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安处是吾乡

在离开家的许多年来,有一个问题令我无所适从。

“你老家在哪?”

开始时,我会说起那个村子。再离开得远一些,我说来自那个小镇。再远一点,来自x旗,来自x市,来自内蒙古。直到我觉得,说起的地方实际和我关系并不大的时候,我就会重新想起那个我出生的小地方。

到年根儿,也该写点什么了。完整的版本在试着加入命运与变迁,但暂且先让它简单吧。

村里事儿

内蒙古东沿儿,靠近东北黑土地,与辽宁阜新相接的地界,有一个旗(约等于县),下属一镇,镇往东五里路,河床上一处村庄(事实上我们只称为村儿,江南小镇才文绉绉地叫村庄吧),是我的家乡(老家)。

村子夹在内蒙古与辽宁之间,行政管辖归内蒙古自治区,但村民皆是一口东北腔,性情上多少也是东北作风。

官方解释:东北地区(非东三省),并不是特定行政区,泛指黑、吉、辽、内蒙古东部以及河北部分地区的文化地理区域。

当然,我们并不需要地区的概念。在行政夹缝中的生活,这一切都不重要。它的标签只有山,环绕四周连绵不断,海拔都不高,可能只算作丘陵。小路在山谷间穿出去,降雨时山水汇流,便沦为河道,大雪则免不了要封山。除了雨季必拦断行路三五次之外,流水还裹挟遍地小石块分布道路上(这种路况我们多称为河套),交通不便造就了它的闭塞。

村里没什么大新闻,生活也烂俗而枯燥。


黑白电视机

在我与它长处的十几年里,生活仍能被称为贫瘠。我形容为:上不了重点贫困县的新闻播报,应也属于平均水平偏下。儿时所住的房屋,土墙瓦盖,屋内用旧报纸糊顶,逢春节翻新,倚靠在墙边一天补上一年的新闻大事。家中电器有电视机、录音机,和借由宋丹丹和赵本山老师为大家所熟悉的手电筒,洗衣机就是奢侈物件了。黑白电视机通过墙上的洞连接到房前或屋后高高支起的天线,勉强能收到一个半台。这一是每天镇电视台转播央视信号,包括午间新闻、今日说法,新闻联播、焦点访谈,之后播放各种老剧集,工作人员没打瞌睡的话,十点半左右会收播。每天通过山顶的信号塔村里知晓国家大事儿、杀人越货,晚上男欢女爱的电视剧时间,孩子们早已入睡了。另半个台是能间隔性接收到辽宁卫视的信号,一天清晰一天黑白飘雪花,我至今不知是何原理。

但每个周末是否赶得上“清晰日”,决定我的情绪阴晴。


室外天线

动画片是奢侈品。有限的记忆里我曾看过完整的《西游记》,残损的《四驱兄弟》和百度后才能想起名字的《幸运的鲁克》。十多岁后家里安装卫星电视,我仍痴迷了一段时间《铁甲小宝》和《喜洋洋》,内容上有巨大断层。许多同龄人国民记忆一样存在的动画,在我童年里并无多少戏份。

大部分时间跑在院子与当街(临近的公共街道),同龄孩子聚在一起。路上少有机动车,两驾的马车威风凛凛。孤傲昂首的公鸡与成群结队的大白鹅横行于村中,用尖嘴暴力啄人,是小朋友的天敌。好在路旁杂草丛生,随便随便能藏下一个人,也成了躲父母、躲猫猫和躲“怪兽”的好去处。


曼陀罗

生长最旺盛的绿色植株,有着大过巴掌的叶子,根茎似木头坚硬,镰刀不能轻易斩断。果实呈鸡蛋大小,绿色带刺,不能徒手摘,却激发着人的探索欲。果实成熟后炸开,种子撒了一地,明年又开出更为浓密的绿色。

后来听得这植物汁液很是邪门,误食能使人致幻,甚至威胁生命。再见它就多了几分小心,不能愉快地钻进去乘荫,这也使我缺少个娱乐领地。

绿色点缀下是遍地黄土,大雨过后会在坑洼处形成淤泥,天转晴土层被晒裂,再碾碎就是细腻松软的土壤了,赤脚踩上去,胜过沙滩。

我在这温柔的大地上学会骑行。从二八自行车上摸索平衡感,再得到人生中第一辆属于自己的车。骑车也是孩子们的一项游戏,称为溜车子,内容无非竞速和拉力,好像停不下来的追风少年。

