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爷爷,不是亲爷爷,他是我爷爷的堂兄弟,排第四,虽然听过他的故事,却从来没有见过他,早在我认人之前,他就走了,永远没有回来。
我爸爸有兄弟三个,姊妹四个,听奶奶讲,她刚到爷爷家时,是睡在露天的地上,用一些干草铺做床也做被子。第二天,就跟着生产队的去山里砍树烧炭,爷爷和大队的男人去收罗家铁再来打铁,两个人挣一些工分,勉强能过日子,日子长了,便攒了第一座土房子,有了遮风挡雨的家。可是,家里那时也添新成员,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就更多了,去山里寻些野味,可是树砍了,野菜都难找更别说野味了。奶奶笑说,能去偷偷种些红薯,吃生红薯就是最好的了。
可是,日子这样艰难的时候,四爷爷当兵回来了。因为四爷爷最小,家里日子苦的时候,送他去当兵换了点钱,其余的大哥哥些做了家里的劳动力。如今,四爷爷已经成了一位高大健壮的男人,五官端正,眉宇间又充满了正气和潇洒,黑黝的皮肤又显示了强大的力量,这俨然和种庄稼的其他兄弟有很大区别。看到自家的兄弟有这样的气派自然是骄傲高兴的,所以,爷爷亲自把四爷爷接回了家。奶奶说,四爷爷是先用声音和她认识的。奶奶四月天已经怀胎快八个月了,肚子正大的难以移动,在家做些零活,就听见一阵洪亮的笑声,搭着一些话语,一抬眼就看见两个男人向家里走来。爷爷先进的屋,四爷爷看见嫂子(我奶奶)就站在门槛外叫了声“嫂子好。”说完就大步进了门槛,奶奶不好意思地站了起来——这也是奶奶第一次见到四爷爷,便对四爷爷笑了笑,马上又“哎哟”一声,原来是肚子里的爸爸踢了奶奶一脚呵!
奶奶说,那时,家里有了四个孩子,肚子还有一个,虽然不再需要集体劳作,可是,靠天吃饭总是很苦的,地里收成加上省吃俭用,日子总还过得去。如果加上四爷爷这样一个壮丁吃饭,恐怕是不能过的。所以,当爷爷为四爷爷接风洗尘大吃大喝的时候,她想的是未来怎么吃饭怎么干活的琐事。
因为,四爷爷离开家早,没有自己的住处,所以就在爷爷家住几天,又到二爷爷家住几天,又到三爷爷家住几天,他住的那几天就随哪家出去干活。直到有一天,四爷爷满怀心事地对爷爷说,他看上村子垭口那家的姑娘了,想要长兄为父的爷爷去给他说媒。爷爷把烟杆子朝旁边的石头上敲敲,抖出一些烟块,又拿起来鼓嘴吹吹,吹出一些烟屑,才说你也早该成家了,只不过,你这样东家住西家睡的,人家不一定能同意。四爷爷吸吸烟气,朝爷爷耳边一呢喃,爷爷就点头懂了。
四爷爷说当兵时,因为把连长伺候的好,受了些好处,加上退伍的补偿,保存了点资本,只要女方家同意,他就立马建婚房,置办彩礼。第二天晌午,爷爷就去了村子垭口,还把手里的旱烟多卷了几条。果然,那家老头听爷爷一开口就回应说不,我只有一个女儿,不能白给了别人。原来,这个老头脾气古怪,重男轻女的思想严重,自己老婆前两胎都生了女儿,第一个生病他不让管病死了,第二个一出生就被他拿去溺了,他老婆也是长期被辱骂和虐待,所以,刚生了第三个女儿了就郁郁而终了。这样的名声传了出去他也就没娶到媳妇了,和唯一的女儿相依为命,只是女孩子苦了些。
爷爷想,这个老头无非是想拿女儿挣些钱罢了,想着未来与这样的人成为亲家还真是不爽快。不过,爷爷也见过这个老头的女儿,样子长得很清秀,身段也显得很有韵味,见到村子里的人会笑着打招呼,然后就低着头默默地走了,显得有些可怜。爷爷觉得这个弟媳妇还是不错的,他要好好争取一下。所以,爷爷就对那个老头摊牌,说你也别只看一时的利益,我家四弟你也见过,怎么都是一表人才,如果你家女儿嫁过来,应有的彩礼和房子都会有的。爷爷又很自然地把自己的烟卷给那个满嘴烟牙的老头递上,就看他怎么说了。