击鼓(短篇小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引言


击鼓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

土国成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

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

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与嗟阔兮,不我活兮。

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我不敢低估读者,但我又必须在此首先申明:这是一个男人间的故事,与我在前面引用的古诗有很紧密的联系。我不敢低估读者,但我更害怕曲解。


第一次见到那两位老人是在一个夏天。


那一年,我高中毕业。在经历了三年浑浑噩噩的高中生活之后,我自知根本没有任何机会上大学。出于这种自觉,我连成绩都懒得去查,更不要说填报志愿。我们班成绩最差的同学都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申请了一所大学,我却径直走上街头,沿着各个街道一家家店面问过去:“你们这里还招人吗?”刚开始我选择这座小城市里最繁华的街道去问,可那些坐在干净明亮的办公室里的人总是拒绝我。表面的说辞是出于审慎,像我们这样的高中毕业生,很可能会再去上大学,他们不想招聘一个短期工。我将自己的情况向他们做了说明,但他们仍旧坚持原来的想法。当时我有着一股初生牛犊之气,把这些都理解为他们对我的妒忌。妒忌我年轻,妒忌我还可以上大学,甚至是妒忌我的才华。在经历了若干次相似的拒绝以后,这个小城市里还算体面的店面都被我问遍了。我选择退而求其次,去了那些杂货店和五金店,问他们招不招学徒。得到的回答仍是一样。我开始妄想,觉得这个社会对于年轻一辈充满了敌意,自己将是那个怀才不遇的青年。

还好,一家小餐馆决定招我做服务员,让我暂时顾不上思考如何地报复这个社会。老板原本也有同样的顾虑,好在餐馆的活不需要太高的技术含量,像我这样的学生工要的工钱又少,再加上我的一番说辞,他选择了相信我。


凉城的夏天总是被阳光分成阴阳两界。阳光照耀着的地方,到底还是夏日的天气,惹得人害怕。而被建筑物遮挡住的阴凉之处,却总是与这个季节不相宜的凉快。那天,我正坐在店里那个标志性的大瓦罐旁边,等着客人上门。此时已经是下午,上门来吃饭的客人不多。太阳开始偏西,照到对面去了,我们这边倒是分外的凉快。百无聊赖地坐在瓦罐边,呆望着路边来往的行人,倦意开始从奔忙了一上午的脚底蹿上来。今天的客人一阵一阵地来,刚想歇下去,又来了一拨。如此一松一紧,最是考验人的体能和心态。脸上本来就爱出油,又要时常出入后厨,沾染了不少油烟在脸上,此时脸上的油足够大师傅刮下来炒一盘菜的了。一脸的疲惫是谁也瞒不住了。

老板娘把前台交付给我,自己趴在钱柜上开始睡觉了。经过一个多月的适应,一些简单的接待工作我已经能够应付得来。店里倒是不止我一个小工,不过都已经下班了,只剩我一个人在。来的时候就已经说好,我贪睡,上不了早班。好在下午到晚饭的这段时间也没什么客人,不然老板娘也不会那么放心大胆地补个觉。


两位老人是从我们这边的阴凉路面走下来的,我看着他们走过去,忽而又返回来,站在店面的招牌下抬头看牌匾上的字。最初我并没在意他们:这样的老人最难招待,有时候会为了一两块钱的饭钱跟你絮叨半天。招牌上面除了店名和订餐电话之外,根本就看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他们若是找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自己会走的。我心里甚至暗暗希望他们快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又不是我挣钱。要是老板娘醒着,恐怕早已让他们进来坐着看菜单了。

老人在招牌上搜寻了一分钟左右,忽然把头放平望着坐在门口的我,问:

“小伙子,你们这里可以喝杯酒不?”

