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回老家,母亲对我说金锁死了。我吓了一跳,这几年孩子在老家上学,回去的时候常见到他佝偻着身子,双手插在袖筒里,慢腾腾地从街面上走过。
金锁家住在我家隔壁,到今年也应该有五十多岁。我八九岁的时候,他已经是半大小子了。
以前的我们不像现在的孩子,有的是时间到处玩到处疯,而且一条街邻里关系都特别好,我们一群孩子会一窝蜂跑到张二孩家看他收集的糖纸,然后又一窝蜂跑到黄毛丫头家看她刚从外婆家捉来的小猫,又或者是去我家玩“藏猫猫”的游戏…….大人们也不嫌弃,偶尔玩得太疯了,才会把我们往外面撵。
外面也有很多好玩的,早春时节,我们几个女孩子拎着竹篮,拿着小铲子到河沿上挖蒿子,挖好的蒿子就近在河里洗干净,揉搓出苦水,然后攥成团拿回家。妈妈会把蒿子团细细的切碎,还有去年腊月腌制的五花肉也一并剁碎,掺和在一起,倒上适量的米粉,做成我们最爱吃的蒿子粑粑。
每年的三月三前后,小镇的每家每户都会做上一大锅蒿子粑粑,那段时间整个小镇的上空都弥漫着一股蒿子特有的清香。
每家的粑粑味道都不一样。我们小孩子嘴刁的很,哪家的蒿子粑粑腊肉放少了、哪家的米粉放多了、哪家的蒿子苦味没去干净等等,我们都能品出一二三来。评来评去,到最后还是觉得自家的蒿子粑粑最好吃。
那时候,蒿子粑粑只有在每年的三月三前后吃,因为过了三月三蒿子就老了,苦涩的不能再吃。如今,嫂子会把三月三前采的嫩蒿子洗净揉搓攥成团后,放进冰箱里储存,这样一年四季都可以吃。我最喜欢的是春节回去,嫂子会打扫出平时不用的烧柴火大锅,做出一锅香喷喷的蒿子粑粑,一家人围坐在炭火旁,把粑粑放在炭火上烤,等烤的里面腊肉“滋滋”作响,两面金黄就可以吃了。那绝对是家乡的味道,不管走多远,也忘不掉。(原创)
秋天到处硕果累累,男孩子们跑到街周边的菜农地里偷苞谷,扒芋头,然后到南河湾拢一堆火烧着吃。吃得嘴巴一圈黑回到家少不得挨父母一顿揍。
后街高大婶家后院有一棵柿子树,没等果实泛红,就被我们这群熊孩子祸害的差不多了。他家养了一条土狗,一见我们就龇牙咧嘴地叫,这时候我们就把身后的金锁推出去,金锁比我们大十来岁,长得人高马大,叉腰挡在我们面前,土狗吓得夹着尾巴一溜烟跑了。
(原创)小时候冬天好像经常下雪,到处冰天雪地,我们会扫出一块空地,把家里的竹筛子反过来扣在地上,用一根树枝顶起筛子一角,在下面洒一把小米,树枝上系一根长绳子,我们牵着绳子,远远的躲在一边,一旦看到觅食的小鸟进入伏击圈,就赶紧将筛子拉倒,把来不及飞掉的鸟儿扣到筛子下面。
想法很好,可大部分时候都是没等筛子倒下,机灵的小鸟就扑腾着翅膀飞走了。偶尔运气好,逮住一只,几个孩子轮流拿回家喂养,尽管我们也尽心尽力,可被逮住的鸟儿总是不吃不喝,没几天就一命呜呼了。我们很悲伤,很隆重地把它埋了,然后又计划着怎么捉下一只。
夏天应该是最开心的了,因为有一个长长的暑假。捉蜻蜓、蝴蝶,到河湾筑坝逮鱼捉虾,一天到晚晒得红头赤脸,
玩得不亦乐乎,金锁不多言不多语跟着,看着我们疯。
有一年暑假,我们一个年龄段的玩伴基本都上了初中。一天,我从黄毛丫头家看完《大众电影》出来,从她家回我家要经过一个长长的巷子,盛夏的午后,连猫儿狗儿都躲到阴凉处去了,窄窄的巷子里空无一人,只听到头顶泡桐树枝上的知了在玩命地叫。我低着头往前走,忽然被前面一个人挡住去路,我抬头一看,是金锁。今天的金锁和往常不太一样,平常他总是默不作声地跟在我们后面,从不言语。今天他的神情有点怪,我也搞不清是哪里怪,而且莫名感觉有一丝危险,就想快快地从他身边走过去。谁知刚走到他身旁,他一把抓住我的长辫子,我吓得挣脱开来,拔腿就往家跑。
跑回家,气愤地对妈妈说:“王婶家的大傻子抓了我头发。”妈妈听了一愣,对我说:“你现在是大姑娘了,以后不要到处疯跑。”从那以后,父母对我的管束严了。
暑假过后,我跟着工作调动的父母去了外地,偶尔回老家,也难得见到昔日的伙伴。长大后的他们大多离开小镇,到外面的广阔天地奋斗,唯有金锁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在小镇不长的街道上来回游荡。
从我记事起就知道,王婶家的金锁是个傻子。
听别人讲,王婶是家里的独养女儿,父母宠爱异常,生怕嫁到别人家受委屈,于是就亲上加亲,把她嫁给自己的亲表哥,婚后育有一儿一女,儿子金锁生下来憨憨傻傻,女儿娟子却聪明伶俐。
金锁爸忙于生计天天不沾家,王婶是个好强的人,把一个家打点得妥妥当当,傻儿子拾掇得清清爽爽。谁要是欺负了他,平时好脾气的王婶就像护小鸡仔的母鸡一样斗志被瞬间激起,不依不饶地啄到对方求饶为止。
曾经有个和金锁一般大的小子,怂恿金锁偷家里的钱买烟抽。被王婶知道了,拉着金锁去说理,结果却被那家人骂是傻子,王婶二话不说,抱起一块石头,把那家的锅砸了一个大窟窿。从此后,王婶在我们那条街没人敢惹,也没人再敢欺负金锁。
金锁没念过书,被几个坏小子撺掇着学会了抽烟,又没钱买,就在街上捡拾废品换钱买烟抽。他从不伸手向人讨,别人给他也不要。
到了适婚的年纪,王婶还张罗着想给他娶房媳妇,到后来实在没有哪家愿意把闺女往火坑里推才作罢。
寒来暑往,金锁爸早已作古,金锁的妹妹娟子也远嫁外地,已到耄耋之年的王婶带着金锁,靠着女儿的帮衬艰难度日。
母亲说:“前些日子你王婶生病被娟子接去,没成想人就死在那里了。傻儿子听说后,爬上一辆车想去看老母亲,结果找不到去的路,也找不到回来的路。有好心人给他吃的穿的也不知道要,就这样在异乡又冷又饿,最后病死了。”
“真是个傻子哦!”母亲伤心地说。
我叹了口气,心里说不出来什么滋味。
看看周围,故乡的天还像小时候一样蓝,山还像以前一样绿,水也像原来一样清澈,家乡的人依然过着闲适的生活,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只有从出生到离开在这条街上捡路人丢弃的烟头,翻垃圾桶里的食物,衣衫褴褛的金锁死了。
一辈子没离开过家乡土地的他,却死在了外乡。
我想,街头大柳树摇曳的枝条,南河湾日夜流淌的河水,老街青石板鹅卵石的街道发出的悠长回声,燕山寨上竹林里的鸟语声,带有蒿子粑粑香味的风声,都在呼唤迷路的金锁,让他找到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