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菜场是我很不喜欢的地方。偶尔会和母亲去一次,给我的感觉就是脏兮兮、臭烘烘的。
脏,是各种菜皮随意被扒掉扔地上,被人踩得稀烂,或者行将腐烂的部分被切掉随手一扔,加速了它的腐烂。各种家禽的宰杀,热气腾腾地拔毛,空气中都透着血腥,鱼类等水产总会弥漫着腥臭味。我无法将香喷喷摆上桌的菜,和先前的菜市场联想在一块儿。
虹口区有一个很知名的菜场——三角地菜场。要说它的历史,也算悠长的。它始建于光绪1890年,是上海第一个室内的正式菜场,叫作虹口市场。因为它的位置是在今天的塘沽路(文监师路)、汉阳路(汉璧礼路)和峨嵋路(密勒路)这三条路的交汇处,所以人们称之为“三角地小菜场”。1916年改建成混凝土结构,有两至三层,各种蔬菜、肉类、海鲜、干货、点心小吃和酒类等应有尽有,非常丰富。
但遗憾的是,直到三角地菜场在新千禧年前被拆除,我还一次都没有去光顾过,就永远失之交臂了。不过,被叫了一百多年的名字倒成为上海菜场的代名词了。现在,仿佛虹口区的菜场遍地都叫三角地。
老的三角地菜场,外祖母和父母亲是去过的,虽然菜品丰富,但毕竟离家有点距离,去的次数也寥寥无几。但回来,总要一番感叹的,啊呀,两楼货色真多,手拎勿动了。哦哟,XX东西又涨价了。
时光就是伴着家人每日从菜场搬回来一堆能够满足口腹之欲的菜和肉,一天天一年年,周而复始地过去了。吃着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饭菜的味道,我们从孩子长大成人。
上海人的买汏烧是生活的主旋律。中国人说,民以食为天,那一日三餐便是头等大事了。记得母亲以前总是说每天真不知买些什么菜好。我偶尔兴起,会在星期天早上与她一同去菜场买菜。那是我真正感受人间烟火的地方。看到几十种蔬菜整齐地排列,蛋类、禽类、肉类、鱼类等,看得我感觉疲倦,就反驳母亲,那么多东西,随便买两样回去,就搞定一天的伙食了,怎么会发愁不知买什么呢?母亲往往苦笑一下,好像真不知如何回答我,然后说句模棱两可的话,等你以后当家了,你就会晓得了。
我因为不喜欢菜场的味道和环境,去了总也是心不在焉的。不过还是认识了一些从未听说过和从未知道长啥样的菜,也算是一种收获吧。
忘了从哪一刻起,我对菜场不那么反感了。也许是环境略有改善吧,但喜欢是说不上的。不过从另外的视角去看,菜场的确是窥探人生百态之处。
记得我曾经去过新加坡的菜场,是个大大的圆形半开放建筑,有一半是类似于Food Court的美食广场。吃完东西后,顺便在旁边把菜也带回家了。对于年轻人,不会做饭的,一些简单的菜式,可以现场学到,各类香料等调味品也可一并买到,回家直接就可以做了。
在香港,曾经去过几次旺角花园街的菜市。有趣的是,见到一个猪肉档将猪的身体部位的详细解剖图板挂在墙上,我叹为观止。吃了几十年的猪肉竟全然不知“二师兄”的身体各部位名称。烧熟以后吃在嘴里都是一样的,还用分得那么细嘛,我自言自语道。档主是位矮而壮实的中年大叔,马上接口道,当然不同,有五六种部位的肉可以做叉烧,但数猪颈肉最佳。哦原来如此啊!有客人过来要猪辗,只见大叔提起案头一块足有脸盆大的猪肉,放在大圆厚砧板上,然后手起刀落,唰唰几下,就相当熟稔地找到了顾客要买的部位。我脑子里顿时出现了庖丁解牛的形象。过秤、装袋、收钱、找数,一气呵成。