不等我回答,老板娘早已从钱柜上支起头来。脸上被压出了几道印痕,有几绺不受约束的头发也垂在面前,白色厨师帽直接从头上掉了下来。老板娘用手胡乱地抹了一把脸,马上恢复了生意人的殷勤,就像是抹上了一层画皮一般,站起身来招呼两位老人进里面来。

“可以,您儿进来吧!喝点什么酒,炒些什么菜?”说着,指引两位老人在最靠外的一张桌子上就坐。“这里凉快。”老板娘补充道。老板娘是天生的生意人:勤快、热情,只要是在门口稍作停留的人,她三言两语就能把人招进门来。而只要是进了这道门,什么事情也就都在她的掌握之中了。

“好好好……”

那个身形高大健壮的老人首先跨进了店门,一边朝着老板娘指引的餐桌走去,一边对老板娘地殷勤劝告表示了肯定。

直到这时,我才开始留意起这两位老人的相貌来。他们的外貌颇有些不太相称,一个高大健壮,甚至是有些发福了;头发往后梳理得一丝不乱,却也不显得太呆板;大头胖脸,一双耳朵又大又长,很有些福相;高级商务夹克和藏青色西裤下是一双皮凉鞋,包裹在里面的身体在略显肥胖的表象下透露着硬朗。说话的声调也清楚爽朗,像是从胸腔到喉管一起共鸣,客气又不失威严。一看就是见过世面的人。

“我们是老战友了,都是从朝鲜战场上下来的。”说着向我们介绍后面被他牵着的那位瘦小老人。他们并肩一站,瘦老人比他矮了半个头,身形像是等比例缩小了两倍。瘦老人的头发也像他那样向后梳着,只是已经稀疏雪白,不像胖老人那般紧密实在,稳住不动。一根根顽强地挺立着,被店里的电风扇轻轻一吹,凌乱得东倒西歪。只得用已经取下来了的旧军帽压着。瘦老人一身藏青色卡其布中山套装,脚下是一双崭新的解放鞋,在颜色搭配上头尾呼应。这副装扮很像是会为了小笼包涨价一块钱跟你絮叨半天的老人。一只瘦得只剩下骨头的手被胖老人厚实的巨掌紧紧攥着,真让人担心会被他给捏碎了。胖老人跨进店门,瘦老人也只得被拉了进来。

“那时候他是我手下的兵,后来一起退伍回老家。刚开始还知道他在哪里,后来慢慢断了音信。我们有十几年没见面了!”两位老人在老板娘指引的地方坐下来后胖老人说,语气中颇有些感慨之情。

他们并排而坐,牵着的手始终不曾放开。胖老人侧身抬起头来看钉在墙上的菜单,边看边把同伴的手拉过来放在大腿上,空着的另一只手不断地去抚摸同伴那只枯瘦得像是干硬竹笋的手。

“十几年没见了!今天终于又见面了,来喝点酒,喝点酒……”胖老人自说自话地将“喝点酒”这三个字重复了好几遍。

从进门到坐下,瘦老人始终一言不发。


老板娘示意我去倒两杯开水来。“放茶叶!”我转身的瞬间,老板娘叮嘱说。

我端着两杯茶水从里间出来时,他们已经决定好了喝什么酒,老板娘正在给他们推荐下酒菜。趁着送上茶水的机会,我看了一眼那酒,只有一小瓶,不多也不贵,5块钱。虽是如此,老板娘还是满脸殷勤,只顾紧问:

“您儿看炒两个什么菜?鸡杂、腰花或者肥肠,这些东西下酒最好了。”

老板娘说话滴水不漏,这些菜确实是酒客最爱吃的,同时也是这个小店里最贵的。刚才见人家酒点得便宜了,便想在菜色上多找补一点回来。好酒配好菜是自然的道理,劣酒配好菜却是老板娘的赚钱之道了。

胖老人只选了一道鸡杂,说是刚吃饱饭出门就碰见了老战友,只是想来找个地方喝口酒。老板娘却还是一路追问:

“光吃荤不太好,再给您儿们炒个素菜吧!”