一般以村东碾坊为集合地点,小伙伴们能玩的还有捉迷藏、钉钉子、放鞭炮、枪战等各种游戏。

苍茫大地,人间游乐场,“出去玩一会儿”,这是我们当年的休息方式,现在则变为了“进屋待一会儿”。

炊烟起时,门口飘香,家长就在院子里大喊回家吃饭。道路已黑,只靠着嗅觉辨别方向,走过漆黑的夜,烟囱偶尔冒出火星、灶台口余烬复燃,这人间烟火,浮现在记忆里会有一种悠然南山的味道。

又些许时候,村里刮过一阵收购各种植物(根、茎、叶或果实)的风,当街神秘带刺的绿色也消失不见。后来我意外得知,这种我以为平常的杂草,竟有个不平常的梦幻名字——曼陀罗。

除了曼陀罗,大山还有丰富的馈赠,黄芩、老虎刺、刀郎籽(螳螂卵)、蜂窝(没错就是蜂窝)等能入药用的山货,都能换几个零花钱。

到雨季,漫山遍野松树植被下,各种菌类钻了出来。村里人每天赶早去采摘,当潮湿泥土和松香弥漫的雾汽被阳光打散,捡蘑菇工作就结束了。红蘑相对稀少,价格高,是营收的大头。杨树蘑味道鲜嫩,采摘后趁着新鲜炖嫩白菜来吃,滑润可口。较为常见的松树蘑命运大不相同,在其他菌类不多生的时候,它才会被采摘,售卖或烹食。而菌类泛滥之际,就任其腐烂。时也命也,朝夕即变。

我也以凑热闹的形式多次去捡蘑菇,总是漫不经心与它们擦肩而过,偶尔还会在灌木丛中惊起熟睡的蜜蜂,刺客们倾巢而出,我只得扔了棍子和袋子,仓皇逃离这个地方。

秋末,庄稼收割过后,小伙伴们会心血来潮地进行一次探险。遥望着可见的远山,步履坚定横穿耕地、沟壑。在山脚处大胆品尝遇到的野果,干涩。在半山坡上摘山枣,酸甜可口。想带一口袋回家,总是半路就吃光。石头山一侧峭壁上有山鹰巢穴,它在高空盘旋,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山枣

村里并没有一望无际的草原,家养驴马每天被用缰绳牵到山上吃草。路边的庄稼绿油油,在驴马眼里与青草无异,它们总是左顾右盼,趁人不注意快速咬几口叶子。

夏日蚊虫多,它们也有独特的搔痒方式。在遇到平整的松软土地时努力挣脱缰绳,先闻一闻气息,亲吻大地胸膛,然后一只腿屈膝,全身侧躺在中央奋力蹬腿,以求四脚朝天再翻向另一侧,一般需要努力两三次才能成功。这让我不由得想起一首歌,快让在这土地上撒点儿野。

牵马常走的路旁有几片沙棘树让我印象深刻。只要远远地看见,就能起到望梅止渴的作用,又酸又甜,仿佛美好的源泉。

沙棘

自我有记忆,沙棘树就生长在这。几次易道,十几米之隔的杨树或枯朽,或被伐为木方,被卡车运走。而它,依然以旁观者和见证人的身份,展示顽强的生命力,冷眼瞧发生过的一切。

站在山顶,山风清凉,视线无边,会对“山的那边是什么?还是山”突然有更真切的体会,说是醍醐灌顶也不为过。

对于村来说,山足够壮阔。开垦无异于搔痒,经过一冬的蛰伏与一春的滋养,它就复以又一样的“丰富”来养育着村,随便抖落一番,就够村里人热闹一阵。

寒来暑往,久旱甘霖,山上的风景循环。这些小事儿都沦为陈芝麻烂谷子,被堆在每个人内心的仓底,不值一提。

在村里人来看,这些都不叫事儿。农闲的下午,打打麻将就好了,实在没有翻肠倒肚的闲功夫。

能在村里被称为事儿的,还有红事和白事。

红事,皆大欢喜。

婚庆喜宴,东家广发请帖,家中大摆酒席。专事于此的大厨会用三轮车载着锅碗桌椅,提前一天到东家搭锅立灶洗菜切肉,摆上数十张圆桌。第二天一早,就把一锅油烧得沸腾,煎炸烹煮,院子里菜香飘荡,气氛也随着被炒热。

