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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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有些奇怪,早晨六点不到我就醒了。看着身边还在酣睡的老婆,不禁有点儿纳闷:往常都是要睡到七点出头,等到老婆做好早餐,和儿子吃完,拾掇好送他去上学出门时吼我我才会醒来。

醒了就起床吧,早一点去工厂看看,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么早到厂里了,就当作一次突击捡查吧。我想着,就轻手轻脚起了床,洗漱完毕,穿上鞋子抓起外套就出门了。

小区外已经完全天光了。季春的深圳乍暖还寒,空气已经一天比一天湿润。白日的喧嚣虽然经过了一夜的涤荡,看似平静了许多,可按捺不住的劲儿又开始跃跃欲试了。马路干干净净的,洒水和清扫的痕迹还依稀可见。街道两旁三五隔开的饮食店都拉开了闸门,家伙什都伸到门外了,冒着一股股带香味的浓密雾气。包子铺卖肉包子、菜包子、叉烧包子、豆沙包子、奶黄包子,烧卖、糯米鸡、油条和豆浆;肠粉店做蒸肠粉、蒸米粉、蒸面条,可以加蛋加肉也可以不加,米浆昨晚就磨好了,米粉和面条也是昨晚就泡好了的;汤粉店有汤米粉、汤河粉、汤面,还可以炒河粉炒米粉炒面条。店铺门口都摆着几张围着几个半腿高塑料凳的简易木板桌,随时准备着为光顾的客人提供最好的服务。已经有零星几个人坐在那里开吃了。远处还有几辆卖发糕,煎饼,炒粉和肉粥的三轮板车,看上去畏畏缩缩地想靠近又不敢。

我走到往常吃的那家肠粉店,对着老板娘说:“两份肉蛋肠,加蛋。”

“双蛋肉肠!两份——”老板娘响亮尖锐的声音准确传进笼罩在蒸炉水汽里的老板耳中。老板接着嚷:“收到!两份双蛋肉肠——”

叫声衔接得竟如此默契。

我又走到旁边的包子铺买了两杯豆浆和两根油条,吃完再打包一份。

我开的那辆五菱面包车就停在路边上。车是工厂的,送货用,平时也给我代步;停到小区里要缴费十元,停在路边不用钱,但有被交警抄牌的风险。我算过时间,八点前离开就没事。

工厂老板是老蔡,我有10%的干股,我帮他管理工厂。老蔡原来是开五金店的,一边做着零售,也给周边工厂送货。直到后来他认识了平镇最大的玩具厂的采购才开始搞注塑厂。从最初的一台注塑机、五个人、三十多平方的农民房,干到了现在的八台机,一个注塑车间,一个喷油车间,四十多人、两千多平方的三层独栋厂房;最高峰时有一百多人,每日三班倒,人休机不停,进出的车辆就像下雨前搬家的蚂蚁......真让人怀念啊。我就是最初和他一起创业的五人中的一个,而其他三人已泥牛入海。

三年前,老蔡拍了一个知名啤酒品牌的代理权,铺市场去了。他把我从注塑车间主管提升为管理全厂事务的厂长。于是,我除了管理两个车间的日常生产,还要面对供销安排,更烦的是工商税务、城管卫生、治安劳动......还有那些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三三两两穿着各式制服戴着盖帽包里攒着一沓已盖好带五角星的红印章收据的人让我疲于应付。

有两件事老蔡不让我碰:一是和玩具厂采购的应酬;二是每个月发工资。每个月发工资那天,老蔡即使再远再忙也必定会赶回来。我们厂的工资一直都用现钱发,财务算好,老蔡亲手把一沓精确到角的工资交给每个人,说:辛苦啦!下个月多拿点。这件事他从不假手他人。前几年光景好,年底我有几万块的分红,这两年差了很多,没红分了;不过老蔡还是会给个红包,不多,就几千元。

家离工厂不远,开车不用二十分钟就到。我来到工厂时已经快七点了。工厂静悄悄的,门卫室的窗还没开,窗边的灯还亮着,大铁门上的小门也关着。还没起来?平时不该是这样的。我按了一下喇叭。没动静。我又狠狠地按了几下喇叭。还是没动静。

这老家伙怎么回事?!

没熄火,我跳下车,“嘭”地带上车门,走近大门,推了推小门。打不开。又狠狠锤了几下大铁门。“哐哐”声响彻了整个工厂,让我心慌意乱……依旧没有动静。我走到门卫室窗边透过玻璃往里看,只见一个老人倒在地上蜷缩着……

“爸!你怎么啦?!”

一串歇斯底里的声音猛地从我心底穿过喉咙冲了出来,声音又快又大,仿佛不是我叫的似的。


门卫室这个老头是我爸,亲爸。不过,工厂里除了老板老蔡以外,没有人知道他是我爸。平时,我叫他用“喂”,他叫我厂长;厂里其他人都叫他“老刘头”或者“门卫老刘”。

我爸原先是我们村小学的校长。我们村叫“山肚村”,听见没?大山肚子里的村庄。山肚村是相思镇七十多个自然村里最小最偏僻的一个村。相思镇得名于一条如蚯蚓般穿过群山峻岭的小河——两岸长着数不清的相思树,相思镇就嵌在小河边上一方仅有的平坦土块上。相思树在我的记忆里是个无用之物,成材不如松树、桉树快,木质不如柳树、橄榄树、龙眼树硬;果实不仅没有龙眼、杨桃、柿子、板栗、橄榄、油甘的价值,就连当泥、酸藤、毛桃、棠梨、悬钩子这些野果都不如;躯干斜跨曲折难以利用。就枝干烧成的“相思炭”也是后来的事,以前南方的农村有肉吃已是稀罕事,谁还在乎烤肉上的相思味?就如那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文人骚客说相思豆是“此物最相思”一样。相思豆啊,那是连老鼠都嫌弃的物件呢!不过,用相思树枝桠做成的弹弓,坚实而有弹性,经年而不变形,是鸟雀的恶梦,孩子们的最爱。