西贡海边的水产市场,极成规模。石桥边上一字排开的大盆,各种鱼虾蟹蚌,应有尽有。桥下停了好几条舢板,上面也装满了海产。有几个客人都跳上船去挑了。桥上熙熙攘攘,有年轻人看中了张牙舞爪的帝王蟹,抓在手上要拍照,这蟹和她脸蛋差不多大了。马路对面全是餐馆食肆,你可以买回家自己做,也可以直接到对面餐馆,付加工费就可以吃了,花雕蒸或者胡椒烹还是别的做法都悉听尊便。
开在住宅区附近的蔬果小店,则多半是街坊去光顾,方便那些上班族,蔬菜水果的新鲜度要差些。还有就是卖南北货的铺子,大部分是干货的燕鲍翅参,都是贵货居多。所以这里常常要么是游客要么是熟客才光顾。
印尼民丹岛上水果摊贩居然不用刀能徒手剥开椰子,靠的是他们手指上的力气和他们坚固的牙齿。当然,这一举动还兼具表演功能。主要是做游客生意。
当我走过不同的地方,陌生的城市,菜市是我看到当地人日常生活的一小部分场景。它提示我不同的喜好或传统习俗就是饮食文化的一部分,不管喜不喜欢,它已经是生活密不可分的重要部分了。可不是嘛,无论是活到百岁的老者,还是刚刚学步的小娃,活着总绕不开一日三餐。将如此高度重复的事情,做得营养丰富,口味独特,排列组合,常换常新,不也是该弄出一点乐趣吗?
再后来,到了母亲说的,我当家的时候,我发觉自己已经不讨厌去小菜场了,因为我差不多每天都要去。有时买到鲜嫩的时蔬,回家后稍加整理,洗净白灼或生煸一下,只淋上点生抽和麻油,或一撮盐,完全是菜原汁原味的鲜嫩,偶尔会有超过预期的小惊喜。但往往,再想回味,却又时过境迁,找不到同样好的了。这和人生的境遇很相似。到底生活经验少,我通常在决定买什么菜、如何挑选质量较好的菜时,就地请教身边年长的,或熟悉的小区邻居。结果好坏参半,不过我总是乐呵呵地,第二天去买时又忘记了,还总原谅自己,不过是一餐嘛,好点次点有啥关系呢?
我家不远处有大小两家菜场,都叫三角地,是我去得最多的。自从1988年执行菜篮子工程以来,老百姓日常吃的方面是不缺的,大家可以按自己的经济能力,丰俭随意。每当看到自己爱吃的菜,新鲜而不贵,就很高兴地买回家。菜场里臭烘烘的味道几乎闻不到了。现在我也学会了基本固定在熟悉的摊档买菜,同时也真的体会到每天买菜决定买哪几样是颇头大的。本着简单的原则,尽量做到三四天不重复吧。但是,有时吃只能仅是填饱肚子,要求不能太高。好在我似乎找到了生活与买菜做饭的平衡点,不至于辛苦纠结。
香港四大才子之一的蔡澜先生,曾谐谑地说自己名如其人(谐音菜篮),平生最爱四海游历,每到一处都要去当地的菜市,品尝传统美食。他说全世界的菜市和美食,三生三世都逛不完,尝不够。的确,生活宽裕之后催化出越来越多的“吃货”和美食家,为了口舌里寸把地的味蕾享受,直翻腾得上天入海,倒是累不累啊。我看蔡先生虽是好吃之人,但他大部分还是选了极其普通平凡的食材,只在烹饪和火候上花心思深耕,以求探取食物本身的精髓,且浅尝即止,绝不贪多。所以清粥小菜亦可是上佳的,年近耄耋之年的他依然精神奕奕,是叫人服气的。
按说,人类社会发展,离不开衣食住行,而衣食住行又都能成为艺术。艺术可以是繁复的,也可以是简洁的。吃也是如此。
人活一世,与菜市场也结缘一世,因为总也离不开它。我是永远做不到蔡澜先生那个境界的,买菜做饭当成是人生享受的一大乐趣。但可以当成平淡生活的一种调剂,这样,逛逛菜场作为闲情逸致,下厨做几样家常小炒亦是怡然自得。这样子的生活也不赖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