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远郊，工作室里，表妹和采访对象同时陷入了一阵沉默。

这样的情况表妹不常遇到。

如果要评选华语电影圈中几位最难采的咖，顾长卫，绝对是其中之一。

你要窥测他的内心，打开他的话匣子，得付出十二分的努力。

他歪着头，目光浮向空中，嘴唇抿成一条斜线。

几次开口又顿住，终于，在半分钟后，他才说出了第一个完整的句子。

内向，腼腆，不善言辞，这和顾长卫的面相以及作品给表妹的印象倒是很一致。

不如从近处起头，就先聊聊他将于3月29日上映的《遇见你真好》。

一部聚焦高四复读生的电影。

青春题材，又意外融入了魔幻色彩，内容的风格多变，是怎么想到确立这种基调的呢？

解答这个问题前，我们或许要回顾，顾长卫是如何走到了今天。

电影是一个备选项

顾长卫小学一年级，时值文革爆发；文革结束，正好是他高中毕业。

整个少年和青春期都在混乱中度过。

生在教师家庭，父亲和母亲分别当过他的小学老师和中学老师，管教严格可想而知。

他把父亲的打法形容为“踢足球”，咣的一脚下去，顾长卫瘦弱的身子就一直飞出去撞到墙上，然后才落下来。但他印象最深的是母亲用笤帚疙瘩和鞋底抽自己的屁股，每次都摁着他抽十分钟、二十分钟。

《遇见你真好》的阿虎（曹骏 饰）有着和顾长卫极相似的经历，原著作者的《刀疤阿虎》中写道：他爹一个耳刮子飞了过来，打得他像陀螺一样转。

阿虎特立独行，勇敢且豁达。

“陀螺一样旋转是他生活的常态，到了最后，这种挨打都有一种表演性质了。”

顾长卫做不到，上小学时，他尝试过离家出走，可是走了一圈又发现无处可去。于是回到家，在床底下藏了一晚。

“我自小就被收拾得特别规矩。家庭环境和教育使我成为比较谨慎的、比较胆小的人。”

所以顾长卫的青春期，是过得紧巴巴的。

有点类似于《遇见你真好》里的文生（白客 饰），“不是一个冲在前面特别闹的”。

电影中的文生爱好写小说，顾长卫选择画画。

他还会模仿医生字迹，帮同学签假条，好让对方出去约女孩。

文革时期，中学课程很宽松。

西安铁一中开设了绘画课，老师经常带学生外出采风，于是顾长卫也拥有了一片自己的天地。

这是一份安静的、无需交流的且耗时极长的爱好，他经常一画十几个小时，可以用一整天的时间观察一棵树。

但仍然时刻面临着窘迫。外出写生时，如果后面有人经过或者看他画画，顾长卫的手就开始发抖。他花了很长时间，才习惯别人的注视。

少年顾长卫

“我不知道画画为什么对我有这么大的吸引力，可能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运气吧。”

“不知道”作为一个关键词经常出现在他的回答中。

这样的运气在高中毕业后又出现了一次。顾长卫被招进了当地的工人文化宫，画海报，做展览，放电影。

19岁的他开始大量看电影，影片大都来自社会主义阵营，罗马尼亚、南斯拉夫、朝鲜、越南。

七十年代电影院座椅

作为工作人员，他可以免费领到几张电影票，转赠给亲朋。检票时，如果有熟人来，一个眼色，不用票就能放进去。

在生活贫困的年代，电影不但丰富了顾长卫的人生，也给腼腆的他带来一点特权，他形容那段生活“很有意思”、“体面”。

你或许以为，顾长卫就此立志走上电影之路了。

但高考恢复的第一年，顾长卫选择报考的是西安美院的油画系，他仍然渴望成为一名画家。

美院的招生名额只有12个，他排在第15名。

命运似乎阻止顾长卫成为一名画家，执意要把他赠给电影。

落榜半年后，顾长卫发现告示栏里有一个电影学院在招摄影系的学生，考绘画和影评，他想或许这能试一试。

他成功了。

1978年9月18日，北京电影学院重新开学，这一天被《电影手册》评为二十世纪电影史上100个最激动人心的时刻之一。

顾长卫和张艺谋、赵非、侯咏几位陕西老乡一同进入了这座电影学府，当时的他们并不知道自己会成为中国历史上最辉煌的一批电影人。

顾长卫（前排左四）与同学合影

如水的摄影师

与顾长卫同班、同宿舍的张艺谋曾说：我们班摄影第一名是顾长卫。

而顾长卫对此的回应是：第一名是他，所以他才敢这样说。

语气里有一丝争锋。

顾长卫与张艺谋、巩俐

1983年，张艺谋首度掌镜，在广西拍出了《一个和八个》，他新鲜的摄影风格给电影界带来不小震动。

那年顾长卫在西安，做摄影二助，拍摄《再塑一个我》。他自己盘算了一下，按照当时电影厂的人事制度，20年内能混到摄影师的位置。

可当时风向变动，吴天明领导的西安也作出改革，刚刚毕业的78届被推到了第一线。

这些思想开明的前辈成就了“第五代”和中国电影。

1984年底，刚毕业两年的顾长卫就当上了摄影师，拍摄了滕文骥的《海滩》。

此后，陈凯歌的《孩子王》《边走边唱》《霸王别姬》，张艺谋的《红高粱》《菊豆》，姜文的《阳光灿烂的日子》《鬼子来了》……八九十年代，中国最好的一批电影，都出自顾长卫的镜头。