粤东北的山都不高,大多在海拔200米~500米之间,一山咬着一山,连绵不绝,无边无际。“地无三尺平”应该是说我们家乡才对;山青水秀倒是十足十的准确,都是茂密的山草、矮树(大树都砍了)和嶙峋的顽石,想要点尘烟还不容易呢;山青水秀下面是穷乡僻壤,人心不古。祖祖辈辈都在为活命而拼命,贫穷让人失去了尊严和从容。

山肚村到镇上并不远,路程不到十里地,但走起来没完没了,没有大半天都到不了。难怪山肚村人都这么唱:七上八弯路岖岖,朝出暮归去斗圩。所谓“望山跑死马”说的就是这个情形:人就在对面,喊声都能听见了,过去搭个手就得个把钟头。村村通并没有通到山肚村,通往村子的路依然是那条祖辈用脚踩出来的蜿蜒曲折的泥路。夜晚撞树,雨天掉沟。

山肚村只是个统称,不是一个片紧挨着、井然有序的村落。二三十户人散落在这条狭长的山沟沟里,他们都是山肚村人。山肚村人既亲密又疏离,亲密的是指他们都是一个祖宗传下来的,都姓刘,几乎都在五服以内,谁的花名外号、属相脾性,谁家穷谁家富,谁家跟谁家有过节,都知根知底……瞧!龙眼树下那只趾高气昂的红毛公鸡是三记伯家的,草垛坡上那只上窜下跳的黄皮小狗是傻二根家的;疏离的是指凡涉及到利益就会明枪暗箭,满嘴公义道理下的你争我夺……听!那边又开吵了,吵得脸红耳赤,吵得仪态万千。

上世纪八十年代,那时的山肚村人更多些,学龄孩子也多。到最近的小学也得两三个钟头,孩子太小走不了长路,也不安全。于是就用生产队的仓房建了一间“山肚村初级小学”,一间屋子一座小学。我爸被推荐为校长兼老师,是因为他有初中文化;再高文凭的人也有,但都离开了山肚村或看不上那半担谷子的待遇。这件事最高兴的是我妈,我爸当校长后她走起路就像一只刚下完蛋的老母鸡,“咯咯”叫个不停,生怕人家不知道似的;虽然我爸没编制,每个月只有大队给的半担谷子和小孩家长看心情送来不定数的蕃薯、毛豆、瓜果、鸡蛋什么的。学校只有两个班,多的时候有十几个小孩,一般也就七到八个。两个班在一间课室里,上一年级课时二年级同学转过背去,上二年级课时一年级同学转过去;只上语文和数学,体育、美术和音乐?不需要的,这里是运动健将和艺术家天然的炼床:上山捉狸下河摸鱼,石榴朵朵簇红罗,乳燕雏莺有蝉鸣相和。

从此,山肚村的孩子都成了我爸的学生,无一例外。我姐跟我也是在山肚村初级小学念完一二年后才到附近大村小学继续念三年级,初中、高中再在镇上的中学念。我爸其实并不忙,可我妈不想我爸参加农田劳动,除了每年那一两次的春种秋收赶时节确实忙不开,要我爸搭把手以外。于是,我爸有了很多的空闲时间,他就开始看书和练字。看书是他一直喜欢的事,以前只是没时间和没钱买书,练字是最实在:对联,碑模,请帖,书信,单契……都是村里人随时需要的。钱虽然没有,活也不会白干,一只鸡两斤肉,半袋蕃薯一簸箕花生……少不了。我爸嘴上说“不用,不用,举手之劳”,我妈却“这怎么好意思啊”客气收下。慢慢的,我爸那张掉漆开裂的桌子上书越叠越高,什么《春联精选》、《增广贤文》,什么《唐诗三百》、《宋词赏析》、《太平乐府》,更多的是戏剧小说,像《西厢记》、《桃花扇》、《哈姆雷特》、《浮士德》,《基督山伯爵》、《红楼梦》、《三国》、《水浒》......等等。久而久之,他已不仅仅帮人写字,还解决疑难杂事,邻里纠纷,甚至主导村里婚丧祭祀仪式和公共设施建设。他俨然成了旧时的“乡绅”,影响力在山肚村越来越大。不知不觉中,我爸在装束和腔调上也不断配合着他的身份:开始穿起衬衫,开始系起皮带,间或会穿起皮鞋(人造革的);说话的句子长了,成语多了,偶尔还参杂着之乎者也。

在闭塞的山肚村,看到的和看不到的东西其实都是有数的。谁家多了就会有谁家少,只是很多时候转了几个弯、绕了几个圈,没有那么直接而已。谁家遭难了大家都会用各种形式表示同情,同情里或有些幸灾乐祸;谁家发达了大家也会用各种姿态表示羡慕,羡慕中隐藏着嫉妒和诅咒。自从我爸做了校长,大家都肉眼可见我家宽裕的过程和他声望的建立,暗地里也埋下了隐患。

先不说别人,就我们自己家里,我爸就“权威”日盛,言短词精,常常一两个字就把我妈顶得哑口无言,末了还加句“头发长见识短”。原来可不是这样的,若不是我爷爷有恩于我外公,我妈是不会从外面的大村“下嫁”到这个山沟沟里来的;我妈年轻时壮硕麻利,能说会道,十里八乡人见人夸,来了山肚村只能无奈地调笑我爸“怕吓着人,响屁都带回家”的木讷老实,以显示自己的优越感。简单地说吧,我爸做校长前,家里我妈说了算;做校长后,就慢慢变得我爸说了算。幸好,我妈对此也没表现出多大的对抗,反而更多承担了家里的农活家务,一如既往对我们爷仨照料周到。我妈性子烈且要强,她心里失落的情绪,也都给日渐殷实的家底和我爸不断提升的声望给掩盖了。


“爸!爸!”

