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三米宽的水泥路伸到一个小山村里。
春天来的时候,路两旁的油菜花金黄金黄的,风一吹一浪子一浪子的向路上涌着,空气里都弥漫着蜜的甜味。下午离村外十几里远的小学放学时,送孩子的校车从路上呼啸而过。地里干完活计的人们,一天的劳累后,背着农具,男人们敞着衣衫,吧嗒着烟,听着女人们唠扯着东家长西家短,偶尔插一嘴惹得女人们哈哈大笑,歇阳就照在这三米宽的水泥路上,照在人们的身上。
日子过的真快,就在日头一升一落中,人们在这条水泥路上踏了三年。说起这条三米宽的水泥路,还有段故事,这要从三年前冬天的一个早晨聊起。
三年前这条路还是土路,是联系山村和外界的唯一纽带。村里都是姓王的人家,村里人扒拉关系都是一根藤上的瓜。现在宗族观念淡,各家也是各过各的,面上大家见了还是他三叔,他二婶子叫着,可到了事上就绳拧不到一块,沙握不到一把了。
“王四胞”五十多岁,两个儿子,自己兄弟堂兄弟十几个。但熊人一个,没人叼持他。这人大号没人叫,大家就“四胞四胞”的叫着,多少有点门缝里看人的意思。“四胞”这外号的来历,据说是因为他十几岁光屁股时有人逗他问他家里兄弟几个,他说我吧,我二伯吧,我爹吧,我毛哥吧。然后“四胞”就叫开了。
人说爹熊熊一个,娘熊熊一窝。这话还真应在四胞那两个小子身上,四胞大儿子外号“面包”。听声闻人,老大四十岁出头,人长得膀大腰圆,可真是个面包,三棍子打不出来屁。在家给老婆端尿壶,在外给别人打洗脚水的主儿。也算是子承父业,给四胞传了香火。
“四胞”小儿子叫王斌,这小子精明朴实能吃苦,十几岁就在山场子上釆石背石头,后来又走出山沟去了外面捞世界。一走十多年,没给家里来过信。
六年前夏天,突然就拖家带口的回来了。回来开着车,人们把那车围了水泄不通,这儿摸摸那儿看看。管水的“水鬼”跟“和珅”都算村里大能人,也不知道这带四个圈的车是啥车。两个人大眼对小眼,嘴里不停的嘀咕着:歪日,真牛逼。眼里流出既羡慕又嫉妒。
父以子贵,有优越感时整个人都变得大度起来,这话真应景。跟“四胞”死不对付,看不起“四胞”的“天不收地不留”也咧着嘴,挤眉弄眼的跟“四胞”拉扯。平时里走路碰个对头都低着头走过去的两人,相互递着烟。“天不收地不留”这人长的用东北话说跟老窝瓜似的,尖嘴猴腮,四五十年也没摇开枝子长开了。
偏僻安静的小山村炸开了锅,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四胞”家祖坟上冒青烟了,有人说“四胞”家祖坟上长了那棵蒿子,总之就是蒙了坟地的风水,承了祖上的荫德。有人说王斌的媳妇真是俊,也有说:咦,看你说的,再俊能有咱村“两千一”俊,“二机子”娶“两千一”可是花了两千一百块钱的,那年代两千一百块钱顶现在啥数了!说这话的是王大个,据说他跟他老婆晚上办事的时候,情到深处还叫“两千一”。他老婆一脚把他从床上踹到了地上,骂他去你妈那个逼,然后大闹一场。
王斌回来,也算是衣锦还乡。登门的人就多了,邀他吃饭喝酒的人也多了。今天黑蛋家,明天三婶子家,后天五叔家,一天从睁开眼到天擦黑就这样过,持续了半个多月。
之后,王斌看家里房子破,要翻修成二层小楼,院子里要挂上水泥。这段时间村里平静了下来,可时间长了风言风语就无缘由的跟地里的野草似的长开了。“天不收地不留”到处跟人说自己怀疑王斌这小子是不是“王四胞”的种。“水鬼”发挥自己大能人本色,说:你们说他哪儿来的钱,指定不是正道上来的,你们看他在家这段时间里游手好闲的样儿。再说,你们以为外边那钱好挣?跟扫树叶子一样哗哗的就来了?“两千一”扭着个大屁股,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头,见人就说:你们看王斌那个媳妇,啥样,成天涂脂抹粉的弄个瘙样,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村上的人都没闲着,有的看个笑话,有的扯个闲淡。
没有不透风的墙,闲话传着传着就传到了王斌耳朵里。晚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烟抽了一根又一根,从床上坐起来又躺下,怎么也想不通这事儿弯到哪儿了。想不通就走,眼不见心不烦。第二天,收拾收拾要走了,开着车走到村西头遇见了“天不收地不留”“和珅”“水鬼”几个人,打了个招呼,让了下烟。完事,“水鬼”问:咋就要走,咋不再在家多住几天?王斌支支吾吾的说:城里有事,忙着赶回去。然后绝尘而去,汽车尾气加上喷起来的灰尘弄得他们几个灰头土脸。
时间没过多久,村上人们就恢复成了原来该怎么过日子还怎么过日子。王斌回去后的那年冬天,村上下了场冻雨,哪儿哪儿都变的滑溜起来。王斌家院子里挂了水泥,比别的地方更滑溜。王斌妈早上起来倒尿壶,一个大马哈摔得再也没起来,死了。王斌妈早上倒尿壶摔死在院子里的事儿,一顿饭的功夫,在村子里又传开了。有人惋惜说:王斌妈命真不好,苦了一辈子,可该享福了又摔死了。有的说:王斌妈是命薄,承不住那福气。还有的恶毒的说:活该!谁让他家钱烧的,把院里挂上水泥,还烧啊?
