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白茶心
大元站在里田村的那条泥土路上,那条路泥泞不堪,路上是一泡一泡姜黄色的泥水,还有各种形状的或软或硬的泥浆。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口袋坏了,有丝丝的破布散着垂下来。他脚上穿着一双解放鞋,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鞋面上都是黄泥块和黄泥点子,干的上面粘着湿的,一层又一层。他的裤腿卷着,左边的那个更高些,右边的那个低一些。
那条路是东西走向的,他面朝着北站着,站了很久很久。他注视着前方。他不能往后望,后面是4个小孩子,嗷嗷待哺,指望着他养活。他不能往右看,右边是一座座的山,那山上新埋着他的老婆。他也不能往左看,左边是村里人一张张嘲讽的脸,说他打老婆,说他命里克死老婆。
他站了很久很久,久到细雨打湿了全身。他想,我一定要讨一个老婆,让全村人看看,我也是有老婆的。
1.
那天,他刚从地里冲回来,就猛地把锄头一扔,跨上那辆吱吱响的自行车就走了。他火急火燎地去隔壁村的麻子婆家。
原来他在路上听见有人说,隔壁村的麻子婆老公死了,死在……他顾不上听下半句,立刻丢下手里的农具就去了。
一路上,他什么也没有想,只想着,会不会有人比他更快。要是更快,那就糟糕了。到了麻子婆家,一看,麻子婆的老公刚死不到一个小时,麻子婆麻木地坐在厅堂里。有一个男人也在,他认识,那个男人老婆也没了。
他寻思着叫着麻子婆来到屋前的一棵大树下,说明自己的来意,但麻子婆什么也听不进去,什么也听不见。她只摆摆手,浑浊的眼眶里是凝固的眼屎。他忽然想起自己在埋老婆的那一日,也是这样的钝痛和麻木。
那几天,他和那个男人帮助麻子婆,跟她老公的兄弟们一起把她男人埋了。埋了后,麻子婆跟他说,你家负担太重了,我老公治病,也欠了很多债,我跟你过不下去的。这时,那个男人骑着摩托车来了,麻子婆跨上车,搂着他的腰走了。
他回去喝了很多酒,又想着她那个麻子脸,自己其实是看不上的。后来,又陆续有女人没了老公的,每次他都第一时间到现场去,可是每次都失望而归。
再后来,他家邻居泼辣李的老公在上房顶修漏水的瓦片时,掉下来摔死了。他第一时间冲进她家,细心安慰她,又火速去她娘家将她的哥哥叫了来。
泼辣李在十里八乡都非常有名。她脸色黝黑,两道深深的法令纹像刻在脸上的疤痕,整个人看上去像是烧焦的一块死碳。凡是小孩子去她家里玩的,从来得不到一口水喝,也得不到一点小零嘴。她可以自己一边吃着一边看着眼巴巴的孩子,一边把零嘴扔给自己家狗吃。谁家的牛经过她家的田埂或菜园子,总是被铁锹砸伤,如果牛懂人话,也可能被她恶毒的骂人话搞得想自杀。
凡是去过她家的狗,基本上回来不是身上带着伤痕,就是回来就莫名其妙地死了。大元家好几条狗,从她家回来一路狂叫,在家里上蹿下跳,围着桌子疯狂打转,不一会儿就口吐白沫,倒地身亡了。
她对她婆婆,从来不给好脸色,总是骂她“混吃等死”,说她活着是造孽。也不让孩子亲近老婆子,除非老婆子给钱或零嘴。老婆子经常背着人掉眼泪。
大元那天跟自己姐姐说,要去讨泼辣李做老婆。姐姐一听,忙摇头。姐姐为他的婚事操碎了心,很多的寡妇或单身女人的事情,都是姐姐告诉他的。但这一次,姐姐却摇头叹息。
姐姐说:“你觉得4个孩子能在她手下活吗?”孩子的姨妈也说,要是娶那个女人,几个孩子都没有好日子过,可能会被折磨死,后妈可怕啊。他说,不管她怎么样,我想要有个老婆,顾不上了。
他更加殷勤地去帮泼辣李,帮她干活,去她娘家拉关系。泼辣李还是没有好脸子,但寡妇会算计,想着他有4个孩子只有一个在打工赚钱,家里只有一栋“线瓦房”(土房子,屋顶盖的是稻草),还欠债,所以用完了他后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他,选了另外一个男人。
后来,他还去见过各种女人。那些年,里田村流传着各种各样的传说,都是关于他被人拒绝讨不到寡妇老婆的故事。
多年后,他的小女儿长大,回首往事的时候,跟自己的好朋友杜鹃(泼辣李的女儿)说,唉,当年咱们差点成了一家人,我当时虽然害怕你妈,但还是希望我父亲可以娶到老婆。杜鹃眸色暗淡,好久后才说,你真该庆幸,她带着我们去虐了别人。
2.
