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登岛
潘小洋感觉到脸上一阵隐隐的疼,他眯缝着眼,好像有一只螃蟹正在戳他额头上的伤疤。炙热的阳光烤着沙滩,海面上金光闪闪,照的他有点儿发蒙。
昨天晚上还狂风大作,现在安静地只能听见哗哗的浪声,大海的脾气还真是善变。
潘小洋挣扎着站起身子,橘黄色的囚服已经完全湿透了,褶皱里灌满了沙子,他的小身板好像难以承受这样的重量。
这看上去是一个野岛,巨大的沙滩后面,有一座高耸的山,绿油油的,天上不时会飞过几只城市里没见过的大鸟,这种地方他也只在贝尔冒险的那种纪录片里看过。
视野专向沙滩,他终于发现了一个巨大的人工设施,他们昨晚乘坐的警用渡轮。
潘小洋哧哧哈哈地跑到船边,船舷的部分已经撞出了一个大窟窿,形成了一个剖面,船体的结构一目了然。潘小洋知道,这是开往岛上监狱的一艘押运船,穿上关着三十多个重刑犯,其中也包括他自己,另外听说还有几十个上岛看望囚徒的家属,从剖面看,囚犯们应该是被关在最下层,那里有乌黑的牢门,家属们应该是在最上层,就是散落着白色的床单和枕头的那层。
潘小洋简单在船周围环顾了一圈,判断有用的东西应该都被拿走了,他转过身,呼出一口长气,朝大山里走去。
二、囚徒
“别动!”一个轻微但坚决的声音让潘小洋停下脚步,用余光看,也是一个橘黄色的身影。
“终于又找到一个,走吧,跟我回去。”
“去哪儿?”潘小洋对“回去”这个词儿感到诧异。
那个人没有回答,用蛮力把瘦弱的年轻人拽走了。
潘小洋被拉进了囚徒们的聚集地,一大群橘黄色的巨人把他围了起来。在几米远的石头上,坐着一个气势挺足的男人,两条粗壮的胳膊上纹着有点儿俗气的纹身,应该是这里的头目。
带他来的男人说:“为了活下去,咱们必须去摘果子、抓鱼,看上去你年纪最小,这活儿你承担一部分!”
就这样,潘小洋和几个看上去有些老实的囚犯又被赶进了大山,寻找食物去了。
太阳已经泛出橘色,潘小洋还是一无所获,虽然年纪轻,但是因为这些年的挥霍,他的身体素质可能连中年大叔都不如。
他又困又饿,下意识地拍了一下额头上的伤疤,一阵疼痛也没有让他获得清醒。
“哎…不找了,饿死、被打死或者上岛被绞死都一样,横竖都是一死。”潘小洋嘀咕道,靠着一棵大树坐了下来,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三、相逢
一阵扑鼻的香气让潘小洋的脑仁为之一振,他看见一团火,火边儿蹲着一个男人。
男人微胖,头发虽然稀疏但是很整齐地被拢在一边儿,带着一副大框眼镜,忽明忽暗的火光下,脸上好像带着浅笑,给人温暖的感觉。
“你终于醒了,找你可真不容易,快吃吧。”男人把一条烤鱼递给潘小洋。
“找我?你认识我?”潘小洋并没有接那条鱼,尽管他很饿。
“是啊,我叫潘自强,是你的叔叔。”
潘小洋毫不掩饰地漏出怀疑的表情,屁股往后挪了挪,“叔叔?我可没什么亲戚。”
“当地警察局前些天通知我,我外甥犯案被抓,向你问不出任何亲属的信息。他们通过DNA比对找到了我,问我愿不愿意作为监护人送你去岛上监狱,我就来了。”男人一边拨弄着柴火一边冷静地解释道。
潘小洋的肚子咕噜噜叫了一声,男人再次把鱼递了过来,这一次他没有拒绝。
“这么多年,我从来没听说过我有个叔叔,孤儿院每年都安排认亲,也没有人来认我。”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是啊,你连你爸妈都没怎么见过,又怎么会认识我这个叔叔?”