不管别人怎么说,人还是得埋,入土为安。王斌从城里回来,跟“面包”张罗着把他们妈给埋了。过了头七,宴了亲朋好友就又回城了。
时间又过去了三年,按照农村的习惯,王斌他妈忌日三周年做儿子的得回家给死人烧点纸钱花。王斌带着媳妇孩子开着车天不亮就到了村头,想着要去早回,省的跟村上人打照面。冬天这地方老下大雪,这不这几天连着下大雪。一下雪村上这条土路不好走,王斌开着车陷到村头的泥坑里了,怎么踩油门给油都出不来。没办法,王斌让媳妇孩子坐在车里,自己去村上叫人,想着把车给推出来。农村人冬天地里没活,爱睡个懒觉,村里还没人走动。王斌就近去拍了“西瓜娃”家的门,里边没动静,继续拍,过了一会儿里面传来不耐烦的声音:真球是,还让不让睡安生觉了,谁?王斌怯怯的答到:是我,三大爷,王斌。里面咳咳了两声:咋了?啥球事儿?火烧着屁股了催命?王斌继续说:三大爷,下雪了路滑我回来开着车,车陷到沟里出不来,您受累搭把手给推一把。里面咳咳的好像要断了气:等着。
大概过了十来分钟,王斌他三大爷“西瓜娃”带着他儿子“甜瓜娃”出了门。三个人踩着雪,深一脚浅一脚的去了陷车的地方。王斌让媳妇孩子下车,让“西瓜娃”和“甜瓜娃”在后面推,自己发动车,试了了几下,车没有一点要出来的意思。“西瓜娃”不耐烦了:我日你妈,你坐在车里,让老子给你撅着屁股推。不干了!不干了!走!说着叫着“甜瓜娃”扭头走了。
王斌实在没办法了,跟媳妇说:等。媳妇怔怔的问:等什么?王斌:等村上人起来了,人多了再推。他们一家人坐上了车,一直等到天大亮了,村里噪起来了。王斌起身又去了村里,叫他爹他哥找点人。不一会儿,消息就传开了,村里就这样什么事儿都能炸开锅。帮忙的,看热闹的,男的女的没多大功夫都凑到了村西头。都说人多好办事儿,那也得看怎么办,王斌又上了车,发动了车,众人齐上手,有抬的,有推的,还有坠着屁股往沟里拉的。试了几试,车还是出不来,人心不齐事儿难办。王斌发了愁,这时有人喊:王斌你看大伙这一头汗,无利不起早,你给大伙一人点力气钱,你看咋样?这点对你来说还不是拔根汗毛。王斌面露难色,这不是在拔他汗毛,这是在摘他的心。大家一个村的,又是宗族,乡里乡亲的互相帮衬下,谈钱心里的热乎劲就没了情就淡了。
王斌在外面漂泊了那么多年,见多了人情冷暖,心里就念村里人的朴实,你给我一头蒜我送你一颗葱,都是情。这也是当初他为什么突然回村里的原因,现在的情况让他感觉村里人变了,真的变了吗?
事已至此,王斌没有了办法,心里滴着血应了那人的提议。自己又去发动了车,所有人喊着“一二一二”都使劲推,车应声而出,车轱辘打转泥水溅了推车的人一脸一身。所有人拿了钱都笑开了花特高兴,唯有王斌一人难过。
祭奠过母亲后,王斌当天没有走,住了下来。晚上,他跟他爹“四胞”他哥“面包”一块吃饭喝酒。王斌只喝酒不吃饭不说话,饭桌上每个人都没有表情,末了王斌幽幽说了句:爹,哥,我想把咱村里的路给修了。说完就下了饭桌,回屋倒头睡了。
消息又传出去了,村里人都知道王斌要修路了。“天不收地不留”说:修呗,活人走死人不走,我还能嚼几年豆子。“和珅”:这又是钱给烧的。“水鬼”说:看他小子给能的,以为自己是谁啊?不撒泡猴尿照照自己,我不信他能把路给修了。“二千一”说:他王斌要能把路修了,我就跟王大个睡。
来年春天,一支施工队开到了村里,王斌再也没回过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