我一边大叫一边脱下外套包在手上打碎了门卫室的破璃窗,不顾锋利的玻璃片跳了进去。门卫室里充斥着一股刺鼻的麝香混着樟脑的药酒味道;地面上满是玻璃碴子:分不清是那个装药油的瓶子的碎片还是我刚才打烂的窗玻璃的碴子,竖条的粗布床帘、褐色的塑料拖鞋、浅黄色的搪瓷饭盆、水杯、还有几本书七零八落撒在地面上;一本又旧又破的《哈姆雷特》在我眼中一晃而过……我爸穿着旧得有点发黄的白汗衫、皱巴巴的蓝色四角大裤衩,弓着身匍匐在地,身躯不停地抽搐颤抖,频率很快,幅度很小。隐约能听到他嘴里发出的哼哼叽叽的呻吟声。

“爸!你怎么啦?”声音又尖又急,我口一张嘴就钻了出来,由不得我控制。我伸手触碰他的肩膀,就像碰到一个高速运转的马达,又硬又抖,还很凉。我爸没有反应。我把一只手放在他颈背下方,一只手插入他双腿下面,先用力把他僵硬的身躯掰过来,然后抬起。咦!他竟然这么轻?我毫不费力就把他放在那张狭小的硬板床上。

“爸!爸!你说话!你到底怎么啦?”

我爸对我的动作和声音没有丝毫反应,只是在不停抖动,嘴里发出绵绵不绝的含糊的呻吟。我按耐住自己紧张慌乱的神智,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片刻后,我抓起他床上的枕头和棉被,铺在我那辆五菱面包车的后车厢(后两排座位一早就拆了,方便送货),然后把他抱起来放进后车厢的棉被上,用原就放在车厢里的方形塑料筐隔着棉被抵住一边,防止车子奔跑时左右晃荡。关上后箱门,往最近的平镇医院冲去。

我跟镇医院的保安解释了情况,直接就把车开到急诊门诊门口,停了车,冲进门诊大厅,对着刚上班还没有进入工作状态显得有些懒散的医生和护士喊道:“有急诊!帮帮忙!”

医生和护士把弓成虾子一样的我爸抬到一张带轮子铺着一层软垫的平板床上,疾速推进急诊室。我跟在后面,张大嘴巴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都出不来,只能机械地跟着。急诊室里,护士已经进入状态,熟练地绑上测量血压和脉搏的带子、绳子、贴片;医生翻看着我爸的眼皮,用手指摁住我爸脖子上的脉搏,最后把听诊器放在我爸胸口......一会,医生又靠近我爸耳边大声喊他:“老人家!老人家!听到我说话吗?”重复了几次,见我爸没反应后才问我情况。我将刚才的经过描述了一遍。

这时,监控仪器上已经跳出了“哔哔,哔哔.......”声,一连串的数字和跳动的线条也弹了出来。医生看着仪器上的线条和数字,然后对我说:“问题不大,估计是疼痛......你去缴费。” 医生开了一张单给我让我去缴费。

等我把病历填好,缴完费回来,我爸已经平躺在病床上,刚才的呻吟声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平缓而有节奏的呼噜声。病床边的架子上挂着输液瓶,透明的液体一滴一滴快速往下滴,透过细长的胶管缓缓流进他的血管中。

我暂时放下了心,坐在床边的凳子上,松弛下来的身体就像虚脱了似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也不知过了多久,护士叫醒了在病床边瞌睡的我,说医生叫我。我来到医生办公室。那个医生手里拿着一叠处方,见我走进来就对我说,目前还无法判定你父亲的病因,但可以确定他的昏迷是由疼痛引起,已经做了缓解处理;你一会去把这些检查做了,再判定病因。我接过一沓的单据,下意识地问:这么多?医生没抬头就说,不多,血、尿,你父亲的白细胞异常,血检就多做了几项,一会他醒来,还要做B超,X光。

快到中午的时候,我爸才醒了过来。问过原委,才知道确实是因为疼痛。昨晚下半夜他疼痛得越来越难忍受,他起床去拿活络油,不小心又摔了一跤就疼昏过去了,醒过来后疼痛依旧,一直叫喊没人回应,又动弹不了,直到我赶到。他说,其实他知道我来了,但迷迷糊糊的,说不出话。我问他疼了多久,他告诉我有三年多,近来有些频繁,痛得也厉害些。他说得很平淡,就像说别人的事情似的。我一边听着他说,一边心里五味杂陈,半晌才吐了一句:你该早点跟我说。他羞怯地笑了笑,说,小事,没什么好说。

不像是小事,下午做了一通检查,第二天上午又做了一通检查,医生依然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怀疑是骨头的问题。我见情形不对劲,就给市中医院的高中同学打电话。最后按同学的意思,我们办理了出院,第三天到他们医院去。同学帮忙找了个脊柱科主任,主任看完先前的资料,在我爸疼痛的位置按了按,瞬间疼得我爸嗷嗷大叫,眼泪都流了出来,我在旁边都感觉到肌肉发紧神经发麻。脊柱科主任又开了一张单,让我爸去做个CT。

我把我爸送进CT室后,坐在门口的凳子上等候。半个小时左右,做CT的医生把我叫到他的工作间,指着显示屏上的影像跟我说,你父亲的问题有点复杂,需要打一针增强影液,以便看得更加清楚。他说话也许没有倾向性,但我听出了意思:你爸问题不小。打完增强液,又过了大半个小时,医生又把我叫到他的工作室。这次他很肯定地跟我说:癌症,而且已经扩散。

听到这话,我脑袋突然“嗡”地一声炸开了,瞬间一片空白,直愣愣地站在那里,此后医生说什么我一句也没听进去,不知道过了多久,医生已经不说话了,只是用同情的眼光看着我。我问出了一句只有在影视作品才会出现的话:还有多久?医生犹豫了一下,回答我:三个月到半年。我这时的脑袋是不清醒的,好像后来我还问了一句:是什么病?隐约记得医生是这样回答我:还不确定,要进一步检查。恍惚间,我叫了同学过来,让他和做CT的医生沟通。也只是确认了有多个病灶在全身的脊椎和骨头里,具体病因还得进一步检查。

我走出来时,看着孤零零安静坐在排椅上的爸,那一刻我觉得他特别单薄,单薄到风一吹就会倒下。我禁不住悲从心起,眼泪不自觉地涌出来,脚步沉重地向他走去。

“爸——”搂住他那瘦长干枯的身躯,久违的熟悉感传到我身上,“我对不起你!”