胖老人想也没想就说:“要得!”

老板娘心满意足地转身进里间厨房炒菜去了。

我拿了两个杯子帮老人把酒对半分成了两份,转身又要去里间盛些免费赠送的凉拌小菜。却看见老板娘对我使眼色,借着㧟调料的空挡对我说:

“人家吃饱了才来的,你给他们上这些做什么?”


一荤一素两个菜很快炒好端上来,桌面上热气腾腾,两位老人终于才把手松开了,拿上筷子,端起酒杯对饮起来。

老板娘炒完菜也不睡觉了,搬了个胶凳子坐在我旁边,同我一起看着老人们喝酒吃菜。突然凑过老对着我窃窃私语:“他们是一起打过仗的,你看他们关系多好,十几年没见过也还是那么亲热。”

两位老人没有吃米饭,酒和菜也没有用完。看来真的只是为了缅怀昔日情谊,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况味。胖老人过来付了30多块的酒菜钱,又对门口那个大瓦罐有了兴趣。问:

“你们这个是用来做什么的?”

“煨汤用的,瓦罐汤,这是我们店里的特色。”老板娘总不忘适时地提起她的生意经。

胖老人掀开瓦罐的铁盖,一股温热的气息吹到了他的手腕上,惊奇地说:“嚯个咋,还有温度哟!”踮起脚往里望了望,“一个都没有了吗?”

“没有了,老早就卖完了。想喝的话,您儿明天早点来。”我更加确信老板娘是天生的生意人了。不过,她的话也还是十分真确,这瓦罐里煨的小瓦罐汤的确是十分抢手,往往不够卖。弄得最近老板夫妇已经开始动议再添置一个大瓦罐煨汤,扩大规模了。

“今天的菜炒得怎么样?”老板娘问胖老人。

“好,炒得好!以前怎么不知道你们这个地方。”说完,老人并不急着走,而是坐回了原处。偏斜着头,半眯着双眼,借着微醺的酒意陶醉起来。一只大手轻轻地拍击着桌面,打着不成调的拍子,嘴里开始轻声哼唱:


泥巴爬满裤腿

汗水湿透衣背

我不知道你是谁

我却知道你为了谁

……


在老战友的感染下,瘦老人也鼓起勇气跟上:


你是谁,为了谁

我的战友你何时归

你是谁,为了谁

我的兄弟姐妹不流泪

……


开始时声音有点低,喝下去那少量的酒未能让这位明显木讷的老人胸胆开张。胖老人声调渐高,像是在给这位昔日的老战友打气。瘦老人仿佛是受到了鼓舞,慢慢地跟上了胖老人的声高,一张干瘪的嘴吐词用力又倔强。两位老人的歌声响亮地在外间环绕,胖老人的声音像是爆裂的竹节,震动着在场的每一个人。瘦老人的精神明显没有这么矍铄,但也紧贴着胖老人的节奏。歌声一高一低、一亢一缓,发生了莫名的化学反应。

这时店里没有其他顾客,所有人都在休息,也都乐于欣赏这两位久别重逢的老人的即兴表演。老板娘望着打着拍子的两位老人,听着这嘹亮的歌声,突然略带感慨地说:“这两个老人过得好开心。”


在他们闲坐高唱的时间里,歌声已经从《为了谁》变成了《军中绿花》。很奇怪,虽然早已听出两位老人的的表演并不遵循既定套路,但我始终没听出他们是从哪个地方起承转合而偷梁换柱的。

胖老人双手轻拍了一下微凸的肚子,朗声说道:“喝点酒了舒服!”言行举止一派洒脱情调。也不知是酒力的作用还是自觉人前失态,两位老人的脸上已经泛起了绯红。转身在瘦老人的肩上拍了一把:“走,我们去逛一逛街!”话音刚落,瘦老人立时站起身来,似乎他们还是那个年轻的战士和年轻的首长。两人同时朝外走去,各自的手又磁铁一般合在了一处。

跨出店门,歌声又变调为《天路》,我还是没发现是如何滑过来的。

老板娘和我同时起身送到了门口,目送着两位老人踏歌而行。老板娘在后面喊道:

“您儿们慢走,下次再来!”


