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戏,不过显露自我。
既是生涯,就有顺逆,生成苦乐。人的通俗认知之中,都是渴望顺境,厌恶逆境。但是顺逆难解,因为顺境犹成苦处,逆境也不妨苦中作乐,这就是命运之离奇,人性之极变。顺境的自我胶着,逆境的自我奋起,皆为显露自我以求存在。
人为什么要显露自我?
一个最为直接的答案,无有自我,谁在生存?
活着的,就是自我,是一种本能。这一点似乎和小豆子的成为他者而存活有所矛盾,但事实上自我的本质最终在于一种认定,源自天性,成于内心。人的一生,自我都是在变幻之中,谁也不知道哪一个时刻的样子,算是真正的自我。过去也好,现在也罢,尚有未来,不知何存,却在遭遇外界的压力之时,从自愿之处显露。
未必我不愿成为那样的自我,但是外力让我成为,那我就觉得那不是我的意愿了。
事与愿违,将成何境?
小石头和小豆子不同,小豆子是对着干,动辄就见生死,一我生,必然一我灭。小石头则不同,抖露出来的都是机灵。明明现实如此,他偏偏要耍个聪明,打破眼前的僵局。人如其名,小豆子本是代表生命原初的种子,那么小石头则是代表一种人身上的坚硬态度,如石头一般,自有棱角,等闲将他人笑看。
石头不知痛痒,是一份勇敢吗?不是的,这是一份天然,是他生来如此。天生这样的个性,如石头一般,不从冷热觉炎凉,却自然能够硬碰硬,何况他还要放大这一本能。
如影片的开头,关师傅带着一众孩子在天桥演猴戏,不料小癞子逃跑,引得周围观众大怒,为破坏兴致而上前殴人,此即取悦于人的生活的处境。危急关头,小石头挺身而出,拍了自己脑门一板砖,化解危机。拿板砖,不是拍欺负人的人,而是欺负自己,仍是不离取悦求存。
只是当中有一个细节,小石头照着脑门拍板砖之前,先抹了脸,将猴戏脸谱勾脸给抹了,露出了自己的面容。
好电影才有的细节啊!这一抹,是平时师傅教的好,不敢拿这一手下三滥和正经唱戏混淆了;这一抹,就不是猴子了,而是小石头自己了;这一抹,就不是演戏了,而是残酷的现实,是真人要承受这份惨痛了。
更有深意的是,这一抹脸和小豆子被母亲切掉六指的时候用围巾一蒙脸,正好形成了对比。但两个情节却自然地嵌在故事的画面之中,毫无斧凿的痕迹,不使人觉,真是令人赞叹!
抹了脸,是露出自我;蒙了脸,是藏起自我。
蒙住了脸很好,可以自欺,可以不看,可以装作不知道,但不看就不痛吗?装不知道就真的无知觉到最后吗?最终还不是要看见。看着手上的伤口,小豆子愣了半晌之后,尖叫着四处乱窜,这就是人世的痛。
但露出自我,就是好吗?小石头拍砖之前,呼吸急促,神情紧张,却分外有一种刺激,这是他给人世的一份热闹。天桥不是看戏之地,众人是要看热闹。小石头分外契合这个场景,露了一手热闹。这就是他被关师傅打的原因,不是别的,而是走入了邪道,受不住外界的激将。关师傅有艺人的自觉,因为在人世地位不高,艰难求存却不自贱,所以自尊分外敏感,立即知道了小石头这是在现眼,心底藏着的是露出自我的显摆。
露出自我没错,但不是该是哗众取宠,放而不收。
周围众人看的是玩闹,他也就玩闹,世人看之取乐,他也不介意哗众而取宠,两方都是满足,这就是小石头。看不穿这一层,是无法理解小石头的,也就不会理解后来的段小楼的种种作为,乃至为什么最后程蝶衣会拔剑自刎。
小石头露出的不是自我,而是一份给人看的自炫,虽是为了解围,但心底是在逞能。
他这一生,都是在这个底子之上,不出圈外。
从根本上来说,这是他不明自我,也不在意他人。在这个维度之中,小石头是无法懂得小豆子的。两人本不是一路,原该各自生活,唯是命运牵引在了一块。
小石头的性格底色,即是如此。因而他不是如何的存在,难离是为了露出自我。这自然和天生性格相关,但也与环境相连。本是极苦的环境,非要显出欢乐之状。他和现实不是直接的冲撞,而是化消,不从心上过,有时候甚至故意反着来。
被师傅打屁股,他要挤眉弄眼,夸张大叫;看见众人欺负小豆子了,他要出声维护;哪怕是熄个灯,他也要下个腰;明知要被罚,还是一脚踢开小豆子开胯的砖;被师傅惩罚了,他麻利利索的去拿木刀,不知道的以为是得了什么好处;跪在雪地里冻得直哆嗦,进门就说小爷练的九转金炉火丹功,在外面是为了凉快凉快;乃至为了小豆子,他也敢顶撞师傅,要跟师傅动手。
雪地一跪,进门就唱,此乃天亡我楚,非战之罪。
似乎只有老天才是他的敌人,人世的一切逆境算什么呢?其实在他的心中,所有的逆境,都可作为他展现自我的舞台。知道不对,但硬是要碰一碰,这是他石头处,也是他能够饰演霸王处,更是小豆子觉得他就是霸王之所在,这是他万万做不到的。
视逆境为自我展现之舞台,越是逆境,越是乐观,越是能迎难而上,这就是英雄气概。但小石头不是为了成就英雄,他不解英雄,只是喜欢英雄之状,只是爱好英雄,模仿英雄,目的还是为了露出自我,要给人看。
小石头会不管不顾现实的一切,因为他不是真的理解现实,凭借先天一股气性,无视现实的苦难和困窘。他把人生当舞台,当是戏,自己非得做个英雄不可。露出的自我,光彩得让他极为享受,在师兄弟们里做个老大,在危急关头显出能耐,活成个霸王,何其潇洒快意。
所以他护着别人,不是完全地理解爱护、呵护和保护的真意,而是由此显得英雄。他护着小豆子,是喜欢这种时候的自我,并不知道怎么是对小豆子好。这就显出了关师傅作为师傅的不同,他虽然严厉得过分,却是因为深知世道的艰难,知道什么才是为了徒弟们好。看似残酷之中,处处透露着真情和慈悲。
世道如此,宠着爱着无法让徒弟们成长啊!