我感觉到我爸明显抖动了几下。他似乎从我的神情和言语中感觉到了什么,不过很快就平静了,只是拍拍我抽搐而抖动的背说,没事。

同学是个外科医生,他建议由他做一个微创手术,在病灶上挖一小勺物质做个病理分析,以便确认病因,我同意了。于是又做了一个微创手术和病理分析。

大致的范围能划定了,是脊椎里的问题。同学把我们介绍给了市二院,那边血液科和脊柱科都是强项。果然,转到二院血液科后,一个姓杜的主任医师接待了我们,开了屎、尿、血三种化验单就确诊了:IGA型多发性骨髓瘤,三期。

同学那边的病理分析报告也出来了,再次验证了这个结果。


五年前,我在平镇汽车客运站见到我爸。此前他连续三年都在我儿子生日那天转给我二百块钱,那时刚好我厂的门卫辞工,我忽然想起他好像在广州做门卫,于是不经意给他打了个电话。第二天他就来了。

见到他时,他坐在客运站候车室的角落里,在垃圾桶旁边。我从他身边经过第二次才发现他,第一次走过时以为那是一堆垃圾而忽略了。他穿着迷彩裤子、带光泽的绿色拉链上衣、脏兮兮的N字休闲鞋,乱糟糟的头发,身上还隐约有一股汗酸和腐臭混在一起的味道。怪不得我没有发现他。

看着他,我心里百感交集。这还是我那个曾经做过校长的爸吗?那个曾经身材高大,后来略微发福,行动依旧庄重沉稳,气场逼人的爸爸去哪了?在我恍惚间,我爸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漂浮的眼光里带着自责、畏惧和一股压制着的炽热。他没说话,只是怯弱地看着我。

我要把他带回家去,他拒绝了。我只好直接把他带到厂里,住进那个逼仄的门卫室。

此后,在一段很长的时间里,我做我的厂长,忙碌地处理着厂里的大小事务。他安静、安分地做着他的门卫。我们互无相交,互不干涉,我几乎都忘记了他还在我厂的门卫室里。直到有一天,他挑了一个我不忙的时候,敲开了我办公室的门问我,他可以见见小光吗?我说周六吧,如果小光有空就带过来。

那周周五,他就去理了头发,刮了胡子,还买了新的洗发水和香皂;晚上还在厂宿舍的浴室里洗了大半天澡,以致工友们都在调侃他:老刘头,弄得这么干净是要去相亲吗?我爸讪讪而笑,也不搭理他们。

第二天下午,我载着儿子经过厂附近时,他已经穿着擦得发亮的皮鞋,笔直的西裤和干净的夹克等在路边了,身板挺直,昂首张望,眼里带着急切的渴望。

儿子说去游乐园。平镇的公园搭连着几座低矮的山丘,里面有个游乐园,边上绕着一条吃喝玩乐的长街。到了公园门口,我爸就跟我说,你去忙吧,小光交给我,晚饭后再来接我们。几个小时后,当我再回公园门口接他们时,我爸坐在门口的椅子上,小光睡在他怀里。他看到我来,轻轻地把小光放在车座上,对我说,你回吧,他走路回去。

此后,只要周六没有特别的事情,我都会把小光带给我爸,让他们在一起。其他且不说,隔代亲在他们两个中体现得淋漓尽致:我爸带着小光在公园里玩飞碟、放风筝,在游乐园里开碰碰车、坐海盗船;去看电影,去逛商场买东西,吃遍麦当劳、肯德基、必胜客......只要小光想要的,他无不满足。我爸对小光的溺爱肆无忌惮。直至有一天,小光带一只小小的泰迪犬回家,我老婆才颇有微词地提了一嘴。

其实,我老婆一早就知道了。有一天,小光嘴里流畅地朗诵:“南高峰,北高峰,惨淡烟霞洞。宋高宗,一场空。吴山依旧酒旗风,两度江南梦。” 她惊奇地问明底细后就清楚了。她给孩子报了很多的课外班,有舞蹈班、有游泳班、画画班、甚至还有跆拳道的,就没有国学班。但她依然绝口不提,只是跟我说了一声“别太纵小孩”,然后尽量不在周六下午安排儿子的活动,以便让他们爷孙能够待在一起。老婆在处理这些事情的时候总是细致周到,让我无可挑剔。但我隐约觉得有什么隔在我们之间,总是没那么透,没那么亲。后来才醒悟那件事终究还是传进她的耳中了,毕竟她也是相思镇人。

老婆是我们相思镇山下一个大村的人,我跟她却是在深圳平镇的老乡聚会上认识的。当时她是一个物流公司的文员,长得清清秀秀,不妖也不土,嘴巴能说会道,看上去不大像老家人,倒像是深圳本地人。她嫁给我也有点“下嫁”的意思,不过不像我爷爷有恩于我外公那样我妈才嫁给我爸,她应该是受了我爸名气的影响,当然我也还不错。记得我们刚认识那会,我说我是山肚村刘众民的儿子。她“哇”一声说,你爸就是那个光杆校长?我尴尬地笑了笑,没想到我爸名气那么大。而后一切又快又顺:拍拖,结婚,生子。