“那你怎么认出我的,在这深山老林里。”
“首先,我很确定你就在岛上,认真找总能找到,”男人把手抬起来,指了指潘小强头上的疤,“其次,我记得我哥跟我说过这个,知道大概的年纪,头上还有疤的,应该就是你了。”
潘小洋没有搭话,只是低着头默默地吃鱼,身体还是离男人远远的。
夜色渐渐深了,潘小洋站起身,对着男人说:“我走了,谢谢你的鱼,咱们也算见过面了,明天不用再来了。”
“拿上这个吧。”男人递上一个用芭蕉叶扎成的包裹,里面满满的都是鱼和果子,“不然你回去怎么交待。”
“不用你管。”潘小洋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夜色里。
四、血脉
浑身的瘀伤让潘小洋一夜没有睡好,本来想在林子里躲一躲,可是又被头目的走狗拖了回来。
“我告诉你,你今天要是再空着手回来,我就剁你手指!”走狗之一大叫道,一口吐沫啐在潘小洋脸上,让他彻底清醒了。
潘小洋拖着疲惫的身子走进了大山,轻生的念头跟着瘀伤一样越来越重。
回想自己不长的人生,一直没找到什么所谓的“意义”,无非就是跟着各种大哥到处闯,偷盗、抢劫、诈骗,一直到最后的贩毒,钱是拿了不少,也挥霍了不少,就是不知道什么叫“开心”。
“能死在这原始的岛上,对我来说也真是够幸运的了。”他自言自语。
潘小洋不知不觉的,又走到了昨晚和男人相遇的地方,因为他看见了燃尽的篝火。
“…什么狗屁潘自强。”他往篝火上狠狠踩了一脚。
“对,我叫潘自强,看来你记住了。”突如其来的冷静声音让潘小洋吓得一激灵。
“我知道你还会回来,小洋,所以我今天还在这儿等你。”
“狗屁,你还能未卜先知?”
“不,这就或许应该叫,血脉的牵绊吧。”
“血脉…?”
“这么多年你自己摸爬滚打,我敢肯定你一定也很向往家庭,所以一定会不自觉地回到这里,来找我,对吗?”
“你别胡扯了,我可没有想着什么家庭,从小我就没有家庭,那种搂搂抱抱、嘘寒问暖真让人恶心。”
男人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很久,让潘小洋浑身不自在。
“你如果真的想走,不对我和我说的家庭产生好奇,你可以转身离开,根本不用在这儿和我嚷嚷。”
潘小洋沉默了,他心里不这么认为,却又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反驳。
“来,把这个吃了,我带你去个地方。”男人从裤兜里掏出一个苹果,然后转身朝山顶走去。
潘小洋愣了一会儿,使劲儿要了一大口苹果,跟着追了上去。
嗯,还挺甜。
五、生活
“竟然有这样的地方…”潘小洋感觉到自己的嘴长得有点儿大,刻意收回了一点儿。
“是的,你应该很好奇吧,船上明明应该有两波人,为什么现在只能找到囚犯。其实家属们也在岛上,只不过担心被囚犯骚扰,找了这么一个地方躲了起来。”
从山顶俯瞰,在一个凹形海岸线上,一群身着五颜六色衣服的人群正在忙碌着,有些在打鱼,有些在施工,还有些在搬运,看上去井井有条,还不时能听见欢声笑语。从他们行走的姿态上看,人群里有老人、有妇女,也有孩子,让人感受不到被困孤岛的绝望。
“他们看上去,好像没有那么急着回家。”潘小洋说。
“人是属于社会的,只要不孤独,心理的承受能力就会增加很多,他们在这里呈现的,或许就是家的样子吧。”
“…或许?”潘小洋发现男人的声音好像有些发颤。
“好了,你也该回去了,我也要回去,免得节外生枝。”男人把手里的包裹递上来,“今天不能不拿了吧,再挨打谁都受不了。”
潘小洋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两个人准备从不同的方向下山。
“记住,明天还在那里见,不过这里的事一定不要告诉那些亡命之徒。”
就这样三天过去了,两个人白天就在约定的地方交接,有时会聊一些过往和未来,潘小洋身上的戾气在男人面前也消退了不少,也从来没有和一个陌生人说那么多话,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还挺喜欢聊天的。但潘小洋一直很好奇,这么一个素未谋面的叔叔为什么这么帮自己,这个叔叔给他的感觉,真的是特别看重所谓的“血脉”。
六、风暴
潘小洋被屁股上的疼痛惊醒,应该是谁踹了他一脚。
他坐起身,发现自己被一群橘黄色的巨人团团围住,那位头目站在最中间,他终于说话了,语气里带着杀人的寒气:“你小子,嘴里为什么会有烤鱼的味道。”
潘小洋不由自主地擦了擦嘴,吓得不敢作声。
又是一顿拳打脚踢,他感觉自己的胃液都快吐出来了。
就在这时,一片乌云遮住了阳光,暴雨倾泻一般地洒在地上。
在哗哗的雨声里,头目的话依然很清晰地传到耳朵里:“你本来只配吃水果,是谁允许你偷吃鱼的!每天给的鱼数量都一样,早看你可疑了,是不是有人帮你!”