“这是一条神奇的天路耶……”


第二天早上,我刚进店里换好衣服,老板娘就跑过来跟我说:“你看,昨天那个老人今天真的来了。”说完又转身对厨房里的几个女工说起来昨天下午的见闻。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是昨天来的那位健壮老人。还是昨天那副装扮,头发一丝不苟。身前的小桌上摆放着一笼小笼包,一碗白米粥,还有一个昨天便已跃跃欲试的小瓦罐。这时刚往嘴里塞了半个小笼包,正用白瓷小勺子在瓦罐里舀汤往嘴里送。

一般情况下老板娘上午不会上灶,只在前厅后厨各方照应。趁着这会儿人不多、活不忙,老板娘故作无意地走到老人的桌边,问:

“老人家,昨天跟您儿在一起的那个老战友今天没来?”

老人边舀汤边叹息了一声:

“唉……十几年没见,想留他住一夜都不行。听说是身体不舒服,昨天来城里买点药。在街上碰见了我,拉着他一起喝了口酒。昨天从你这里出去逛了一会儿,我把他往家里引,死活都不去。说是家里的猪狗没人喂,这么大年纪了还舍不得几个猪儿。坐最晚的那趟班车回乡下去了。”

老板娘继续问了些话,知道了些大概的内幕:当年从军队退伍回来,胖老人级别高,又是城市户口,很自然的就分配到了县城里工作。瘦老人级别低、农村户口,只好接受分配回了农村。当时倒是还有点小职业,后来政策变动,成了一介老农。如今,瘦老人只能靠种点地、养几头猪,加上并不多的“抗美援朝”老兵津贴勉强度日。老人言谈之中不胜唏嘘,恐怕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都是一个连的战友,结局却这样的大相径庭。

老板娘重新回到后厨,开始对着一众女工饶舌,指着老人说:“这个老人家昨天带了个战友来,说要请他喝酒。点酒的时候老年人说要点好的,他那个战友怎么也不肯要。这种老人家不会享受,别人请客也还嫌贵。”

一位女工过来搭话:“这些乡下老年人是这样的。要是我的话,别人请客,再贵我也不说不要。”

“还说留他在城里玩也不肯,舍不得屋里几蔸苞谷。这些老人,一辈子享不了一天福。”老板娘把刚才问到的消息添油加醋一番,又转告给了后厨的一帮“婆婆客”——当地队中年妇女的戏称,有时也特指爱传闲话的女人。

老人吃完早餐走了,从此成了这里的常客。时间久了之后,我们对老人的身世也多了许多了解,这自然也是老板娘的功劳。老人一辈子除了在朝鲜打了几年仗之外,一直在家乡的县城里度过。没做过高官,但一辈子也算顺遂,前几年安然退休,在家领退休金过着清闲的日子。一双儿女有本事,都奔外面去了,很少回家,只是定期打钱回来给老人用。“我哪里用他们给钱,自己的退休金都花不完。”老人说。老伴前几年下世,独居无聊,喜欢四处走走。也正是闲逛时才碰到老战友的。也许是人老了不愿做些琐碎之事,此后一日三餐都在这店里解决,换着花样点菜、点汤。食量也大,足以和我这个小伙子抗衡,似乎这样才对得起自己那副健壮的身板。有时候见我捧着碗面在旁边吃,还对着我回忆自己当年的饭量:“比你能吃!”

只是从来没见过他喝酒。


那天下了点雨,打电话到店里要送餐的人特别多。我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了,却被安排去送一个路程特别远的单,订单上显示是一家医院的七楼。心里虽然不愿意,却也不敢说出来。老板娘还在一旁奉承我说:“年轻娃儿手脚快,快去快来!”