就像后来我老婆得知我爸住院后,她给了我一张银行卡,据我所知那就是我们家全部的积蓄了。她说,需要我做什么你就直说。我曾隐晦地提了几次,若有时间的话去看看他,他会很高兴的。她总能找到合适的借口:比如儿子要去游泳,交了钱,不去就作废了;又比如,难得有个某某大咖来讲课,错过了就太可惜了。此后,我也就没在她面前提过我爸、跟她说我爸的病情。即使后来的化疗期空当的那20天,我爸也坚持住在工厂那间简陋的门卫室,他说那里熟悉方便,偶尔还能做点事。我却知道他是不愿以这种情形面对我老婆和小孩,这似乎成了我们所有人之间一种无言的默契。这种默契就像一个巨大的铁幕罩在他身上,除了我儿子他对谁都不开放。


第三个化疗疗程就快完了。

一开始,我在医院、工厂和家之间来回扑腾:上午医生查完房我回到工厂处理紧要事务,下午回家洗漱换衣,晚上再回病房陪床。起初弄得我精疲力竭,疲惫不堪,后来慢慢适应了节奏才缓过来,勉强能应付了。

而随之而来的问题是钱!对于医院,没进来时的想象和真进来后的感受不是一回事。医院就像一部冷冰冰的碎钞机,无论你有多少钱都无法填满这头残忍而无情的洪荒巨兽。护士每天送来的流水单我竟然不敢去接,就那么一条薄薄的纸片居然可以压得我的手不停地颤抖;护士那句轻声细语的 “刘众民家属,补交押金” 在我耳中就如黄钟大吕般轰鸣着,让给我无处可躲。

确诊之前,在三个医院之间倒腾的检查就花了万把块钱;确诊之后,我毫无判断地遵照医生的建议开始化疗。我爸无所谓,一切随我定。化疗方案采用硼替佐米+沙利度胺+地塞米松联合用药,一个疗程42天:住院治疗22天,然后回家休息20天,然后进入第二个疗程,周而复始。化疗就是用化学药物杀死或抑制体内癌细胞,杀死癌细胞时同时也杀死正常细胞以致损害其他器官,所以需要其他药物保护正常细胞和器官;化疗就是一种在杀死癌细胞和保护正常细胞间平衡的治疗方法。这个方案的主药硼替佐米,也叫万珂,是美国进口的新药,一支要1.3万元;每个疗程需用四支。万珂和辅助药沙利度胺、地塞米松,加上各种护肝护肾护胃的抗副作用药物以及其他住院费用,一个疗程下来在七万到九万不等。

如果可以重来,我肯定不会选这种激进的治疗方式,而会选择保守治疗——只为降低疼痛程度而不是考虑去杀死癌细胞。没有质量的生存有什么意义?人类有很多方式会失去自由,因疾病而失去自由无疑是最凄惨的方式。在完成第三个疗程的时候,我就后悔了。请求医生换成保守治疗。但医生委婉解释,说这个方案,完成四个疗程才能取得最大的效果,现在停止太可惜了。

更过分的是,在第四次化疗中,我爸因为背椎疼痛请了脊柱科医生来会诊。脊柱科医生居然给了我们这样的治疗建议:据于背椎被癌细胞侵噬严重,随时有断裂的风险,建议做背椎加强手术——在背椎上嵌入一个金属环,再打上三颗钉子。给一个医学判定不足三个月生命的人做这么大的手术?我问我爸意见,他还是那句话:你定。说得风轻云淡,仿佛说别人的事一样。我最终还是决定不做。那时我内心已经接受了我爸活不久的事实了,能够相对冷静和客观考虑一些问题了。前面三次化疗的过程和结果让我有了一个基本判断:病症指标起来了就用药物打下去,不用药指标又起来,再打下去,又起来,又打下去......结果就是我爸体重从刚入院的102斤减到67斤,呕吐腹泻频次越来越密,头发变得稀疏,声音和力气变得更小。可以预测生命将会在治疗中消亡。

到这个时候,我能支配的钱已经用光,包括:家里的存款、我每月的工资、两张信用卡。

怎么办?账单数目还在一刻不停地增加着,护士的温声细语变得冰冷僵硬......我爸,我爸还是那种事不关己的风轻云淡,依然带着他那廉价的、厚厚的老花镜在翻看那本又黄又卷又破的《哈姆雷特》!那一刻,我竟然萌生了“我为什么要管你,由得你自生自灭好了”的心理,但每当我靠在病床边椅子上醒来时不经意看到我爸看我的眼光中充满着贪婪的慈爱,这慈爱点燃了他在我身上浇灌了二十多年的心血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远了会失落、近了就抗拒的纠缠......我又痛恨自己这种卑鄙的想法,并为之感到深深的愧疚!

回家后我还没开口,我老婆就知道我要说什么了,我一直就是那种有事就写在脸上、我老婆口中“我还不知道你肚子里有几两屎”的人。她已先声夺人。

“你爸刚住院时我就毫无保留把家里的全部积蓄给你了,你不知道‘医不救命’吗?你怎么不学你姐?他本就该——”她忽然卡住了,旋儿又说,“你几个月来没有一分钱回家,家里也要穿衣吃饭,小孩上学,每个月还要供楼,就靠我那点工资支撑着,你还想怎样?难道要把房子再按出去?让我娘俩睡街头?阿斌,对你爸,我们真的尽力了......”

尽力了吗?为什么我还觉得自己可以再做些事情,还应该再做些事情呢?

我悄悄离开家时,老婆正在辅导儿子做暑期作业。我在小区路边上的石凳子上抽烟,一支接着一支,看着远处动作划一的跳广场舞的阿姨们,节奏强劲的喧闹声居然让我产生了一丝的亲近感。我翻弄着手机里的电话簿,翻了三次,最后决定打电话给老蔡。

“斌屎,我知道你打电话的意思。不是我不体谅你,你也知道这几年的境况,工厂你最清楚了,我年年都要往里面贴钱;卖酒那里,贷了几千万全投进去了,厂家一直拖着不结款——呐!我正啃泡面呢!你没吃饭的话就过来一起吃......”

