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静要搬家了,从住了六年的出租屋里,搬去属于自己的小家。她特地请了一天假,好好收拾所有的东西。
那枚黑纽扣,从那件大衣的内里口袋滑了出来。
小静捡起纽扣。
纽扣很普通,黑色的塑料扣,边缘一圈金色的金属边。前几年,她会拿出来看看,已经好几年了,她记得放在哪里,却不再拿出来用指尖摩挲了。
每次看到它,她的心都会怦怦直跳。
1、这颗纽扣,曾经钉在离那个人心脏最近的衣服边上。
他是林平。
他,小静,小静的老公陈进,三个人是高中同学。刚上高中的小静,她语文成绩好,作文常常被老师当做范文来读。有一次她的作文,写的是父母离异后自己的感受,老师打了高分,却破例没有读出来,还用安慰的眼神看着她,像在说:"别难过。"
‘‘我是编的。’’她跟林平和陈进说真话。他俩是同桌,坐在她前面。
可她的数学成绩却和语文的成反比,那些xyz,眼看着就变成了黑色的线形虫,满纸乱爬。数学老师沉浸在完美解题的喜悦中,她却连黑板上解析都看不懂,只会照葫芦画瓢,勤勤恳恳抄下来。
陈进不嫌弃她,一遍遍给她讲解。可是林平就不同了,每次都说:‘‘算不明白就别算了呗!’’
那个‘‘呗’’,还伴着他轻挑起的眉毛和眼角。
小静在那天的日记本里写:林平说算不明白就不算了,我如果有他一半洒脱就好了。
林平长得比陈进秀气,他脸上干干净净的,没有粉刺。青春时代,谁长得漂亮,谁的话可信度就更高吧。所以小静相信他是真的洒脱。但是林平的成绩在高一高二时除了数学,其他的都不景气,这点成了他的减分项。
上帝不会把所有的好处都给同一个人。正如陈进的考试分数和脸上粉刺一样多,也是这个道理。
林平对成绩不在乎,时间多,话也多。
‘‘哎,你除了学习,还会不会干点别的了?’’林平转过脸来,问句里带着戏谑。
‘‘不会。’’小静没好声气地回答。
‘‘你们这些人哪,就是做题机器,跟整个世界都脱轨了,真没劲。’’林平摇头晃脑,从座位上弹出去,找别的闲人侃大山去了。课余十分钟,他从不会安安分分地坐在座位上。
小静脸红了。从小到大,她最引以为傲的学习成绩,居然会有人不在意。当晚,她在日记里迷茫了。不过她不敢松懈,她来自大山里的小村子,能来市里的重点高中读书,她身上背负的期望太重。她没有任性的资格。要么挤过高考的独木桥,要么掉进桥下的急流里。
她想起自己大山里的家乡,那里的人,除了种地,什么都不想。妇女们每天东家长西家短,叽叽喳喳地,像稻场里赶不走的麻雀。‘’条条大道通罗马‘’,这句对那时的她来说是废话。她没有别的路,要想改变命运,必须靠手里的这支笔。
高一刚开学时,林平还不时被请进办公室,后来就没见老师特意训他了。他也不恼,每天笑嘻嘻地晃过来荡过去。即使试卷上满是鲜红的叉,他也不以为意,转过头又继续贫嘴。
当小静读到王子猷夜访戴安道的故事,她想,王子猷和林平一样,随性里又带着诗意。喜欢上一个人,大抵是从欣赏他开始。
直到很久以后,小静才知道,这种不在意,只是故作洒脱。就好像小朋友得不到心爱的玩具,就撇着嘴说:‘‘我不稀罕。‘’
陈进,林平,小静,三个人渐渐地熟悉了。他们两个男生,一个闹一个静,但都是很好的朋友。
有一天放学,同桌回家了,小静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他们两个关切地问怎么了,小静的脸腾地红起来,像秋天的枫叶。林平捂着嘴,笑着跑出去了,陈进起身帮她倒了杯滚热的开水。没几分钟林平回来了,手里多了包卫生巾。小静的脸比之前更红了。
小静心里很感激。这么单纯的友谊,她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像对待手心里的白雪。雪花洁白无瑕,但多哈一口暖气,就化了。
2、
樱桃红了,芭蕉绿了,时间像草丛里一窜而过的兔子,等人定睛一看,哪里还有它的影儿?不知不觉,已经到了高二文理分班的时候。这时候,小静的数学成绩已经赶上来了,其中少不了陈进的帮忙。
“小静,你选文还是理?”陈进回头,严肃地问。
“选文科,我理科太差了。你们呢?”小静反问。
她打心眼里希望他俩也能选文科,这样,他们三个就可以留在现在的班级了,说不定还是前后桌。
“我妈让我选理科,说男的学文科没大出息。”陈进低着头,闷声闷气地回答。