但人岂能靠着一口先天气活着呢?
细看前文,小石头到底在做什么呢?踢掉师弟的开胯的砖头,是在帮人吗?如关师傅说的,不过是帮人偷工减料,偷工减料是好的吗?小石头并不判断,却愿意这么去做。又如小癞子招呼小豆子逃跑,小石头追了出去,却拦不住小豆子,只好说,反正你废了,滚吧!
一句话就知道,他不懂得小豆子;他觉得小豆子只是吃不了苦,所以废了。这说明他只能在外在护着小豆子,并不能深入懂得小豆子,只是温情透入。也就是为什么,小豆子被小癞子一叫快跑,他就跑了。不是小癞子的问题,而是他早有逃离之心。
再看到关师傅为了小癞子和小豆子逃跑而打他,明知理亏的他,无法应对,只能躲着逃跑求饶。反倒是小豆子回来,大大方方地站在师傅面前,主动承担责任,是自己的事,不关师哥的事,而且任凭师傅狠打,坚决不开口。这一份坦然和坚定,才是自我,而小石头只能认自己错了,却未必知道自己何错之有。最后被师傅抽了一刀,双目喷火,想要拼命,这是逼急了的无智无能,狗急跳墙,只被轻轻一推,就摔倒在地了。
正如后来,在太监府中,两人看见那把剑,却是小豆子要送给小石头,不为别的。小豆子觉得保护他的人,应该有一把真的剑。但是面对真剑,这真家伙,无论是小石头,还是袁四爷,都会惊呼,这是真家伙。
世上之伪,自然难持其真。
何人才是真担当,也如后来的人生之中,在程蝶衣和段小楼的故事里,谁才是那个真正担当者,谁又只是个任性使气,假充好汉之人?
面对小豆子的在太监府内的处境,小石头毕竟也是无能为力,只能追问师弟发生了什么。在属于他们的故事里,表面上是小石头给了小豆子以温暖,但实际上小豆子才是真正的那个自我不散不失,只是藏了起来,藏得深深的,非其人不露,非其时不显的人。而他后来的每一次显露自我,要么面向了错的人,要么面向了错的时代,世间缘错,命运乖违,莫过于此。
小石头,虽是石头,有些坚硬,可惜只是小。这一番棱角,到最后只是膈应到了自己人,无法成为一天一地的英雄。石头虽有些硬气,总不是珍贵,满地都是。玉怕磕碰,石却无妨。古人说碌碌如石,小石头满世界的自己磕碰自己,终究不是成器之物。
貌似小豆子总是被现实打垮,步步改变自我,小石头似乎总是打败现实,自我步步胜利,但事实上却是小豆子的自我越来越真切,只是藏得越来越深;但小石头的自我却是越来越虚幻,越来越迷茫和模糊,越来越不解真意,虚狂之下,不知所处。
因为他那一份逞能之心,总会遇见他无法逞能的时候,最后就会成为被逼无奈。如霸王一样,威风一世,最后却要乌江自刎。
小豆子、小石头,中间穿插了一个死去的小癞子,人生如此,在世如戏,无法逃避。灯火微豆,不显光耀;坚硬如石,可碎难屈,总不过是为生存留下一线喘息之机。
为什么小癞子死了?人世成了黑暗之途,他塞了满口的冰糖葫芦,带着酸甜滋味离开。这个开口闭口都是自称为朕的孩子,代表着每一个人都有一个简单的自我,危如豆火,脆如石沙。
他的那一刻,背幕轰然倒地,不是一戏谢幕,而是人生不成人生,轰然的倒塌。小癞子的死,是一个可能性,因为小豆子和小石头活下来了。但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一个谶言,一个预表,在戏不成戏的那一刻,他便是小豆子和小石头的命运。
在这一段少年的时代,在命运的最初,在彼此的相遇之间,人的自我受到了外界的顺逆,或藏或显。那藏起来的自我,未必不存;而那显露出来的自我,未必是真。表里之间,人总要面对那真实的自我,那凝聚的、不散的、不可移的、不可毁的,虽被压制,始终不灭不屈的,才是真正的自我。
在未来的日子里,小豆子要成为程蝶衣,小石头要成为段小楼,两人的命运交织而分途,似乎是在一个舞台之上,却又有各自不同的自我。在显露和隐藏之中,在戏和人生的幻变里,那隐藏的自我,终究要显露,因为真我终究不可灭;而那显露的自我,终究要毁灭,因为幻我毕竟不是真。
此时仍是命中注定,而后却是运中翻腾。
命运的意思,是不按你的意思来,也不知是按谁的意思来,会让身在其中的人觉得没意思,却让旁观的人觉得有些意思,又让后来者觉得有无穷的意思。
不由想起宋僧圆悟克勤的悟道诗,
少年一段风流事,只许佳人独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