生命》。讳疾忌医终究没能扭转生命的凋零。

这位女同学的离世,带起一股聚会风,几十年不见的同学放下一切工作参加同学聚会。大概大家都明白,对于死亡的威胁无奈时,我们唯一可做的就是,把握好生命的每个瞬间,不留下一点点遗憾。

但是能吗?很难。

某次与同学吃饭,他问我:“你觉得当初咱们班最漂亮的女生是哪个?”我几乎毫不迟疑地答道,是慧芳。慧芳就是去年离世的那个女同学。我和她虽然已有二十年多年没见,她的死却是让我最悲伤的,也许是从儿时建立起来的感情总是珍贵吧。那几天,我一个人在家,聆听着寂静的声音,翻看着她的朋友圈,仅存着的几张照片,都带着辛苦而苦涩的笑——那时她已生病了,连笑容都凄惨。这让我不由想起曾经的她,是那么的快乐,那么的乐观,那么的心地纯真。

她出殡的那天,我坐在电脑前,泪如泉涌,几乎是在泣不成声之中写下了第二篇《脆弱的生命》。然后精挑细选了三张图片为她送行:一张是深邃的黑色背景上,一个蓝色轮廓的女子头像,重叠的影子如飘渺的生命;一张是如仙境般的湖面上,一叶扁舟上的两个人在注视着远方,迷蒙的天空如生命的神秘;最后一张在混沌的宇宙间,一段直达天堂的楼梯……如果我能够,我愿亲自送她一程。

尽管做再多的努力,也无法弥补我对她的遗憾。

去年,在她去世前的一个月,我在威海旅游,发了朋友圈,背景是一片飘着各种船只的海洋,她问我:带儿子来看航空母舰了吗?她当时应该在天津治疗,以为我去了天津,但是我始终没回复。当时是忙,后来就忘了。或许在她最后的时刻,她会认为我是故意没回的。人啊,总是在过去了以后才能意识到某种东西的重要。仅仅的一个回复,让我至今耿耿于怀。

在此,对天堂的慧芳说声,我无意,请释怀!

07

母亲说,村里一有人死,她就怕得不行,而我,面对着这么多的死亡,却从未怕过。从前的太遥远,记得不甚分明,记得去年慧芳出殡的那天夜里,我一个人在黑暗里沉思,如果她忽然出现在我面前,我会害怕吗?我回答我自己,不怕,如果真能那样,我正好可以问问她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我们都不愿意死亡,都想健康地长命百岁,但死亡随时都可能光临,谁也阻止不了。我想,每个年轻生命的消逝,总是应该给人以思考的,对死亡的思考,其实就是对生命的探索,一个人对死亡的态度,决定了他对生命的态度。

2007年我参加了小小说论坛举办的全国小小说新秀选拔大赛,我提交了四篇作品,三篇的结局都是死亡,一篇是一条河的死亡。其中两篇获得了单轮第一名。一篇题为《意外》,是命题作文,入选了当年年度小小说选集;另一篇题为《唐山红》,最近改成了短篇,扩充到近万字。当年应邀参加了河南作协举办的青春笔会,一直研究华语小小说的美籍华裔教授穆爱莉问我,你为什么老写到死呢?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我想说的是,我并不是在刻意地描述死亡,而是要反应活人对于死者的态度。就像《唐山红》里,最终的死亡没有唤醒任何人的麻木和冷漠,没有扭转任何人对他的偏见和歧视——悲剧永远不是死亡,而是死亡变得毫无价值。

死者为大,如果我们不能对死者表示必要的敬畏,那么对生命又哪来的渴望呢?

最近一段时间,总在思索关于死亡的问题。我在想,假如我现在死了,会有人伤心吗?会有人害怕吗?谁会伤心呢?谁会害怕呢?我不敢给自己答案,因为我难以清楚我在每个人心中的位置和分量。我还有什么遗憾吗?似乎并没有,这辈子我觉得最欣慰的就是,我没骗过人,没坑过人,没害过人,没有欠过任何人的钱——尽管现在官司缠身——没有对不起谁。也不能说没有,有,那就是辛苦把我养大的父母,没给他们养老送终就逃之夭夭;还有接受了我基因的儿子,我没等他长大成人就舍他而去——我对不起他们。

假如我还有一年或者一个月的时间,我要干什么?我想,我会对曾经被我无意伤害过的那些人说声对不起,对曾经帮助过我的那些人说声谢谢,和要好的朋友拥抱告别,和曾经的敌人或仇人握手言和,仅此而已,最后写一篇关于对死亡的认知和体会。

仅此而已。

但愿生命能给我们一个明确的指示,让我们以备充足的时间安排最后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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