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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拍下玩弄向福的视频后,决定周末再次去“水桶鞋”身上找乐子。不知道什么缘由她的脸像化完脓一样。
水桶鞋就住在我家后面的棚子里。那是一条狭长的瓦顶棚子,只有几块大石板和连成一线的低矮铁架子。她就那么出现了,拖来两块大木板,捡来一床破棉絮,把它们铺在铁架子上,安居在了羊醇街。她几乎只穿一套衣服,棕色的西服、宽松的牛仔裤和一双蓝色水桶鞋。丢弃在街上的衣物,都会在她的床上叠好放着。
蓝色水桶鞋是她给我们的暗示。
“你们看那边,看见那双蓝色水桶鞋了么。喂,水桶鞋来了,快点跑。”
她没有追赶我们,依旧随意地走着。他们并不怕她,这个就是他们的乐子。有几次水桶鞋当真追了过来,他们就拿石子砸她的脸,笑够了就散了。后来他们玩腻了。但殃及到了我。
我害怕水桶鞋,或者说是恐惧。我在前面提到过,她住在我家后面。每次我溜去后面上厕所,她只要醒着就会瞪着我,嘴里面嘟嘟囔囔,接着撇起嘴。我知道她记住我了,哪怕我从未拾起过一颗石子。
“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想撒尿。”
“么就去嘛。”
“妈,我想在家里面。”
“你一个小娃,去房背后尿么得了。在家里面废水。”
“她在后面。”
“哪个?哦。怕什么?她又不会咬你,赶紧去,我要关门了。又有一只蚊子飞进来了!”
我哭着走去了公厕。因为水桶鞋我的泌尿习惯第二次改变了。她来之前后面住着的怪客,是第一个。从那天开始,晚上八点到十点我绝对没有尿意。
我很想知道她每天在想什么,她要不就是到处逛逛,要不就是覆盖起全身睡觉。逛街睡觉,这就是她的生活。
有一次,我去包子铺,她就守在旁边。我看见她盯着一个掉在地上的小馒头,有人走过她就看朝另一边。我不知道她最后吃到没有。
让我鼓起勇气再去后面,是我母亲让我去邮政拿快递。我看见她没在,把吃剩的米线搁在石板上就跑去邮政。
“这,这个,就是你爹的快递。写,写他的名字。你认得你爹的名字吗?要不要我告诉你。”
我没有理他,签完名字就准备走。
“号号,号码。”
我试图写得漂亮些。那串数字总让我觉得不对劲。我换成方言默念一遍,把“06”换成了“60”。再确认了一遍后,我拿上快递就走了。
我简直难以相信,水桶鞋不仅回来了,而且还勾着腰挑着碎米线。纸盒摔在地上的时候,她抹完嘴就装进被子里了。我想我可以弥补她了。我把吃剩的东西都偷偷并庄重地放在石板上,她每次都会吃完,可是我遇到她时,还是那副嘴脸。家里那些吃剩的东西,我全包揽了。我把它们撒在地上,再扔出去。
有几天水桶鞋一直睡着,我都差点忘记了她的存在。羊醇街也没有她的风声,大家都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来的。我觉得她是个老疯人。
“妈,你说她是不是疯人?”
“不知道了。”
“是从哪里来的咯?她要不是疯人。为什么不回去?不找事情做?正常人怎么会这样?”