路上倒是没出什么意外。走进医院大堂,乘电梯上七楼,送到病房门口时两份套饭加两个小瓦罐汤还是热气腾腾。敲门问了一声,没人应答,走进去想再问时却又犯了难。只见一位干瘦的老人躺在医院的白床单上,被子只盖到了胸部下面一点,双手伸出来掖住被子。露出来半截挺括整齐的军装,左胸口袋上挂着三五枚勋章,想来是立下过军功的老兵。军装是老式的,这么多年还像新的一样,可以想见老人平时有多爱惜。一顶软塌塌的镶五角星军帽端放在床头柜上。这身穿着一定是为了看病住院这等大事才翻出来的。头朝左偏着睡着了,左手背上插着输液管。手背已经瘦得没有肉了,刺进血管的针头透过薄薄的一层皮显露出狰狞的面目。

整间病房就只有他一个病人,我再次确认房间号和病床号无误以后,却不知道该不该叫醒他。这时,走进来一位老人。

“来了!来,放这里。”

老人招呼我把饭菜放在了病床上的一个小方板上。进来正是天天在我们店里解决饭食的老人。我们虽然天天见面,可彼此都没把对方当成熟人。一见到他,我这段时间训练出来的虚假的热情一下子就冒了出来,客套地逢迎着。躺在病床上的是他那日带过去的老战友,刚才根本没认出来,若不是有胖老人在旁作为佐证,我大概会怎么也认不出来的。

老人付过钱之后开始招呼病人醒过来吃东西。病人醒来一看摆在面前的食物,表现得有些诚惶诚恐:

“唉……怎么能这么麻烦你呢?要不得,实在是要不得!”

“嗯……”病床下的老人表情故作严肃,接着用一种既像是责怪又像是命令的口气说,“再说这些就见外了哈!上次让你留下来玩,你不肯,这次生病住院也不给我说。你身边也没的个人,一个人咋个整?要不是我来看一个病人碰巧看到你,你死了我都不晓得。”

老人的话似乎触到了各自的伤心之处,一时间谁也不说话了,也没人去动面前的食物。病人的眼眶内不知为何,竟有些湿润了,反射着病房内的日光灯,被正准备退出的我看见了。

我收了钱拿着空盘子正要走,胖老人叫住我:

“慢点,小伙子,把你们的电话给我留一个。今天为了吃你们的饭,搞了半天,最后还是叫个小妹妹帮的忙。”

我在医院的收据单背面为他写下了店里的订餐电话,一连几天,老人一日三次往店里打电话订餐,每次都订两份。去送餐的人也还是我,除了老板娘说的那个理由之外,今天又加了一条:快去带一个美女回来。之前,他们一直用这个理由让我去旁边足疗城的技师房送外卖。

说来也怪,平时我也不怎么跟老板娘和女工们饶舌,那天回到店里,竟然把这件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们。

老板娘欲言又止,一贯只关心生意和挖苦人的她,那一天仿佛被什么东西掐住了喉咙。只有一个女工冷不防地冒出一句:

“只怕是危险!”

没头没尾,但众人也知道指的是什么。正因为心中明了,更让人感觉到入耳惊心。


事情发生的那天也是极平常的日子。我不是说老人的死,事实上我至今不知道老人是否健在。

我像平常一样去给两位老兵送餐,刚进病房,胖老人就对我说:

“小伙子,你帮我照看一下他,我下楼处理一点事情就回来。”说着还不忘把饭钱给付了。

胖老人刚走,主治医生就带着几个护士来例行查房。主治医生叫了一个名字,我没太留意。老人嗫嚅地回应了一声,声音极小极细,都快让人听不见了。主治医生递过来一份文件,说是要家属签字。老人说没有家属,医生说没家属自己签也行。老人颤巍巍地在文件上签好了字,把它交还给了主治医生。主治医生忽然瞥见了老人胸前的勋章,用一只签字笔拨弄了几下,问:

“您儿有这个,看病应该不要钱吧?”

