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小说的 三维世界:读《射雕》笔记三则——水波杨山读金庸之三

(一)江南七怪的性格如何坚毅?

在《射雕》中,江南七怪是焦木大师好友。焦木受师兄枯木所托收留段天德,孰料段的随从就是女扮男妆的李萍,引得丘处机上门讨人,发生误会,遂邀七怪助拳,一场拼斗下来,两败俱伤,其后误会虽解,双方均是心气难平,遂赌约各寻好汉后代并传以武功,十八年后两人相会比武决胜。

自此七怪追段、李至漠北,历经风霜,苦寻六载,即将寻到郭靖之际,小说中写道:

“六年多来,他们在沙漠中、草原上到处打听段天德和李萍的行踪,七人都学会了一口蒙古话,但段李两人却始终渺无音讯。江南七怪性格坚毅,更是十分好胜,既与丘处机打了这场赌,别说只不过找寻一个女子,就是再艰难十倍、凶险万分之事,他们也决不罢手退缩。”

找到郭靖后,明知其鲁钝笨拙无比,仍不死心,将各人武功倾囊相授,虽其后郭靖屡有奇遇,转益多师,方得武功大成,成为一代名侠,但察其成才历程,七怪坚毅性格对童年郭靖的熏陶实起到决定作用。

多年后郭靖苦守襄阳,为国为民,身死后已,种种事迹,实种因于七怪当年一念之不息。这其中难能可贵者,尤在于七怪为坚守信念,毅然放弃江南繁华富庶之地的青山绿水优游生活,奔赴苦寒贫瘠的大漠一待一十八年——吾辈见此,能不慨然?


(二)张阿生——情到深处岂顾身?

江南七怪寻到郭靖,约这小孩当晚相见,不料月夜荒山突遇黑风双煞之一的铁尸梅超风,一场恶斗之下,铁尸双目尽毁,急招铜尸陈玄风来援,不料郭靖恰于此时赶到,眼见将遭铜尸毒手,韩小莹涉险救人,张阿生挺身上前接应,此时小说中写道:

“张阿生这些年来对韩小莹一直心中暗暗爱慕,只是向来不敢丝毫表露情愫”,

眼看韩小莹即将命丧陈玄风“九阴白骨爪”之下,张阿生“情急拼命,立时和身扑上,将自己身子盖在韩小莹头上。陈玄风一爪下去,噗的一声,五指直插入张阿生背心。”

张阿生连遭重创,终于救下韩小莹。弥留之际,“张阿生一张胖脸平常笑惯了的,这时仍然微露笑意,伸出扇子般的屠牛大手,轻抚韩小莹的秀发,安慰道:‘别哭,别哭,我很好’……又笑了两下,低声道:“七妹,我一向待你不好。我……我也配不上你。’”“韩小莹哭道:‘五哥,我嫁给你作老婆罢,你说好吗?’”“‘五哥,你放心,我已是你张家的人,这生这世决不再嫁别人。我死之后,永远和你厮守。’”“‘你待我很好,好得很,我都知道的。’”

张阿生溘然长逝,六怪悲痛之极,“韩小莹更是心痛如绞,五哥对自己怀有情意,心中如何不知,只是她生性豪迈,一心好武,对儿女之情看得极淡,张阿生又是终日咧开了大口嘻嘻哈哈的傻笑,是以两人从来没表露过心意,想到他为救自己性命而把身子撞到敌人爪下,不禁既感且悲,抱住了张阿生痛哭起来。”

每读《射雕》至此,我便热泪长流。

这正是:语达极致是平常,情到深处岂顾身?!


(三)金庸小说的 三维世界

金庸小说究竟为何好看?想弄清这一点,这是我反复重读《射雕》的主要原因。

前面两篇笔记,分别从人物性格和情感描写入手分析,这一篇,来看情节的设置。

陈墨先生说,金庸小说的世界,是“历史、传奇、人生的三维世界。这种三维世界的设计、创建和经营,正是金庸小说的最大特点”。

陈墨先生所讲的 “历史”,在我看来,也可称为“江山”;“传奇”,就是“江湖”或“武林”;“人生”呢,则指个人恩怨情仇的际遇。

那么,这种“三维世界”,具体而言,究竟是怎样展现在小说里的呢?

且看——

《射雕》第五回:“弯弓射雕”,说到小道士尹志平奉师父丘处机之命向江南六怪投书,顺便查探郭靖武功,结果将郭靖摔了一跤。待尹去后,明知郭靖与杨康这场比武败多胜少,六怪仍严督郭靖练功。

这一日,韩小莹见郭靖实在是个学武的“蠢材”,只觉“心中一阵悲苦,眼泪夺眶而出,把长剑往地上一掷,掩面而走”。这仍是讲述江湖恩怨,属“三维”中“传奇”一维。

紧接着,郭靖“正自怔怔出神,突然听到华筝的声音在后叫道……”,原来,是叫郭靖去看“大雕打架”,郭靖去了。在一处悬崖之上,“果见十七八头黑雕围攻那对白雕”,不久,悬崖下聚了大批蒙古男女,铁木真也闻讯赶来。

接下来,黑雕分出一队引走一只白雕,很快,另一只白雕中了黑雕埋伏,形势被动,铁木真为黑雕“大声喝彩:‘好兵法!’”华筝见白雕处境危殆,却急得哭了出来,于是,铁木真与手下众将弯弓射雕,这才引出神箭手哲别指点爱徒郭靖一显身手,结果,郭靖一箭而贯双雕,华筝则示意郭靖将双雕献给铁木真。

铁木真“心中最爱的是良将勇士”,欣喜之下,要赏赐郭靖,没想到郭靖却求铁木真别把华筝嫁给都史,因为,“王罕的孙子都史又恶又坏,华筝嫁给他后一定要吃苦。”铁木真却说这是“孩子话”,只将随身佩刀赏了郭靖,“你用我金刀,替我杀敌”。

不料“华筝忽然失声而哭,跃上马背,疾驰而去”。众人去后,郭靖继续练剑,华筝去而复返,“凝视着他,柔声道:‘我如不嫁给都史,那么嫁给谁?’”郭靖回答不知道,立刻令华筝“本来满脸红晕,突然间转成怒色”。

——这一段情节,先是描述英雄射雕的壮举,将铁木真豪迈坚毅的性格,及其与郭靖这个未来金刀驸马的特殊交情和盘托出,为将来二人并肩打天下埋下伏笔,随即,牵扯出一段对郭靖今后而言至关重要的儿女之情,作者在这里,可谓同时兼顾了“江山”与“人生”。

而就在上述情节之后,马上出场了一个人物:全真教掌教马钰。不久,马钰开始向郭靖传授内功心法——这就又回到“江湖传奇”这条线上。

经过这样一番分析,你看,我们是不是就弄清楚了——

金庸小说世界中的“三维”,原来,就是这样参差错落、密缠交织地呈现在读者眼前。

(后续笔记,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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