“想想办法帮帮我,老蔡!我爸停药就是一个死!”

这一刻,我真觉得绝望。爸!我尽力了,我真的尽力了!你不要怪我好吗?

最终,老蔡还是给我转了十万块钱。我爸又可以多活一个半月。


十一年前,那一年对于我们家来说原本是个好年头。

那年年初我儿子出生了,我爸给他取名潜光。他翻了很多书,做了很多考究才决定的。

紧接着,我姐经媒婆说合,嫁给了镇上一家饮食店主老宋的独子。我姐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在家里待了几年,闲得无聊就跟着我堂姐去了广州的制衣厂打工。起初我姐谈了个四川的男朋友,据说是个裁缝师。我爸妈不同意,说太远了,人又不知根不知底的,万一有个什么事,那不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就这么磨着磨着磨了五六年,直到我姐快三十岁,就在我爸妈无奈之下要松口时,我姐竟然说跟那个裁缝散了。这就坏了,我妈急忙找隔壁村的媒婆,给她送礼,给她许诺,让她帮我姐张罗对象。于是就找到了老宋家,老宋一听是刘众民的闺女,二话没说就同意了。

老宋的饮食店只卖现炒的粿条,汤粿条,汤饺皮。我们这个地方把除开正餐米饭米粥,要付钱在外头吃的行为叫做“吃碗点心”;肚子饿了,嘴巴痒了,兜里有几个余钱了就去“吃碗点心”。老宋祖上几代人都干这个营生,刚解放那会公私合营,老宋他爸成了饮食店的职工,后来他接了他爸的班,再后来改革开放,老宋又成了这家饮食店的老板。还是这爿店面,还是老宋这一家,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老宋我不熟,但吃老宋的“肉矬汤饺皮”却是我每次回乡必做的一件事。我脑海里的故乡老宋的“肉矬饺皮”占了一大角。肉矬是把捶打成浆糊状的瘦猪肉,做的时候用手抓起一把,一捏一挤,把指缝涌出的肉糊刮进滚烫的开水中就成了。肉矬不比肉丸,肉丸是熟的,失去了鲜味。饺皮就是面皮,但跟一般的面皮不一样,加了一种我们家乡特有的叫“黄箕”植物添加剂,更有韧劲,更爽口。烫熟的饺皮浇上肉矬浓汤,撒上一小撮香芹碎末,那味道......口水直流!在老宋这爿店的旁边也开了几家,但生意总是赶不上他的。后来我姐倒是告诉我她家的秘方,不过我不能说,以免坏了她家的营生。小宋照过几次面,大我姐几岁,手脚麻利是个干活的好手......没想到成了我姐夫。我爸妈跟老宋谈过,知道这爿店以后会传给小宋,也没异议。总是个正经营生,累是累了点。谁的人生又容易了?

我爸确诊后,我给我姐打电话时,我姐的第一句话并没有出乎我的意料:“这老东西还活着?” 也只有我才能理解她的感受,毕竟她每天都生活在那件事的余韵里。就像她当初给我电话告诉我我妈死了,是志兴家那个狐狸精勾搭我爸害死我妈一样,我感到惊愕、悲痛和无法相信:我没妈了?我爸害死我妈的?我爸勾搭志兴嫂?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就在我浑浑噩噩如丧尸般赶回老家看到我妈躺在屋里被白布盖住,我姐哭得撕心裂肺地拍打我爸,舅舅、姨娘们用极其恶毒的语言羞辱和咒骂我爸;而我爸却像失魂落魄的木偶一样毫不争辩、毫无反应,只是一声不响、一言不发跪在我妈尸体前时,我才相信这是真的!我回家后第二天我妈就以极其简陋的方式下葬,直到三天后我无法忍受家里那种压抑、僵滞的诡异气氛而离开时,我爸始终没说一句话,一个字,他就坐在椅子上如僵尸般不吃不睡不动。整整三天!而我回到平镇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不相信我爸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每每深夜梦醒都泪流满面,他那严肃稳重的身影、语重心长的声音和耐心细致的动作总在梦里出现......但我无法去寻求答案,这是一个不能触碰又无法治愈的巨大伤口,稍微靠近就会觉得疼痛。即使时间已经过去了十一年,一旦触碰还会痛得撕心裂肺!

“姐啊——”我心里又是一阵绞痛,抽搐着语不成句,“总是他,才有我们。”

电话那头,我姐也在啜泣。碰到了那个伤口。

后来,我姐还是给我转了三万块钱,但她始终没有来看我爸。


十一年前那件事得从一个女人说起,这个女人是我五服内叫刘志兴的宗兄的老婆,我叫她志兴嫂。志兴嫂是从江西嫁过来的外地人,据说志兴哥是花了大价钱才娶到的。志兴哥娶亲那会快40岁了,借了半条村人的钱。山肚村对于这种帮人成家传宗的事情还是喜闻乐见的,我家也借了钱给他。志兴哥结婚一年后,就在他儿子出生的第二天就外出打工挣钱还债去了,家里只留年迈的父母照顾月子里的老婆和儿子。

志兴嫂的年纪很轻,志兴哥说她满了十八岁;大家听了,都会意地呵呵一笑。他们结婚时我见过她,身材瘦小干涸,眼珠呆滞无神;再见时她已经当了娘,丰润了许多,也好看了,但眼神依然木讷,偶尔会闪现出儿童般的纯真;她不爱跟人交谈。也可能是语言不通畅的缘故。

志兴哥外出打工后,她最常去的地方就是山肚村小学,因为我爸用普通话教课,她能听懂。那时,学校的学生已经很少了,计划生育是一个原因;更主要的是人都外出了,或到外面打工,像我,或是搬到镇上,更有能耐的搬到县上去安家。学生最少的时候只有两个,还都是二年级的,一年级没了新生。对此,我爸也有些意兴阑珊,我妈就更不用说了,蛰伏了二十多年对我爸的优越感又蠢蠢欲动了。