“哪里不要,报得虽多,可也要自己先垫出来!”老人的语气里有一丝的无奈和愤怒,可毕竟是躺在病床上的老人,无奈与愤怒都表露不出任何力量了。说完这句话,老人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的主治医生。他哪里知道,对于这种情况,眼前的这个人也是毫无办法。

等到医生走了,我才把饭放在病床上的小方板上侍奉老人进食。老人的饭量很小,一份快餐吃了不到三分之一,汤也只喝了两三口就不要了。看着剩下的饭菜,老人有些悲凉地:

“老了,不中用了,死了也就算了,却还要来麻烦别人。”说完叹息两声,就再也什么都不说了。老人的脸本来就很瘦,形销骨立,皱纹密布,像是泛起层层波纹的池塘。这时倒也不见得比之前更瘦,只是双眼明显的暗下去了,病房狭窄的空间也把他的脸色禁锢得没那么鲜活了。

我收拾完桌面等着胖老人回来,一边不停地掏出手机看时间,确保回到店里不会被人取笑是被哪个美女勾住了。也不知道胖老人干什么去了,甚至猜想他会不会再也不来了,留下病床上这么个老人该如何是好。

这几天以来,病房里陆续住进来一些病人,四个床位都已经住满了。病房里有一台电视供人消遣,一群病人连带陪护家属都要么躺在床上,要么坐在病床边看电视。此刻正好在播一部抗战片,画面里枪林弹雨、血肉横飞、浓烟漫天。住在2号床的一位中年人偏着头向老人问道:

“老年人,您儿们那时候打仗是不是也像这样?”

老人一听,眼眶比刚才明显张大了一小圈,脸上也有了一点喜色。说:

“不是,电视里演的都是假的,真正的打仗电视根本演不出来,真正的打仗比电视里吓人。”

“那您儿给我们讲一下吧!”

老人的精神顿时好了很多,开口便说:

“美国人打仗不行,打不赢中国人!”

虽然都是早已熟知的老话,可是此言一出,一屋子里的人目光还都转向了这位朝鲜战场上下来的老兵。除了几个对此事完全不感兴趣的女家属。

“美国人怕死,吓一下就什么都说了。有一回我们班抓了个美国哨兵,刚开始用枪顶着也不走。没办法,我们只好轮流背他走,后面还是用枪顶着,怕他喊。走到他们看不见我们的地方才把他放下来。开始问什么都不说,我们只好吓他,他也听不懂。我们用手在他脖子上比了几下,他就懂了。”说着,老人反手在自己的脖子上做了个要杀人的动作。“然后才跟我们走。带回军营让翻译一问,就什么都说了。”

“那您儿有没有受过伤?”一个中学生模样的男孩子问。

“受过一次,子弹打在腿上,休息了两个月,还好没有伤到骨头。”我猜,如果身体状况允许,他一定会撩起裤腿向我们展示伤疤。“子弹头不能刮。稍微刮点印子,打到人身上的时候,前面进去的地方只有黄豆大个眼,后边出来的地方却有碗大个洞。”

说起过去的事,老人的心情好了不少。这时候电视里出现了重机枪“突突哒哒”的声音,老人又说:

“这种枪打人最凶,打在身上,一排过去密密麻麻的子弹孔,就像皮带孔。”说完,用手在自己的腰下划了一圈,听众无不露出惊讶与害怕的表情。

说话间有人调换了电视频道,跳了几下,停留在了体育频道。里面正在重播一场NBA的比赛,中学生模样的男孩子拍着手叫嚷着:“就看这个,就看这个!”当时我正痴迷于篮球,也在旁边帮腔:“看这个,看这个!”