村里人集中在院子里或墙角下闲谈,瓜子和茶水不停供应,人声鼎沸。

年轻人撺掇着东家拿出礼花鞭炮,叮叮当当响彻云霄。远方而至的客人望着空中烟火,顺着声响,迎着菜香,都能由远及近地准确找到目的地。

车到门外总是滴滴滴地鸣笛,像是在催着东家来迎。东家通常好客,进门后,递根烟,安排座,好玩的把牌桌给凑上,再去忙些其他事项。

孩子们围在门外的车旁边,看着外来事物,不敢靠近。

门厅里立一桌一椅,专人在红纸上分别记明来客与礼金,名曰:写彩礼。这也是关注的重点,容不得马虎。

喜宴

十一点左右,流水席开始。礼炮齐发,客人落座,主厨在干柴烈火烧着的黑锅上翻炒,出锅的菜一次盛放到十几个盘子,由“烙忙”送到每一桌。一声声“油着”“借光”“回头上菜”,浑厚利落。

北方农村无酒不欢,而且多习惯劝酒。除了本桌的酒不可不喝,东家还要来敬,最后总是要有那么几个醉醺醺。

待流水席客人散去,家人、厨师等才上桌。此时,客人们酒劲正酣,就三三五五凑着打牌去了。

其他升学宴、寿宴也较为相似,只是热闹程度稍有不同。

白事,不可避免。

遇到了,一般会有懂风水的先生帮着,开光入殓,择日出殡,那一日则是白事日子。

封棺前会让子女亲人与逝者见最后一面,道些一路好走之类。起灵,子嗣“摔盆”,即把灵前祭奠烧纸所用的瓦盆摔碎,习俗讲这样方便死者携带(另一说阴间有位王妈妈,会强迫死者喝一碗迷魂汤,以至不能超生,打碎瓦盆以免死者误饮)。瓦盆一摔,杠夫起杠,正式出殡。子女在灵前磕头跪拜一直到村外,亲友跟在后方送行。沿路要散洒买路钱,为的是打发路边孤魂野鬼。到墓地按吉时和风水下葬。烧祭纸牛马,托魂送行,子嗣要在西南方站在凳子上呼唤逝人(据说是人逝去后魂不认路),手持灵幡或指路棒,遥指西南方向连喊三声:“西南大路,光明大道,三条大路,走中央”。以求逝者魂魄,按亲人所指,寻路升极乐世界。据说西南方向通往瑶池天堂。

《红高粱》剧照

电影《红高粱》里有此一幕,剧中人高喊:“娘,娘,上西南,长长的大路,宽宽的宝船!娘,娘,上西南,骝骝的骏马,足足的盘缠!娘,娘,上西南,你甜处安身,你苦处化缘!”

“三条大路走中间,积功累德在人间,六道轮回无边苦,究竟圆满终涅磐”。白事风俗,应也算是对逝去的一种敬畏吧。

最近的事儿,是高速公路进村了。虽然仅是一个上下路口,但是规模仍然算村里前所未见的。巨大的沟壑横贯而过,带着村里的微尘开向村里人从没听过的地方。人们都在讨论占了谁家的地,拿到了多少补偿。

这片富饶的土地(姑且这么说,实则是村里人不得已的生活方式),看青草时朝气勃勃,望枯槁时又死气沉沉。

我辗转去过几座城市,未来定居在哪也不能确定。但对这个地方,始终没有归属感,这能称之为故乡吗?我不确定。可能是它太普通,没有给过我荣耀,也没有给过我磨难,在这个封闭的环境中,我只对屡屡沾到新衣服上的灰尘有些厌烦,产生想要离开的想法,可好像也不能归结为爱或不爱。

倘若放在宏大的历史进程视角下,它连沧海一粟都算不得。此时,我竟然也觉得它有些可爱了。阳光晒过的台阶和石块永远是暖的,看见每个日出和日落都足够漂亮,想吃水果就伸手去摘,吃不完的都要烂在树下。

想象一下,原始地在土地上打个滚,抖落一身尘土,夕阳为它打上暖光、山风吹起动效,鸟语和牲畜嚎叫是BGM,0.5倍速播放深情款款,然后你哈哈一声,笑对这不合时宜的煽情,是不是还显得挺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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