“你发神颠吗?我怎么知道?去一边去。我记不得我绣到哪里了!没事干的话,我就喊你爸爸来。”
只有一次,母亲她们注意到了她。她把头上那一堆干燥的头发,放进我隔壁大舅家的水桶里。母亲她们团结了起来,把她撵去后面了。她有好几天没有从前面路过。
我笃定她是个疯人,因为她确实在我眼前发疯了。那天她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到旁边老头家门口时,突然倒了下来,在地上抽搐,嘴里冒出唾沫。大家都看着她。她停下来以后,自己站起来就去后面了。
“所以让你不要天天朝后面跑。我前几天倒垃圾,就看见她倒在地上和今天一样。两次都是十多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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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看见她哭,是在过年的时候。那会儿我照旧溜去后面上厕所。水桶鞋站在那里,前面是三个小男孩,他们手里拿着几支冲天炮。冲天炮被点燃后,他们一齐瞄准着她的脸。咒骂和眼泪就在爆炸声中弥漫开了。尽管水桶鞋扑了过去,还是立马败下阵来。
他们手里没有了乐趣,就走了。水桶鞋呢,她看了我一眼,就坐在木板上擦拭眼泪。我看着满街的冲天炮,想着后面一定会比以前热闹。炸牛粪也不是那些孩子们唯一的乐趣了。
一整个年都很冷,房背后也是一片肃杀。好几次我看见她一直躺在潮湿的木板上,除了一双蓝色水桶鞋露在外面。很多时候我都以为她死了,前几年就有另外一个老疯人冻死在了羊醇街。她是过了好几天,才被去打牌的老头发现。
那个冬天,我把撒进塑料袋的尿扔出窗外,一股骚气被热气腾了上来,她此时就睡在棚子里。我想到了安徒生的《卖火柴的小女孩》,书的封面就选取那个小女孩。那是一副油画,暗色调,她瞪着眼睛露出微笑。她并不让我感到可怜。我把这两个女性联系在了一起,她们不一样。小女孩的可悲,也许不是书里面的那些悲剧,而是她想的太多。那个春节,我唯一一次没有欣赏烟花。房子背后响起鞭炮声时,我的心总是会莫名抽动。
§
翻完年我就去县里上初中,很少再见到她,也渐渐忘了她。
“那个老疯人被抓走了。”
“什么时候?”
“就在你去上学的第二个星期。”
“抓去哪里了?”
“江边。”
“知道为什么吗?”
“我怎么知道。你妈我,你都没有这么关心过。”
我们坐在车里都没有再说话了。回到家第二天,我去到后面,那里只有几块大石板和连成一线的低矮铁架子了。那几块木板和上面的东西,已经没有踪影。
羊醇街再次回到了原来的样子,或者只是对于我来说,只有一件事让母亲她们再次团结了起来。
对门那家卖被子的买来一辆黑色奥迪,车刚好挡住我们几家店铺。车一摆就是一个星期。
“整他家的疯行。”母亲说。
“关门算了,生意都被挡了么。”隔壁大嫂说。
隔了没几天,我们这几家的老板娘就联合起来,去他家吵了一架。车自然是开走了,但是他老母亲不乐意了,搬来一条木凳坐在停车位上。凡是有人想停车买东西,她就会摆摆手。
“这里不能停车,位子是这几家的。”
好几天大家都没有生意可做,就在我以为水桶鞋应该被遗忘的时候,她自己跑了回来。
那个周五晚上,父亲他们接我回来。车停在门口,我们卸东西。车灯照着棚子里面,我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那是水桶鞋随意踏在地面的声音,水桶鞋展现在灯光下,像个人物一样出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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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桶鞋回到羊醇街这个消息没有多大反响,她依旧睡在那个位置,偶尔还会发病,但是她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有人再欺负她。她变得开始令我感到震惊。
有一天,我走去后面,看见她从棉絮里掏出一个塑料袋。她在数钱,大概有几十块钱的样子。从那个时候开始,她白天就在羊醇街捡拾瓶子,下午拿去变卖。水果和糕点出现在了她的床上。
那年春节,她再也没有整天蜷缩在被子里。
有一天,母亲让我去公厕门口买些爆米花。“就要一斤,那个老头扣得很。”
我没有说谎,我敢保证绝对没有。水桶鞋穿着一件灰色羽绒服也站在那里。大家都看着老头转着大炮手摇爆米花机。
“让开哟,要炸了!”
老头撬开大炮,爆米花就炸进兜子里。水桶鞋没有躲开,肩膀抖了一下,接着就笑了起来。她掏出十元,买了两斤,老头乐呵呵地装给她。于是在很多地方,都能看见水桶鞋。她的蓝色水桶鞋,和干皱的疤。
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她哭,是一个老光棍找她说媳妇。他拎着两块黄荞粑粑,和水桶鞋叠股坐在木板上。他们讲得话我听不懂,好像是苗语。老光棍松开她的手,起身准备走,水桶鞋连忙取出口袋拿钱给他。没有一个人的时候,她哭了起来,不是因为委屈。
§
水桶鞋再次消失时,我在学校。
“还是之前那群人吗?”
“不是。是乡政府。”
“之前怎么不管?”
“县上没有文件么。”
“她还会跑回来吗?”
“认不得了。”
我挂了电话,摸着自己的脸。
后来,母亲会用她来吓唬我。
“你要是不好好读书做人,看你爸爸不把你打了和她一样。”
最后,没有人再提起她,就像她从来没有出现过。有人说她其实是死了。那个老光棍也没有再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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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那天,我应该问母亲,她为什么两次都选择,留在羊醇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