志兴嫂先是站在课室外看,后来走进课室内听,再后来就坐在桌子上学,学认字、学算数。对于我爸来说,两三个是教,三四个也是教,多一个不麻烦。中国人内心都有一种好为人师的癖好,我爸也不例外,鼓励她好好学。我爸的接纳,同学的嬉闹,仿佛让志兴嫂在山肚村找到了快乐,找到了归属,她俨然跟六七岁的同学一样风雨不改,定时定点来上学:一边带儿子一边上课。

不满周岁的婴儿经常哭闹,尿布湿了闹,肚子饿了哭。刚开始时,志兴嫂还会抱着儿子走出课室,找个没人的角落喂奶,后来可能是嫌麻烦又或者是不经意,就直接在课室里掀开衣服把乳头塞在婴儿的嘴里,堵住他哭闹的声音。这情形弄得我爸尴尬不已,我爸说了她很多次,她总是没改过来,后来也就随她,见怪不怪了。

可这事在村里传开了,传得精彩纷呈,传得绘声绘色、图文并茂。村里闲着的人本就充满想象力,传这些话就像天生的故事高手,铺垫、转折、伏笔、照应、煞尾......弄得人勾心绞肺,欲罢不能,就连最顶级的小说家也不得不甘拜下风。流言终于传到我妈耳中,我妈跟我爸说了几次。我爸没当回事,依然我行我素,说自己五蕴皆空,眼中只有学生,还指责我妈用心龌龊,内心肮脏才会这么想,又是几句话把我妈顶死。

那天下午,一点风都没有,天气炎热烦闷,屋外苦楝树上的知了哀鸣不绝,拴在树下的老水牛百无聊赖地甩动尾巴,拍打身上伏着吸血的苍蝇。屋里我爸正躺在瓦檐下的竹椅上,一边翻看着他那本破旧得像干枯了的菜叶一样的《哈姆雷特》,一边用蒲扇驱赶着比芝麻粒还小的黑色蚊子。

也不知是怎么啦,我妈看着我爸悠闲的样子就来气,嘴里咕哝着:“看看看,看多了还能成仙?”

我爸耳尖,竟一字不差地听了个倍清,他款款地说:“成仙说不准,吃饭倒没问题,这个家不就靠它吃了三十年饭吗?”

“靠它吃饭,我们娘仨早饿死八百回了,”我妈声音渐渐高了起来,“要不是我没日没夜从地里刨出来的吃食,你能这么悠哉游哉躺在交椅上叹世界?”

这已经涉及到家里的政治问题了,我爸也失去了平日里的温文尔雅:“说话得过脑,就靠你从地里弄来的三瓜两枣,我们家能有今天?”

“你有脑子?”我妈最恨别人说她没脑子,她气急败坏吼着,“你跟志兴媳妇的事都成了山肚村,成了相思镇最大的笑话!”

“胡搅蛮缠!我跟她清清白白!”我爸也站了起来,拿着书指着我妈说,“说你没脑子你还不认,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清清白白?”我妈蹬起脚跟,双手叉着腰:“天天对着个大奶子,还敢说自己清清白白!”

“不可理喻!怪不得孔圣人说‘唯小人与女子难养’!”我爸把书摔在竹椅上,拔腿就要出门。

“我小人?我为你们父子做牛做马三十年,倒落成了小人?你讲清楚!讲清楚!不讲清楚我跟你没完......”

我妈彻底失去理智了,疯狂咆哮着,拉拽纠缠着我爸。我爸挣脱开来,朝门外走去。

“小人!说我小人?好!好!我让你这个大人后悔!我要让你后悔!”我妈没能拽住我爸,忽然的失落让她变得更加疯狂。

我爸甩门而出后,远远还听到我妈的嘶吼声。

“我要让你后悔!我让你后悔......”

在我爸给隔壁的堂叔叫回来的时候,我妈四肢朝上躺在天井中,嘴角淌着白沫,已经没了气息......旁边还有一个破裂的敌敌畏瓶子,刺鼻的气味弥漫着整座屋子。


我爸已经做了五期化疗,再有三天就可以再次出院了。从他开始治疗到现在已经207天,超出了那个影像医生说的半年。我为什么这么清楚地记住日数,起初是因为“三个月到半年”这句话,每过一天,我就因我爸离死亡又近了一步而感到恐惧;等过了半年,每过一天,我又因我爸又多活一天而感到安慰。是我自己的安慰,我爸像是完全不在乎似的,我姐呢?

从老蔡那里借来的十万块和我姐寄来的三万块钱刚好凑足缴第三和第四疗程,从第五个疗程开始,我要求医生采用保守治疗方案。医生也同意了,他们不得不同意,因为我爸的病情不单没有任何好转和延缓的迹象,就连他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

我爸大多数时间都在睡觉,其实也分不清楚是昏迷还是睡觉。吃的东西越来越少,干饭和条块状的食物已经无法下咽,仅能吃点流食;说话声音越来越小,说上几句就喘得厉害,得歇上好一阵才能接着说,不时还在睡梦(昏迷?)中咕哝着胡话;屎尿偶尔也会拉在裤兜里,护工在收拾病服时满脸嫌恶,嘴里骂出难听的脏话......我爸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无所谓,我却是恨不得在地上找个裂缝钻进去。我只能耐住厌烦服侍着他,心里无奈而悲凉。我知道那一天已经不远了。

在他不多的清醒时间里,他已经不像之前那样去遮掩羞怯、躲避我的眼光,他已经敢毫无顾忌地看着我,贪婪地看着我,就像要把我整个人都融化了似的!眼里透出来那股带着强烈的温暖的慈爱,就如十几年前一样,这股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让我一下子沉醉了。我好幸福!我泪水涌出,我抽泣不已!

“小斌,我还想看看小光,可以吗?”