“你把我被骗的事情写下来,投到报社去,我就不信ZF不管这些事情。你写,马上给我写!”他曾经对女儿吼过多次。那又跟他讨媳妇的另外两桩事情有关。
泼辣李事件过后不久,有人瞄上他了,通过各种七拐八弯的途径,给他介绍了一个女人。
那女人身材不高,一看手脚也不麻利,是隔壁县的山旮旯里的,说着一口山里话,不太听得懂。有一伙人带着那女人来的,说是她的哥哥和堂弟。
他们在他家里住了一天,抽着烟谈好了价,说只要6000块钱,那女人就留下来。90年代,6000块,在他们那里,是一笔巨款了。是他的女儿打工加他去各处借债得来的。那个时候,他10多岁的大女儿,一个月的工资是310元。
那伙人谈完,就拿着钱走了。那个女人留了下来。她随身带的衣服很少,也没有什么其他个人用品。他们就这样生活在一起。那女人话甚少,会洗衣服会做饭,晚上躺在他身边,与他同盖一床被子。他看着一切甚好。
他其实都不太知道那女人的事情,不过不要紧。她说如果你不信任我,把我身份证给你吧。他心里,就此蒙了猪油。
这日子过了一个星期,孩子们战战兢兢但都很开心,因为父亲终于有女人了,父亲终于不再每次说亲失败后就回来打砸骂,也不再那么频繁地酗酒了。
几个孩子私下希望着,希望她能够一直呆在这个家里,他们最怕事情突然有变化。然而,那一天还是来了,半个月后,那女人说,我想我的孩子了,我想回去看看他们。
他说不许,可是那女人眼中含着一泡泪水,再三说我会回来的。孩子们惊恐地看着她,害怕她再也不回来。他说我陪你去,她说孩子们要是看见他了,就不会让她再离开。
僵持了几天,那女人在一个下午,静悄悄地收拾了自己的衣服,背了一个小包,离开了。谁也不知道她家是在哪里。
那女人离开的第一个星期,他天天脸上带着乌云,说话都是渗人的口气,像是来收割人头的死神口里吐出的话。谁也不敢说话,孩子们走路都轻声轻气。
过了10来天,有个阴雨天,那女人突然出现在那条泥泞的路上,还是背着一个小包,还是一脸的平静。他脸上立刻笑开了花。他们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又开始了“正常”的日子。
过了不到一个月,那女人又说想回去,他好声好气地哄着她,她说自己要买东西,他便把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钱给了她。她后来又把他祖母留下的金耳环、银项圈、金戒指给要走了。
不多久,那女人又一次趁着没人在家回去了,带走了钱和金首饰。从此,那个女人再也没有出现。她说过的那些话,她说她叫信芳,身份证写的是新芳,她说有2个孩子,她说孩子们在上小学,她说她想孩子,她说她家里很穷,她说她门前有一颗苦楝子树,不知道是真是假。
他不肯相信她不再回来,他和她虽然是陌生人,却做过枕边人。他等了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却什么也没等来。几个月后,农闲了,他照着身份证的地址和名字去查,去打听,说没有这个人呢。
日子如灰如土,只要没有死掉腐烂在地下,人就还是要过下去。只不过,村里人在背后多了更多的指指点点,谁都知道他买了一个远方山里的媳妇,而那媳妇又跑了。
又过了一年,又有人给他牵线搭桥,他又把积蓄花了出去,又去借了外债,把另外一个女人“请”进家里了,那个女人一样来自邻县的山旮旯里。
那个女人也是一样,住了一段时间,就要走,他拿钱拿东西哄着她。但哄不多久,她就走了,然后回来,拿一些东西走了,然后又回来,然后在第三次走了后,再也没有回来。
孩子的姨妈说:“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这下好了,又欠了一屁股债了。明眼人谁看不出来是一伙诈骗犯合着一个女人在骗人呢?”又有人说:“就是PC也没有那么贵呀。哈哈,这钱花的冤枉呀。”
他出门,就似乎听见人在指着他跟别人说:“那个,就是被骗买老婆的人,傻。”他更加沉默,背更加弯曲了,眼周刻了更多的褶子了,眼里的活气也少了。
3.
有一天,他眼里忽然多了点活气,他抓着读初中的女儿,激动得手都抖了:“你你你,把那几个女人的事情写下来,投稿到报社去,我就不信没有人管这件事情。让报社报导,让她们名声传播出去!”
女儿不写,他便天天催逼。女儿想着,写了不是人家名声不好,是要全家要再一次被所有看报纸的人,嘲笑讥讽,背后被指指点点吧。那么一个明显的骗局,为什么他要沉浸其中?再说了,他们对那伙人一无所知,对于那两个女人一无所知,连名字都是假的,怎么写?编小说吗?
他们僵持了几年,他一直怀着模糊的希望,希望她们两个,哪怕有一个回来一下也好。但是面容都模糊了,也没有人回来过。每次他拿出纸张,女儿也只咬着笔头,无法下笔,只有一次勉强写下一段话,三行字,便再也写不下去了。报社一直也没有收到过这样的稿子。
日子就这样死水一般地过去。过了几年,债还完了,他又开始了一轮一轮的说媳妇,他的鞋子烂在奔向各种寡妇的路上,那辆报废的自行车锈迹斑斑的轮子记录了他的里程。后来他又跟不同的女人有过几段露水般的情缘,但都不了了之了。
“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 知天命的年岁过后不久,大元的那不算老的生命迅速衰败了,回归黄土了。也许在黄土下,他再也不用为媳妇这么奔波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