“我啊,还用选吗,选什么还不都一样啊,我文理都差。”林平甩甩额前的刘海。其实,林平的成绩已经比刚入学那会好很多了,他习惯了自嘲。
小静患得患失了很多天。人生的任何一个选择,在当时来看也许并不起眼,但都是人生道路的拐点。那些辗转难眠的深夜,她反复地构想着未来的事,眼前仿佛有无数条路,但绝大多数根本走不通。
没料到的是,林平和陈进也报了文科,他们三个依然是前后桌。小静在心里欢呼雀跃,她从生活费里挤出一些钱,买了糖果,分给前后座和同桌。陈进和林平的眼睛里,也闪着光芒。
很多年后她才知道,这样的缘分并不是巧合。
3、
有人说,上帝给前后桌的男女学生下了爱情诅咒。
小静在日记本里提到林平时,会用别的词代替,有时候是一缕风,有时候是小太阳。林平对她来说,更像是太阳,他幽默而真诚,自嘲的语气都那么可爱。高中食堂里的用餐时间,永远人头攒动。那会儿吃饭,学生都是小跑着来去的。小静的饭菜,林平有时候会帮她带回来,免去了她上下楼奔波之苦。她熬夜学习,困得睁不开眼时,林平会及时地递过来咖啡包。
他知道她家境不好,所以他的帮助,都是春风化雨,润物细无声。
都是些细枝末节的事,但都美好而暖到发烫。她觉得林平是喜欢自己的,也感觉到了陈进对自己的特别。但是她的心里空间窄小,只容得下林平一个人。她相信,他们三人都很珍视这份友情,所以那份朦胧的喜欢,放心底里就好了。
4、
改变三人关系的,是高三时的圣诞节。
那个时候大家都住校,生活费很有限,日子苦哈哈的,但是每年圣诞节大家是必过的。
照例,同学们在圣诞节前,会用尽心思为好朋友准备礼物,在圣诞节的晚会结束后悄悄送出去。
那年的圣诞节,格外地冷。小静准备了两双一模一样的手套,送给他俩。他们戴不戴是一回事,心意最重要。十指连心,手指暖了,心就暖了。
圣诞节的晚上,晚自习早早结束,接下来就是自娱自乐的晚会时间。晚很特别。教室里的灯关了,每张桌子的右上角,点着一支白色蜡烛。所有人的脸,都镀了一层美丽而柔和的光。
不一会儿,节目点燃了现场,气氛热烈,大家像醉了酒似的,脸红扑扑的。男同学们外套穿不住了,脱下来扔在椅背上。
林平的大衣就搭在小静面前。她没见过今天的这件,大概是新买的。他冬天都是穿棉袄的,这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穿大衣。他瘦高的身材,穿着很好看。
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
小静觉得林平的每根头发,都在烛光里唱着情歌。他的眼睛里,装了满银河的星星。她心里涌动着澎湃的情意。
她猛然意识到,眼前的欢聚,是别离的前奏。
她心中苦涩难抑。她一转念,突发奇想,想要偷偷剪掉林平大衣上的第二颗纽扣,那是离他心脏最近的纽扣。好像得到了这颗纽扣,就得到了他的心,他们就永远不会分离。
她趁着大家的目光被讲台上的节目吸引,顺利地剪下了扣子。
她紧握着扣子的手,揣进棉袄口袋里后,才放松下来。她的心突突地跳。她装作不经意地环视四周。还好,没人看到。
晚会后,大家互送礼物。明面上送的东西,可以在同学们面前送出去,但是很多礼物,是私底下悄悄放进对方的抽屉里的。
小静大方地将两副手套送给了他俩。林平说:‘‘哎呀,终于不用冻着我可爱的小指头了!’’惹得四周哈哈大笑。陈进收下了手套,红着脸道了谢。
林平送给小静的是一盒糖果,陈进送的是一个漂亮笔记本。
第二天,小静的抽屉里多了一个暖手宝。她想起林平曾经说过,他会送一个暖手宝给喜欢的人。小静的脸红了,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整天神思恍惚。
这算是表白吗?
小静的心中五味纷呈。才拥有了他的纽扣,就有了他的告别,这种心有灵犀的感觉,真是太美妙了!那颗黑纽扣成了她心头的朱砂痣。她偶尔在睡前悄悄拿出纽扣,用拇指和食指轻轻地摩挲一会儿,再放好。
虽说三人仍是好友,但是小静内心的天平已经倾斜了。她见不得林平对学习懒散,只要看到他神游,就用笔戳他的后背。常常让林平痛得往前一倾,又扭头来瞪一眼。后来,陈进主动揽下这个提醒的任务。林平一打瞌睡,正迷瞪着,陈进的手绕到他后背,再握成拳头猛地一敲,林平瞬间清醒。
小静想,林平啊林平,我们的成绩不能相差太多,不然怎么有将来呢?
