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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将几个孙辈带到初中毕业后,郭凤琴才得以脱离一个个困住她的城市,回到乡下。
回想第一次进城还是二十多年前,当时第一个外孙六岁,准备在去家上千公里的一座城市读书,为了照顾他,郭凤琴来到这座城市生活了将近一年。后来因为大儿子的孩子出生,不得已又转到北京,过了有五个年头,儿子儿媳离婚,他将长孙带回农村。一年后大儿子再婚,小儿子得子。她将长孙送回北京后,又去了省城小儿子家,这一呆就是十五年。
这些年郭老太和孩子们在各个城市兜兜转转,全国各地也很去过不少地方。三亚的海,中原的山,西北的戈壁,西南的脚楼……无论是大城市小城市,东西南北的自然风貌她都可谓领略尽了。虽不能说走遍万水千山,和一般的农村老太太比,她也属见过世面的那一类了。
可是世面这个东西,并非是看见了什么东西就有了。在郭老太的心中,无论去哪里,她心心念念的还是老家那几间颓败的老屋和几亩荒芜的土地。
直到几年前,孩子们都长大了,儿子将老家的老房子推掉重建了一座院落,郭老太才终得回到阔别二十多年的老家。
刚回来的那年,郭老太过得最是繁忙。庭前屋后搭上鸡窝狗鹏,养鸭养鹅,种花、种菜、种五谷、种杂粮……她最开心的事就是孩子们回来看她时能满载一车她亲手劳作的果实回城。但只要孩子问她,要不要也回城里住几天,她是怎么也不愿意的。甚至是过年,儿子来接她去过年,她都说:“我一个人在家也挺好,哪里用来接!”言下之意是,最好过年不进城。后来,儿子们只好年年回来陪她过年。
郭老太不想进城的原因有很多,一是她不识字,在城里生活很是困扰;二来城里的路变化莫测,她总是走着走着就不知怎么回家了;第三就更要紧,城里人哪怕门挨着门也像有仇一般互不搭理。儿子们上班,孙子去上学后,她常常就是躲在屋里做针线,她总是缝制一堆根本用不到的东西。缝这些原本也不是为了有用,总要把时间打发过去。
偶尔在小区里散步时也能结交几个相熟的老太太,可过不了一段时间她们不是和儿媳处不好又走了,便是搬家了。久而久之,她也懒得和人结交。
儿子儿媳回来后说的不是工作,就是孙子的学习。说工作她也插不上嘴,至多在她看到他们对孙子过于严苛时,才会介入其中为孙子说情,可又被扣上纵容、溺爱的“罪名”。索性,她就是洗衣、做饭、拖地……
电视机她学了很多次还是打不开,打开了又不知道怎么调音、换台,就算是调对了,那上面放的男欢女爱和夸张的节目她也看不出名堂,只觉得闹腾。每当这个时候,她就更加想念起故乡了。
老家的房子里还住着婆婆,已经九十多岁了,独居。外人以为她可怜,唯独在看她来,婆婆命算是好的。她吃自己想吃的东西,喂几只鸡,一只猫和一条狗,想睡便睡,想起便起。如果她也能尽快回去,两个人恐怕还能做几年伴。可偏偏不巧,回去的前几年婆婆在睡梦中去世了。婆婆一走,那老房子也像是有被抛弃的感觉,墙体慢慢地倾斜开裂,渐渐地不能进人了。
即便是这样,她也不敢开口和儿子说让自己回去的话。还是有天儿子主动说:“妈,我和哥商量了,准备把老家的房子扒了重盖。明年一过了年就动工,铭瑄也大了,不用天天要人照顾,到时候你回去看着建房,行吧?”她听见这话,如闻天语,可面上并无表示,只按捺着说:“铭瑄没人在这能行吗?”儿子说:“能行,得让他锻炼锻炼了。”郭老太没再追问,便窃喜着说:“那我回去吧,盖房子没人看着也不行。”就这么着,郭老太回乡了。
如今郭老太的新房已经建好四年多了,她也是七十六岁的老太太了。这前面的大半生实在是太过漫长,幼年时失兄丧弟,家里屡遭土匪劫掠。不到十岁,又遇大饥荒,险些饿死。四处逃难,得遇好心人收养,饥荒过去又回自己家,父亲也不在了。二十岁出嫁成亲,连生四个孩子,日子刚刚有盼头,丈夫又入狱。他临走时最大的孩子才七岁。丈夫回来时,孩子们也都大了。日子刚要步入正轨时,丈夫又确诊癌症,花光所有积蓄做了手术,三年后丈夫还是去世。丈夫去世时四个孩子均未婚嫁,现在想来,她真不知道那些日子她怎么就熬过来了!
