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二姐有没有其他较正式些的名字,那时我颇做过一些“调查”,比如去看看她到别人家吃酒时人情簿上的名字,但的的确确,上面就是“刘二姐”三个字。周围人也都这样叫,可能她原本就是叫这个名字了,估计就是家里按排行取的。按辈份我得叫她姑,我叫她刘二姑。
她与我的老家只隔着一道山坡,因此往来得不少。她早年守寡,一个人拉扯三个女儿,日子过得不易。据母亲讲,她丈夫在世的时候,在大队里任点职务,算是村子里的体面人物。因此,丈夫过世后,刘二姐很努力想要维持过去的“荣耀”。
然而六七十年代的乡村生活委实不易,她一个人,得喂饱三张嗷嗷待哺的嘴,还得集体出工,一个人是忙得团团转。母亲那时教育我说,你知道啵?桂姐(刘的大女儿)八岁就上灶做饭了,你到现在什么都不做。我质疑母亲:八岁还没有灶台高呢,她怎么做饭?母亲回道:她踩着饭枷子啊(注:饭枷子,过去隔在饭箕下沥饭的东西,有点像梯子)。从前煮饭很费力,没有电饭煲什么的,全靠大锅灶,而且中间还要淘一次饭。一个八岁的小女孩就要做这样笨重的活,可以想见刘二姐家的生活了。
刘二姐家的小女儿比我姐姐要大上两三岁,上了几年学,因为刘二姐负担不起学费,早早就辍学了。她有时到我们家来玩,捡起姐姐的英语课本,对着上面的字母茫然不知所措,见上面画着一只兔子,自作主张地将兔子变了音念作“图只”,以为这样就是外文了。小小的我待在一旁觉得心里挺沉。(呵呵,可能我有点早熟)
八十年代,绝大多数人都摆脱了饥饿。刘二姐却还是克扣自己,许多时候都是吃着南瓜糊糊度日。我不明白她干嘛这样苦自己,母亲说她这样既省油又省米,想早点把日子过得好起来。
由于刘二姐没有儿子,按乡村风俗,她得招一个上门女婿。经过一番折腾,刘二姐将自己节衣缩食的钱拿了出来,给桂姐招了一个上门女婿。从此,桂姐和她丈夫就住在了东边屋,和刘二姐分开过了。
九十年代初,刘二姐将小女儿也嫁了出去。开始跟多数农村父母一样,一心一意地为大女儿女婿贡献余热。这时候,桂姐老早发挥她童年就练就的勤奋,开始往返于镇上和家里,做点小买卖,贩菜啊什么的,渐渐地在家的时候越来越少了。刘二姐就承担起了照顾孙女,伺弄田地的活儿。她有时还打点短工,帮其他人家农忙时割稻、插秧啊什么的。
她依然是近于残酷地克扣自己,记得有一年,她的眼睛又红又痒,舍不得去看医生,见我拿无极膏涂脸上的小疱,尝试着擦了一点在眼睑上,觉得很凉爽。我送了剩余的给她,她高高兴兴地拿着回家了。
刘二姐虽然有自强自立的朴素思想,但是对于自身是个女人还是比较在意的,给别人家打短工,她会自觉地少要几块钱的工钱,认为自己没有男人出的力大,其实她给别人做事很拘瑾,一点也不偷懒,比男人也差不了多少。
鉴于她和周围人的传统思想,她强烈地想让女儿再生个儿子来承继香火,那时正值计划生育比较严格的时候,刘二姐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挤出几千块钱申请了个二胎指标,成功抱了个孙子。当时的她肯定是欣喜的,但姑且不讲她的执着有违国策,就现实情况而言,她其实又给自己增添了不少负担。但在乡俗社会中,她可能自觉有了“地位”吧。
有了孙子,接下来就该起新屋了吧。这个时候桂姐两口子的辛勤劳动也有了一些积蓄,开始商量着建楼房了,没办法,限于认识,他们宁肯让女儿初中就辍学,也先建了楼房再说。
建新楼房刘二姐又拿出了几千块,把自己住的旧房子也拆了入股新楼房。桂姐分了一间房给刘二姐住,还是让她在一边单独吃住。
刘二姐还是省吃俭用地自己养自己,那脸上纵深的皱纹仿佛从来都没有舒展过,面上的风霜是越来越重了。她辛劳了大半辈子,从来都没有享受到什么。大女儿两口子对她只知索取,且态度恶劣。二女儿婚姻又不如意,三天两头给她添堵。只有小女儿对她贴心些,然都生活在农村,自己一身的虱都捉不完,也顾不得她许多。刘二姐又比一般的农村人更要面子些,二个出嫁的女儿的红白喜事,她总把份子做得足足的,人情做得不小。这样子下来,她一年到头都不得闲。
自与桂姐他们住到一起后,矛盾越来越多。桂姐两口子只顾着赚钱,对刘二姐一句温和的话都懒得讲。有次我母亲买了一条鱼,刘二姐问明是母亲买给我奶奶的后,忍不住老泪纵横,她可是从来没有享受过儿女给自己买东西的。
刘二姐的孙女不到二十岁就结婚了,桂姐两口子将男方送来的礼收了,送出去的嫁妆却少于聘礼。刘二姐觉得羞耻,又贴了些钱,送了孙女出嫁。听了这些,连母亲都忍不住喟叹,哎,但愿刘二姐嫁了孙女,再不要管事了。
2002年的某一天清晨,刘二姐手提一盆大豆,挨家挨户地诉说,你看我的这大豆,还有渣,绝对不是桂儿屋里的。原来头天晚上,刘二姐因为在屋里车大豆(用风车吹走渣土)和女婿吵了起来,桂儿两口子还赖刘二姐偷了他们的大豆。自尊心强的刘二姐一大早就挨家挨户地诉说清白。
这天中午,母亲正在赶集,突然听说刘二姐服毒自杀了。那时我家里劳力短少,有些赶急的农活刘二姐援手不少,因此母亲和她在长期来往中建立了朴素的情谊。听闻此讯,母亲忍不住热泪长流。
刘二姐就这样消逝了。她的孤坟,也早已杂草丛生。她的孙辈,早已摆脱了贫困的日子,孙女儿在市里开了一家超市,孙子正在城里学习动漫设计。他们的生活轨迹,早已脱离了祖辈的老路。
只是刘二姐早已看不到这一切。
后记,这是一篇旧文了,距刘二姐自杀身亡已又过去了十几年,桂姐一家的生活已是不比当年,儿子动漫设计毕业后,已开培训学校,媳妇做生意。桂姐依然卖菜,在市里有房,家里都买起了宝马车。努力奔生活,希望物质上好些了,心更柔软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