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落花时节,我寂寂茫茫中,无来由地想起,夫子说他三十而立,但我三十的时候,还像一辆侧翻的卡车,一片狼藉。这些可以从多年来每天坚持写的日记中看出来。例如有一天写道:下个星期就要开区公开课了,今天去1班试上,语言拖沓,时间失控,明天要寻一间空教室把讲课语言都“背”出来,后天再试上,时间一定要控制好,什么时间点推进到哪里,都要细化出来。翻了几页,日记是这样写的:今天终于上完了,好轻松,不过上完课后,后背的衣服都湿了。
现在想来,不就是一节公开课吗,自然一点,说不定更能出彩,有效。但当时,是那么地手足无措,紧张惶恐,就像从江西粮道撤职回都的贾政去面见皇帝一样。
还有家里的事情,某篇日记写道:我不就是忘了去接儿子,她至于撒那么大的泼吗,看来,当时选老婆真是瞎了眼了。我记起来了,那天中午,妻子打电话给我,说她单位临时有事,要我下午去接放学的儿子。我立刻答应了,可是一向都是由妻子去接的理所当然,让我答应后立马忘记了这件事,等自己到家看到儿子的时候,才想起这件事。于是,妻子指着我的鼻子痛骂起来。现在想想,一向不接孩子的我,偶尔接一次,就忘了。而儿子当时还在上幼儿园中班,这个家伙竟然乘老师不注意,自己出去,且饶了好几条街,一个人到家,足以惊出人的魂魄,妻子见到我的愤怒,其实大可理解。
这些,如果不写来,估计经过风烟的熏染,时间的淘洗,脑力的衰颓,到后来,只剩几件诸如升职开课结婚生子这些所谓重大的事了。自己回首,一生就像将要瘦死的河床,只剩几滩水塘,而不是一江春水,浩浩汤汤,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
可是,越过了三十五岁,虽然幸喜于职场家庭都能游刃有余,仿佛达到夫子的三十而立的境界时,却发现,后来的日记,大多是文字的尸体,“古久先生成年流水簿子”,就像是一块块破抹布,晒干后,还留着污渍,散着馊味,被装订成册,以证明我三十五岁至三十九岁这几年活得是多么的苍白猥琐,苟且庸碌。
这几年的日记,基本上是吃饭上班睡觉,其间人云亦云随波逐流,“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回想一下,好像当时自己很是享受这份自在惬意,就像打了天下的君臣,要好好享受胜利果实一样理直气壮,又像看破红尘的奇士高人,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陶然乐然,快意一生。
而三十五岁前,好像每天都像是望着白花花太阳的枯苗,被放在炭火上炙烤的禽鸟,被几根线控制的木偶,揭不开锅的农妇,马上要见公婆的姑娘,走在茶马古道悬崖边的商贩,互相开枪决斗的情敌,去金营谈判的宋国使臣,几乎都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战战兢兢。虽然当时紧张恐惧,期望这样的日子赶快结束,但现在想来,这些时光,难道不就是人们所说的激情狂放的光荣岁月吗?
当然,有人说这就像大江东流,起先惊涛拍岸,但最后都是平缓入海。可是,现在入海也太早了吧。日记为证,这样的活法就像给你看《百年孤独》,看《追忆似水年华》,当你看到一半的时候,一翻,后面都是白纸一样,就像你去一间祖屋,多年没有住人,你惊惊颤颤蹩进去,里面腐朽萎败的气息像墨水浸染纱布一样侵入你的灵窍,你会一刻都不想逗留。
看来,三十而立,晚了五年,而四十不惑,却“早了”五年,但这样的不惑,我竟然还以为是岁月的文火慢慢熬制的香味芬芳,并自欺欺人,以为终于进入了生命丰熟的黄金岁月,殊不知一本日记,就像那个说皇帝没穿衣服的小孩,很是不屑地跟我说:“你每天都是一个样,这样的日记不要记了。”我连忙说这是习惯。日记就痴痴地笑,笑得我低下头去,又渐渐抬了头,问它该怎么办。其实,我知道答案,一直都知道,就像那只下雨天的鹧鸪鸟,隐在屋檐下,饿着肚子,但只要自己飞出去,不仅饱了肚子,还会看到雨中的世界,是那么的清新,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