后来呢,几个孩子都争气。全凭着自己的努力在城里谋得了立脚的地方。要靠她自己,怕是给他们娶妻生子都难。后来她也跟着进了城,一住二十余年。
要说日子过得再也没有担惊受怕的时候,吃穿不愁,腰杆也挺得直直的。可要说快乐,又一丝也谈不上。因为无论是苦是甜的日子,她都没有过上一天自己想过的日子。这些都是她回乡后好一段时间才突然咂摸出来的。
郭老太一般都起得早,正常日子五点钟也就该下床了。可有一天夜里她横竖睡不着,导致第二天她醒来时眼睛刚睁开就看见窗外的天光刺眼。她心里一惊,想着孙子的早餐还没做,还要送上学,这下完蛋了。她在慌乱中下床准备去厨房时,才忽然想起来,孙子已经长大了,自己是在老家。旋即,她如释重负地笑了笑,又躺了下去。躺下去后她琢磨着,担惊受怕了这么多年,现在过上了算是自在大王的日子。她又顺手摸了摸床下面压着的钱,那里一共有一万五千元人民币,这辈子她也没有握着这么多钱。这些钱都是孩子们给她的,其实她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反正钱用完了他们也还会给。可她依旧节俭,从不乱花一分钱。
然后她起床给自己做了一份自己最爱吃的面疙瘩,就着前几天炖的腌菜,因为太香,她一连吃了两大碗。吃完了她正在水龙头下洗碗的时候,忽然落下泪来,不知怎么的,她好像很开心,甚至说得上是幸福。可泪水止不住地流着,滴在手背上,滴在刚洗好的碗里,她又重洗,又滴上泪……渐渐地她哭出声来,在眼前晃动着的既不是早年的慌乱,也不是近些年的憋屈,而是那个年纪轻轻就去世的丈夫的愁容。
丈夫活着的时候有些小聪明,家里虽不富裕,也能吃饱。但他唯独好赌,又因为好赌,被那个与他矛盾不断的亲哥哥告到警察局,监狱一蹲就是七年。丈夫走的那天,她没有去送,看着屋里四个孩子她根本不敢想往后的日子。丈夫在的时候,外面的事儿她是从不操心的。可眼下,她又慌又恨,却不知该说什么。索性就什么都不说,走一步算一步吧。
丈夫刑满回来没几年的一天夜里,突然从梦中惊醒,捂着自己的肚子喊好热。她一摸,果然,胃的部位特别烫。第二天她俩去医院检查,医生为了确诊,说要活检,就是从胃里取出一小块组织检查。
因为家里农活很多,取报告那天,正是收割稻子的日子。丈夫就让她去取,自己下田干活去了。
到医院前郭凤琴也没有多想过一秒会是什么病。可医生看了报告就说“不是个好东西。”她哪里知道什么叫不是个好东西?就问:“怎么不好?”医生把报告递给她说:“要赶快动手术,是癌。”尽管那时候癌症还不是司空见惯的病,可郭凤琴也知道,癌意味着死亡。她双腿一软,差点没瘫在医院里。那一刻她想了很长很长的以后,也想了很久很久的以前,一瞬间想完,她又没让自己倒下去。她感到这不过就是命罢了,命就是这个命,又有什么办法呢?就又问:“那还有多少日子?”医生说:“不好说,得赶快手术,成功的话也就几年,但也不能保证,几个月也说不准。”
郭凤琴立即回家,赶到田里时丈夫还立在田中间割稻。背影看上去消瘦渺小,不时地捂着肚子,停一会又接着干,她忙跑过去让他别干了。可是她不敢告诉他真相,就说是胃溃疡,医生说必须手术。丈夫一听,拿起镰刀又下田里去了。他说:“胃溃疡我做什么手术,先把稻割完再说。”郭凤琴见状,立马就哭了。她说:“医生说必须手术,不然会更严重,那时候就没法治了。”说着跟过去,抢过他的镰刀。
手术自然很大,切除了三分之二的胃。切除胃后的丈夫变得很虚弱,脾气也起来了,动不动就发火。但郭凤琴从不与他争执,他发火就任凭他发火,不管怎么样,也不能让他知道自己的病。
也是很多年以后郭凤琴和孙子聊天时才想起来一件事。因为丈夫临死前也没有和自己谈起过自己的病,他总是想下地去,以证明自己没有病。可是每顿饭就连半碗都吃不下去的他,又怎么证明呢?孙子问奶奶:“他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
这话对郭老太很有启发,她想起来第一天拿回报告的时候,她害怕报告被丈夫看见,特意把它塞在了第二层被褥下。可当她再看见这份报告时候却发现它被放在了第一层被褥下。但那时她想到丈夫和自己一样都不识字,看一下也看不懂就没有多想。
其实,她不知道的是,丈夫看到那份报告后,第一时间就跑去了隔壁一个生产队的赌友家里,那个人念过书,粗通文墨,看后就和他说这是癌症。