几个对体育没有一点兴趣的女家属干脆走了出去,屋里只剩下一堆男性盯着电视里的球赛看。几个人开始讨论起刚过去不久的总决赛,夏季的交易以及时不时为电视里的球员叫好或惋惜。没有人再问老人关于打仗的事,刚才还为老人的故事惊讶与害怕,转眼间就再也没有人关心了。一切转变得就如同电视换台那么快。

“朝鲜人对中国人很好,还有跟中国人结婚的。”受到冷落的老人转换了一个话题,试图再把谈话的中心引向自己,“字也是中国字,就是说话不一样。他们把辣子叫……白菜叫……”

无奈此时球赛的比分追咬得正紧,虽然是重播,所有人都还是为自己支持的球队捏了一把汗。没有人再去追问老人,那场战争已经离我们很远了,作为谈资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大洋彼岸上天入地的年轻人打败了眼前的垂暮老人,新闻替代了久远的旧事。将近六十年以后的今天,他们赢了。而那几个词语的朝鲜语发音,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恐怕当时就没听进心里去。

“打仗是最不好的,最好是不要再打仗了。”老人小声无力地为自己的故事做了总结,像是在对着满屋子凝固的空气在说话。老人的表情有些僵硬,刚才挂在脸上的喜色还没来得及褪去,这会儿却已无人对其问津。一双眼睛空洞地望着电视里的一群外国人奔来跑去,咧笑着的嘴不知是该放下还是扯得再宽些。面对这个局面,我突然有些心酸。一位躺在病床上的老人的话竟然的不到任何回应,难道他的事情真的没人要听了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想起自己刚才的举动,感觉自己成了老人被冷落的帮凶。如果没有我的帮腔,说不定电视频道最终会跳回到那场战争,让老人对着一屋子的后生回忆往昔的峥嵘岁月。这可能是他面对这个世界仅存的优势,而现在,这优势被我们合力剥夺去了。

胖老人适时地回到了病房,最令人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我简单地交接一下就逃了出来,有时候当你已经无能为力了,落荒而逃或许是最好的选择。也许是病房的环境太压抑,又或许是受刚才发生的事情影响,我心里一阵的难受。电梯在一楼耽搁着,我一刻也不想再待,一个人顺消防楼道跑了下去。中途还撞到了两个躲在这里抽烟的病人。

耽误了这么久才回去,肯定会受到女工们的取笑和老板娘的训斥。干脆选了一条远路绕回去,想在路上重新收拾一下心情,不想被人看出来。

回到店里,我找了个借口把这件事情搪塞过去,在医院里的见闻对谁都没说。

后来又往医院送了几天饭,再后来那个胖老人又来到店里解决一日三餐。一副身板还是那么硬朗,还是那么能吃。而且比以前更舍得吃,经常点菜单上最贵的那几个菜。

也许是因为女工的那句话,再也没有人去询问老人同伴的下落。


暑假将要结束的时候,我还是得到了一个上大学的机会。一所可能是处于整个国家教育系统最底层的大学录取了我,但好歹也是一所大学不是么?这一切都是我爸在背后操作的结果,它具体是怎么做到的我也一无所知,要知道我们可不是什么背景显赫的人家。或许我想的有些复杂,这么一所大学,其实无需太多黑幕就能进。上了大学我才发现,同样是端盘子,上过大学就叫“酒店管理”。我当然没有选择这个专业,而是选择了另一个对于我这一生毫无意义的专业。又是浑浑噩噩的三年过去,三年前的境遇又重复了一遍。只是,再也没见过任何军人。

在大学穷极无聊的我开始乱翻书。有一天,很偶然地拿起了一本旧版的《诗经》,随手一翻翻到了《击鼓》一篇。里面的一些句子早已听熟,也跟着别人一起误读误用过不少回,借助注释才弄明白自己之前错得多离谱。突然间想起了几年前见过的一对老兵,感慨万千。借着从窗户斜射进来的阳光,我连念带猜地把这首古诗读了一遍又一遍:


击鼓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

土国成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

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

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与嗟阔兮,不我活兮。

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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