潘小洋咬破了嘴唇,绝望地蜷缩了起来。
一声响雷落地,把囚犯们身边的树点着了,囚犯们纷纷四散而逃,潘小洋挣扎着站起来,溜进了树林里。
交接地没有人在,他本能地往山上跑去。
大雨同样下在了家属们的“避风港”,潘小洋远远的,看见了诧异的一幕。
一个人被捆在树上,接受其他人的严刑拷打,那个人的身形,好像自己的“叔叔”。
潘小洋不知道怎么办,只是远远地看着,心里焦急不已。
雨越下越大,人群都跑进山洞避雨了,他用最快的速度冲下山坡,来到男人面前。
“怎么回事儿?他们为什么这么对你?”潘小洋一边说着,一边解着绳索。
“我偷了他们的鱼,被发现了。”男人吐出一口带血的吐沫。
“偷?你怎会偷?你不是…”
话还没说完,那种带着寒气的声音又传进潘小洋耳朵里,“好啊,竟然还有这么个好地方。”
头目带着橘黄色的巨人们,凶神恶煞地站在两个人的身后。
巨人们散开来,开始搜刮家属们苦心经营的家园。那些躲在山洞里的家属们也一涌而出,和囚犯扭打在一起,在暴雨的冲刷下,这里变成了地狱。
男人突然恼羞成怒,全然不顾身上的伤痛,冲上去和头目搏杀起来,潘小洋在一旁看得愣了神。
男人怎么会是头目的对手,被打的鲜血直流,但他还是死死抱着头目,手指抠向他的眼珠子。
潘小洋感觉到有一个人在向他们两个快速靠近,是那个抓他回去的囚犯,他的手上,拿着一把刚刚搜出来的尖刀。
因为看惯了群架,潘小洋从来不知道自己会做出这样的反应,冲上去保护一个人…
他听到到刀尖从背后刺入的声音,热热的东西从肚子里留了出来,没有想象中的疼痛,只是觉得一切突然安静了下来,自己很想睡…
潘小洋在淤泥中倒了下来,不断涌出的血水和雨水混在一起,血腥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小洋!”
这是他听见最后的声音。
七、独白
吴警官坐在会面室里,听见脚镣哗啦哗啦的声音越来越近。
吱。门开了。走进来一个男人微胖,头发虽然稀疏但是很整齐地被拢在一边儿,带着一副大框眼镜。
“你好,潘子安是吧?”吴警官站起身来,“我是来向你核实潘小洋的情况的。”
“啊,说吧。我知道的也不多。”
“不多?他…应该是你的儿子吧?”
房间里的空气瞬间凝固,只能听到外面隐隐的海风声。
“是。”
“你们这么多年一直没见过吗?”
“没有,能给我一支烟吗?”
吴警官给潘子安点了一根,然后说:“那你怎么认出他的。”
潘子安深吸了一口,烟雾一下弥漫了整个屋子。
“他两岁那年,我犯了事儿,杀了人,这些你们警察应该都知道。跑路当晚,我不小心把还在熟睡的小洋碰到了地上,撞上了桌角,在他额头上留下一个大疤,他哇哇地哭,我怕把人引来,就赶紧跑了,那哭声和那道疤我一辈子都不会忘。”
泪水从潘子安的眼角淌了下来。
“真是造化弄人啊,你们竟然在囚船上遇见了,还都是以囚犯的身份。”
“…我不知道这么多年,这孩子过得那么苦,我先跑了,他妈又病死,他自己在孤儿院长大,变成了一个混混,竟然还贩毒。我被抓住以后,在送往囚船那天无意中看到了囚犯的名单,竟然有潘小洋的名字…”
潘子安抹了一把泪,继续说:“我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的爸爸也是个杀人犯,就从一个淹死的家属身上偷了衣服,扮成他叔叔,想尽一份父亲的责任,帮这孩子一把,没想到…”
吴警官叹了一口气:“其实…即使潘小洋不被杀,他来到这个岛上监狱也活不了太久,长期以贩养吸已经让他的身体机能完全退化,再加上经常被毒打….”
潘子安的哀嚎声在小小的空间里回荡,十几年憋闷在胸中的愧疚、悲伤,一下子都爆发了出来。
“不论如何,你们总算是见上了一面。”吴警官也不由得有些伤感,他慢慢地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叠的整整齐齐的a4纸,放在桌子上,“你平复一下,看看这个,这是我们从潘小样手机里发现的。”
潘子安强忍住抽泣,张开那张纸,看上去像是一张朋友圈截图,时间是2007年大年三十,配图里有几个年轻人,拿着酒杯、抽着烟,后面的电视机里好像在播着春晚。
文字的最下面写着“仅对自己可见。”
会面时间到了。
潘子安撑着桌子站起身,向吴警官鞠了一躬,朝门外挪去。
“潘子安。”吴警官也站了起来,“你罪不至死,我希望你好好活下去,一来为了赎罪,二来,这也是潘小洋的心愿。”
潘子安没有回头,消失在监狱走廊的尽头。
“我不知道‘家’是个什么概念,但我遇见过很多有家的人,他们和家人在一起的时候,好像特别快乐,比我经历过的抽烟喝酒、吃喝玩乐好像都快乐,我应该也有爸妈,我想见见他们,并不是因为我想他们,我只是很好奇,那种快乐,到底是个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