《孩子王》清新素丽，意蕴深远。

天色蒙蒙中的山路，雾气弥漫中的山林，陈凯歌的文人气息在顾长卫的镜头中挥洒。

《红高粱》则是另一种极端，色彩浓烈，生命力蓬勃。

顾长卫为画面做了大量的设计和测试，这部电影至今被视为张艺谋最具个人色彩的代表作。

《鬼子来了》采用黑白摄影，内容即是色彩。

每一部电影都截然不同，但顾长卫总能恰到好处地完成导演的表达。

他的摄影服务于整体，从不跨界。

这是那个臣服与碾压的时代所创造出来的个性。

顾长卫与姜文

但看似没脾气的他有着近乎强硬的坚持。

1994年，顾长卫凭借《霸王别姬》成为继黄宗霑之后，第二位提名奥斯卡最佳摄影奖的华人。

《霸王别姬》有大量灯光和摄影机的工作，为了掌控全局，顾长卫第一次把运镜的工作交给了操作手。

影片画面华美，情绪饱满，可惜输给了当年的大热门《辛德勒的名单》。

有记者问过顾长卫：“你觉得公平吗？”

他犹豫一下后笑着说：“不公平，应该是我比较有资格得奖。”

顾长卫一向给人谦虚、内敛之感，被夸赞时，他总说自己遇到了好电影。但在摄影上一较高下时，他的自信和骄傲没有办法隐藏。

随波逐流的导演

1995年，顾长卫去了好莱坞，拍了三部电影便返回中国。

长期的摄影工作，使他患上了斜视，不便频繁掌镜。

从1999年底到拍《孔雀》之前，五年时间里，顾长卫几乎没有收入，他依靠妻子蒋雯丽生活，在家相妻教子。

2005年吴宇森邀请他掌镜《赤壁》，顾长卫答应之后又退出。中国第一摄影师说：“我拍不了，我现在回去当摄影，才发现胶片用什么型号，都不知道了。”

顾长卫成为导演，不再是因为运气敲门。

有两个原因。

一方面可以“多些混饭吃的机会”，一方面是蒋雯丽不断地鞭策。

“她是一个比较有秩序的人，经常给自己做计划。有时候会有意无意地唠叨我，那个谁谁谁怎么着了，谁谁谁又怎么着了……显得我好像没有追求。”

于是，顾长卫下决心，在47岁时拍一部自己的电影。

但他仍然保持着摄影师的敏锐，在采访开始前，大家商量坐在哪里，得知记者要拍照，他指了一张桌子：“到这边来吧，光会好一点。”

顾长卫执导的第一部长片《孔雀》，蒋雯丽没有出演，但出了很多力。她甚至搬进剧组，帮助丈夫一起指导演员。

顾长卫在一次采访中夸赞自己的妻子：“最终观众会说，你看导演是顾长卫。很少有人会问，在现场谁最牛x？”

顾长卫把《孔雀》的银熊奖杯交给了妻子

《孔雀》由李樯编剧，这个剧本在业内流传许久，最终落到了顾长卫的手上。

故事讲述北方小城里，姐姐、哥哥、弟弟的不同人生。

顾长卫把李樯所思考的困境清晰地展现了出来。

《孔雀》交流会，顾长卫与李樯在北大席地而坐

《孔雀》之后，李樯为顾长卫贡献了《立春》的剧本，又一次获得了口碑上的巨大成功。

顾长卫凭借这两部气质相近的电影，完成了从第五代摄影师到第五代导演的转身。

他的第三部导演作品《最爱》却引来巨大争议，展示东方乡村的景观，少了一层对人物的细腻。

如果《最爱》只是争议，那么2014年《微爱之渐入佳境》则带来了一边倒的差评。

仍然是小城青年的奋斗，仍然是不被赏识的年轻人，但为什么看起来不再动人？

其实顾长卫挺喜欢这个故事，几个不想服输的年轻人在北京拼搏，被房东碾压、被投资商碾压、被生活碾压，却仍然在匆忙的时代中保留自己的纯真。

“它反映的恰恰是现在真真切切的我的另外一面。”

《立春》中，小城“异类”胡老师和王彩玲在街上跳芭蕾舞、唱歌剧，他们陶醉其中，表现自己，围观的观众却纷纷大笑，继而离场。

顾长卫的电影也是如此。

他一直认为拍电影是非常残酷非常不人性的事情。

《立春》的票房只有280万，《微爱》则是他所有作品中票房最高的一部，2.85亿，足足是《立春》的100倍。

观众和市场组成了一个充满诱惑的容器，等待着顾长卫彻底流淌进来，他自己却没有意识到。

所以入行35年，做导演14年，他只执导了5部电影。

蒋雯丽说：长卫是一个导演，电影是他的生命。他身上最珍贵的品质是真诚，我爱他的真诚。

在《遇见你真好》一次映后交流上，一位年轻观众向顾长卫鞠躬表达敬意，随后又直言相问，为什么拍今天这样的电影？

顾长卫说：每个人都会寻找不同时期、不同的故事、不同的风格，或者是给自己挑战。青春也是丰富多彩的，所以我还是怀着真诚的愿望（来拍这部青春电影）。我看着我家今年16岁的儿子正在经历青春，也因此回望自己，这个过程也使我对这个电影充满了兴趣。

他身上仍带着陕西人的直爽、真诚。

《遇见你真好》也是顾长卫童年、从他过往作品的另一种延续。

《立春》中不被世俗理解的王彩玲，在《遇见你真好》中以宿管阿姨的身份出现，还是由蒋雯丽饰演。

“我希望各地都能遇见叫王彩玲的或者像王彩玲的人……她就是这个城市的一道绿，一抹颜色。要是没有这样的人，这个城市真的会很沉闷的，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样子。”

表妹期待能再次见到那样的王彩玲。

也期待顾长卫能再现那抹浓墨重彩的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