小斌!小斌!我有多久没听到有人这么叫我?这么叫我的只有我妈和我爸,我妈已在天国,我爸也即将跟去......还有什么误会?还有什么恩怨?还有什么过不去的?!

“好,好,我带他来!”这一刻,我放声痛哭,我放肆地哭,哭声响彻整个病房。

“我想看看小光,还想看看你姐,告诉你妈......”我爸看着我,眼光变得柔和而悠长,眼里闪着泪花。

在后来断断续续的聊天中,我才得知他在我妈死后是怎么过来的。

在我妈下葬后、我离开后,我爸也跟着离开了山肚村。他恍恍惚惚地坐上一辆开往广州的客车,那时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要干什么?只是想离开山肚村,离开一切熟悉的人和事,去到一个没有认识、不知道他是刘众民的地方,在那个地方藏起来。

晃悠了一个多月,他先是住宾馆,后来住大通间......不知怎么地就晃到了我姐以前做工的地方——广州的大塘。后来就找了一个做保安的工作,有了吃和住的地方,一干就是两年。

这时,我已能跟他开玩笑了,我问他:“你能文识断,为啥不找其他工作?”

他像给蜈蚣咬了似的,瞬间激动了起来,强烈颤抖着,过了很久才说:“能文识断让我变得虚伪,变得傲慢,才害死你妈......”

那后来呢?我问。

“后来啊,厂里的老板看我老实勤快,从不凑堆,又不抱团,又不缺勤,就让我干门卫,后来又让我兼管仓库......一干又是四年,直到你叫我来你这里。”

“之前就没想回家去?”

“不敢回。”

“没想来找我?”

“想啊,就是不敢。”

......

我爸说,在平镇这五年是他最快乐的时光,他说他看着我忙碌而心疼,他说他跟小光在一起特别开心,他说他每天夜里都跟我妈说我的情况,还有小光的聪明可爱......

他说着说着,泪花又开始闪烁。我也陪着他流泪。

第二天,当我带着小光来到我爸病房时,儿子看着病床上的爷爷,惊讶而迟疑,似乎不认识一样,仅仅半年多的时间。他胆怯看了好久病床上那具佝偻干涸的躯体,半晌才移到那满脸褶皱、放着强烈的慈爱目光的面容上,才结结巴巴地说:“爷爷,你怎么长瘦了?”

听到儿子这无瑕的呓语,我禁不住鼻腔一酸,泪水从眼眶溢了出来。我转过头去,不忍再看他们。

“爷爷......不吃饭......就瘦了......”我爸讪讪而笑,声音很细,而且断断续续,“小光要......多吃饭身体才棒......”

我爸见过小光后就决定出院,要回家,一天也不等了,坚决而执拗。

他在他那本又黄又卷又破的《哈姆雷特》里拿出一张银行卡,交给我让我去结账。他说,钱不多,是他这些年积攒下来的,应该够结账,剩下的给我还债。他说他知道我为他治病借了很多钱,他知道我难,但人要经历这么一遭才完整……

他说得很慢,说一句停一会。他一边说我一边流泪,他什么都知道,他什么都清楚!我心底里仅有的一点委屈给他这番话冲洗得干干净净。

他用他那布满褶皱、干枯得像鸡爪的手掌颤巍巍地摩挲着我的手背,好像又恢复了十几年前的神韵和口吻:“人啊,尽量不要有遗憾,有些遗憾一辈子也无法弥补。”

我在五菱小面包车后厢铺上厚厚的棉被,放上两个大枕头,让他躺在里面,载着他踏上回家的路。就我们爷俩。路很好走,不用半日,我们就回到了相思镇。一路上我爸都浑浑沌沌的,时而睡时而醒,就在我们从镇上回山肚村那条“七上八弯路岖岖”的山路上,他竟奇迹般醒了过来,他扒在车窗上贪婪地看着窗外的葳蕤的青草、熟透的野果、茂盛的树木,连绵起伏的山包、蜿蜒曲折的小溪;路上走过的牛羊、蹿过的小狗和拍着翅膀惊起的鸡鸭,还有那些从车边经过的扛着锄头的农妇、背着书包踢踏着路面上泥块的孩子、缓慢走动并在车子经过时瞩目张望后留下惊讶的老人……他一个都不放过,他一刻不都闭眼,时而抬手扬扬,时而口中哼哼,嘴角挂着长长的涎水,在摇摇晃晃的小面包车上坚持了快两个钟头,直到山肚村。

回来之前,我就跟我姐说了。我姐早就收拾好老屋,在等我们。面包车停在村子以前的晒谷场上,谷场边上那间孤零零的屋子就是原来的山肚村初级小学。当我和小宋姐夫把我爸抬出来时,我看到我姐站在不远处啜泣,想走近又好像给什么挡住了似的,而我爸的眼睛就一直没有离开那间学校,那间门牍腐烂、萧瑟破败的山肚村初级小学......

当我和小宋姐夫把我爸放在屋里的床上时,我爸眼睛瞪得大大的,眼光直愣愣地抓着我姐。我知道这眼光,就像他之前看我的一样,迫切地、贪婪地、毫无顾忌地看着我姐。我姐畏缩地接上我爸的眼光,这一刻,我姐彻底崩溃了,她扑上去抱住我爸那干枯瘦长、轻薄如纸片的身躯,哭得地动山摇,哭得响彻云霄!

“爸!爸——”

我爸似乎累了,闭上了眼睛,眼角闪着泪光,面容松弛而满足,他的手轻轻地蹭着我姐的背,嘴里嗫嚅着:“我没对不起你妈......我对不起你妈......”

他像是在对我姐说,又像是对我说,也像在跟他自己说。


第二天,我爸就断了气。

我没有多少悲痛,不像我姐。我只是忽而觉得眼前一片茫然,仿佛看到自己在倒着走,一提脚,脚下的来路就崩塌了,只能踩在自己看不见的背后。我越倒越快,路越崩越近。





——完•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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