那个老头听出爷爷话里的意思,觉得自己嫁个女儿就捞些彩礼实在是亏了点,但最近烟瘾大了,想去镇上买些好烟过过瘾,如果能捞点好处也行,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那个老头朝爷爷一咧嘴笑,说行啊行啊,你都这样说了,我就先同意了,等你家兄弟拿着彩礼来了再说吧。爷爷有点想不到他这样回应,一时没有了应对,只好随便应付了几句,就出了门回家去了。爷爷回去仔细一想,知道了这事还是一个字的问题——钱。看来那个亲家只认钱不认人了,他叹了口气,心想,就看那小子是不是真拿得出钱了。
村子暗暗传开了四爷爷看上哪家小姑娘的香软故事,那些老妇坐在一起咯咯咯地笑,好像未出嫁的姑娘般捂嘴娇羞,只是声音听着像母鸡下蛋。四爷爷的婚事还是未知数,他需要钱,当夜,他背着行军装就走了,像头野兽一样冲进了黑夜。
四爷爷刚走,村口那家独户却热闹了起来,那家老头把唯一的女儿嫁给了隔壁村子一个大户。只是那个大户的儿子是个病秧子,一发病的时候浑身抽搐,倒地打滚,门牙都碰没了;平常时候也是口水不止,胸前就一直挂着一块布兜。那些老妇又有了谈资,听说是彩礼收了上好的白沙,半瓶茅台,半亩田地;听说病秧子小时候生病感冒,被医生不小心打错了药导致了痴呆;听说那当兵的去县城了,在一家铁门前坐着发呆。
那个时候,穿红衣服出嫁的女子还是少数,奶奶抱着还在吃奶的爸爸,去看了那个差点成为弟媳妇的女子。那女子穿了一身的红色,脸颊也略施了红粉,细长的眼睛笼罩着浓雾,正在拜别自己的父亲,一拜三叩,做的很仔细。而站在堂左的一身玄色喜服的男子,一脸傻笑,胸前的布兜和无神的眼睛,显然就是她未来的丈夫。奶奶不忍准备离去,可是,那个新娘子却在人群中朝奶奶望了一眼,也许她也是有不甘的。
那是八月头,路边盛开了许多红花,叫彼岸花,她摘了一朵,这样如花的女子就走了。
当兵的四爷爷两日后拿着一袋现金回来,却听说垭口那家姑娘已经嫁了,他英气的脸庞因为两日的奔波变得沧桑许多。再后来,奶奶再见到四爷爷时,他已经完全像个流浪汉了。而压死他的最后根稻草,是他娶老婆的钱被盗,四爷爷就变得疯癫了。
有一日他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流言,说是爷爷搞鬼才没有让他娶到老婆。他拿着砍柴刀就去找爷爷报复,不巧那日爷爷和奶奶都去了城里,家里没有人在扑了空。他就疯疯癫癫地乱跑,嘶吼。二爷爷和三爷爷闻言来制止他,当过兵的四爷爷力大如牛,一些练家子的手段两三下把二爷爷和三爷爷撂倒了。没人想到,更可怕的在后面,四爷爷竟然提起砍刀就挥下去了,二爷爷先去了性命,三爷爷拖着受伤的身体往家跑,四爷爷紧追不舍,三爷爷喊了四弟饶命啊!四爷爷却像屠夫一样一刀了了刀下之人。他还发出那洪亮的笑声,癫狂的笑着,冲进了三爷爷家,一家四口都做了刀下冤魂。
等人把他抓起来的时候,爷爷和奶奶才从城里回来,惊出一身的冷汗。
四爷爷被抓进监狱了,杀人罪名完全坐实,鉴于作案时他处于精神病状态,可以缓期执行死刑。爷爷去监狱看过他,铁门厚厚的,只留一个小窗口可以见到光,爷爷知道四爷爷已经不是他本人了,他不能责怪谁,况且四爷爷也活不了多久了,念在兄弟情分,他请监狱长多照顾下四爷爷,让他吃好点。监狱长收了好处自然就同意了,可是,后来四爷爷不是死于枪击死刑,而是活活饿死的。监狱长给四爷爷送饭的时候,被四爷爷从窗口抓住,用嘴咬断了狱长一根手指,断了手指的狱长再没有给四爷爷送过饭。听说他们给四爷爷收尸的时候,监狱都是恶臭,因为四爷爷饿得只能吃自己的屎,吃了拉,拉了再吃,熬过半个月才死的。
很久以后,那是我上学的路上,经常光顾的一个小卖部,店主是个很瘦弱的婆婆。旁人和我说,那个老太婆就是那个差点嫁给你四爷爷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