所以他知道妻子瞒着自己是为自己好,也就绝口不提此事,还总是装作自己没有病的样子,尽力参与家庭劳作,其实都是想让妻子轻松一点。心里轻松一点,身子也轻松一点。自他病后他总是很愧怍,他觉得妻子嫁给自己,没有一天是享福的,更不敢想自己死后又该如何。
后来这病让他痛不欲生,无论他怎样控制,还是喜怒无常。即便如此,她看到妻子,想到妻子时心里也满是歉意。临死前那段日子,他常常痛得一刻难眠。止痛药、止痛针能用的都用上了,可痛仍旧那么清晰地刺向他的胃。他开始一心求死,可虚弱的他就连想爬下床把自己摔死的力气都没有了。
最后的夜晚,他在妻子的耳边悄悄地说:“凤琴,帮帮我吧,帮帮我,好吗?”他说这话的时候两眼直愣愣地望着天花板,仿佛挪动自己的眼珠子也不能够了。可是他能清晰地感到痛,他刚说完那句话就虚弱地哀叫起来。
郭凤琴看着这样的丈夫,那痛也放大了似的刺向自己的心。她毅然决然地出门,去找陈医生要了止痛药,要了很多很多止疼药。她回家后,把药放在丈夫的手上,丈夫一拿到那些药,回光返照一般很麻利地就将药塞进了自己嘴里,一把,两把,三把,终于都吃完了。郭凤琴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吃,也没有阻拦。看着他吃完后,又将他搂在怀里,直到他再也没有呼出一点气息。
总算是洗好碗的郭老太,眼泪算是止住了。她擦了一把脸,去商店买了一些纸钱,来到丈夫的坟前。那天不是什么祭扫的日子,可郭老太觉得非来不可。她就在坟前的一块草地上坐着,一边烧着纸,一边说:“国山,我现在过得很好,你在那边还好吗?我俩现在离得近喽,也不知道没事的时候你可回来看看家里的新房子。”停一会又说:“谁知道你是不是早就投胎了。”说着用拨火棍在燃烧的纸钱上重重地敲了敲。
又坐了一会,她望向坟前的那片稻田,那就是得知丈夫得癌症的那天下午,丈夫正在割稻子的那块田。不自觉地她眼泪又流了下来,就好像她又看见丈夫那瘦削的身子在田里挥舞着镰刀的情景。
她接着说:“你说我恨没恨过?我那时候是恨过你的,国山,你想想你一辈子可窝囊?好不容易熬出来,你说走就走了。我现在总是想,要是你也在,我俩过得不知道有多好。小孩子现在都有出息,孙子外孙也都念成书了。这些,那时候我真不敢想……你可知道你坐牢那几年,我夜里两三点就要起来干活,那么多活,不管我怎么做也做不完。你在牢里头,我们娘几个在外头还被人看不起,那几年我真是夹着尾巴做人,抬不起头!但现在呢?你看看你坟上这草,一年比一年高,怎么砍都砍不净。最不让人省心的还是你。”
郭老太今天和丈夫说了好多话,就仿佛丈夫正在他的对面,听她诉说着几十年来自己的悲喜和委屈,但不管她说什么,只有坟上的野草被风撩的摇来荡去。她又在坟前坐了好久,直到纸钱烧完,灰屑被风吹走了也还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
突然,她看到邻居王老太太从远处走来,她才站起来决定跟她一道回去。
她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迎过去问:“王贤芝,你从哪来?”
“哦,是郭姐啊,我刚去街上买点药。”
“买什么药?”郭老太问。
“不是我的药,是我家老头子的,他不是痛风吗?让我给他买治痛风的药吃。”
“那是得注意,痛风这个病麻烦,生活上更要注意才行嘞。”郭老太说。
王贤芝一听,头直摇说:“他一点也不注意啊,他除了犯病的时候想着吃药,其他时候根本不管不顾。”
“这样怎么行呢?你得管管他,不然就麻烦了。”郭老太急切着说。
王老太一听,把白眼一翻说:“郭姐,我跟你认识这几十年你不知道我过的什么日子吗?那个死老头子,我吃快活了要去管他?我就任他作弄,多作弄作弄才好,这样死得快些。”
郭老太听完笑了笑,没说什么。她一扭头看见丈夫的坟在山坡上是那样的醒目,她一下子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一种心情。
转过头又笑起来说:“哦,我想起来了,我还不能跟你回去,我也要去街上一趟,我准备买点西瓜种子,夏天到了好种给小孩们吃,自己种的比买的总甜一些。”说完她快步地朝着街的那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