后来,他们三人都考上了大学,林平去了北方,陈进和小静分别被同一个城市的两所大学录取。
近水楼台先得月,最终小静和陈进在一起了。
……
5、
小静摩挲着指尖的黑纽扣,思绪被手机铃声扯了回来。是陈进的电话,问她今晚晚饭吃什么,没时间做的话出去吃。结婚好几年了,陈进还是一如既往地体贴。她回答说还没整理好,应该来不及做饭了。
挂了电话,她加快了整理的速度。家里这几年陆陆续续添置的东西实在太多了。陈进又念旧,什么都舍不得扔。
必须下狠心断舍离了,不然新家那么点地方,哪够放?
不断地整理中,她发现很多久寻不见的东西:小发卡,银行卡,道歉信……还翻出了以前的日记,陈进的。
日记本很旧了,混在他的一堆专业书里。书堆一本本摞得整整齐齐,她看不懂那些专业名词,所以从没翻过。
她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翻开第一页,日期是十三年前的九月十日。她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出现在纸上。‘’小静‘’两个字前面,还有两个形容词:娴静的,温柔的。第一页还记着他为语文成绩差而烦恼,他请教小静,小静说可以写日记,对写作文有好处。
小静不禁莞尔,她往后翻。
日记不是每天都写,所以日期跳跃大。里面记着他的汗水,甚至泪水。因为高一下期中考试退步太大,他哭过好几晚,那种心碎和泪水冰凉的感觉,真是刻骨铭心。
还记了很多关于小静的事。她的笑容,娇嗔,眼角眉梢的一举一动,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他的日记里。他写,小静的数学成绩一定要提上来,不然将来怎么在一起呢?
小静捂着嘴笑了。陈进那时候为了教自己数学,下课十分钟不去上厕所,课上举手要去,被老师骂。那个时候,她以为是友情,没想到,爱情的种子早就种在他心里了。
日记里写,分文理班的时候,陈进和家里大吵一架,才争取到了留在文科班,继续和小静做同班同学。
小静继续往下看,有一篇是写最后一年圣诞节的。
‘‘今天圣诞节,我换上新买的大衣,三两口扒完饭就飞奔回到教室。我想等着小静进教室,她能第一眼就看到我。谁知道林平先进来了,他说我大衣不错,要试试。说实话,我不喜欢林平,因为小静看林平的眼神不对。’’
‘‘不过我还是脱下来给他了。他比我穿好看很多。我心里不是滋味,就说你穿更好看,就穿着吧。我穿上林平的新棉袄,暖和,也臃肿。是啊,衣服好看有什么用呢,人又不好看,就别糟蹋衣服了。
‘‘小静在烛光里,像极了仙女。她看着林平,我看着她。我们的心事,在烛火里摇曳着,煎熬着。我那天晚上回寝室后,林平把衣服还给了我,歉疚地说衣服被蜡烛烧了个洞。没法穿了,只能扔掉。
"晚会后,我收到了小静的手套,那一刻,我心里暖极了!她送林平的,和送我的手套一模一样,是不是代表,我在她心里和林平一样重要呢?我一夜没睡着,脑海里都是小静的一颦一笑。我特么是要发疯了。天不亮,我蹑手蹑脚起床,去教室里把礼物塞进小静的抽屉。她喜欢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喜欢她,就要呵护她。‘’
小静的手有点儿抖。原来,黑纽扣是陈进的。暖手宝也是他送的。那些年的点点滴滴,汇成了一条深不见底的河流。
‘‘今天是填志愿的最后一天。我问林平填哪里的学校,他说要去北方,见识北方的豪迈粗犷。我说你不跟小静报考同一个地方吗?他说好男人志在四方。可我舍不得小静,我偷偷看了她的志愿书,她填的是A市的大学,我也报那里的另一所,这样离她近,也不会跟她有竞争关系。’’
小静把日记本合上了,紧紧地抱在胸口。往事的河流,被这本日记搅起了巨大的波浪,又逐渐平息了下来,分散成一股股溪流,顺着她的血液流淌着,又从她的眼眶里,流出两行。
她拿起那枚黑纽扣,郑重地把它夹进自己的新日记本里。
故事结束了,生活还在继续。往事有遗憾,有错误,有美丽和伤感。都不要紧,紧握住自己手里的黑纽扣,善待离它最近的那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