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在十来年前我还在荷兰上班的时候,跟我同住的是一个小我几岁的小兄弟,他也是一北京孩子,所以彼此比较聊得来。当年我做饭来他刷碗,我洗衣来他晾晒,日子虽然苦闷,倒也还过得去。
有一年我得知一多年未见的老同学从美来荷进行学术交流,要待上一段时间,在她正事落停之后我邀请她来我住处吃饭叙旧。她表示同行交流的还有几个中国籍同学,大家口里都淡出鸟来,可否邀请同来。同胞来聚我当然必须答应。
那天吃的是饺子。同学们来自于五湖四海,大家在一起包饺子的时候谈天说地气氛很足,兴致一到,就都多喝了点酒。聚餐结束后准备散伙,我问同学们招待是否有怠慢,其中一同学拍着我肩膀说:“吃得很开心,聊得也很开心!主要是你们俩太能喷了!你们俩太能喷了!”
然后他突然转为一脸语重心长严肃地对我说:“听你们北京小两口儿互相辱骂虽然挺乐,不过我还是要劝你,既然你们能冲破世俗选择到荷兰追求新生活,彼此就要多一分耐心,别骂着骂着骂急了,伤感情,两个人在一起生活就是要磨合。”
我瞅着他泛红的双眼,认为这哥们应该是误会我和我那小兄弟是从家里私奔跑荷兰这个允许同性结婚的国家过日子来了,我没忍心伤害他的一腔赤诚,只是他谈到我们互相辱骂让我很奇怪,因为我们并没辱骂。
后来他们走了之后我仔细思考了一下,可能是因为我在小兄弟把用瓶子底儿切皮儿的时候说他”内俩手跟他妈粪叉子似的”,而他则在我煮饺子把水搅和出来时嘲笑我“就一废物点心”,我俩其他诸如此类对话让人认为我们在互相辱骂。
但了解的人才知道,北京人民如此对话是骨子带的。
北京人的“喷”乃是一种从语言本身到语气声调都很冲的说话状态,修辞上有比喻,有夸张,语境多贬损,常讽刺,甩片汤话、放狠话和直接骂也不少见。这让很多人吃不消,觉得被北京人民不太友好或者对人过于厉害。
我的一位南方朋友曾经小心翼翼地跟我说,她在地铁里亲眼看见俩明显认识的北京大爷聊着聊着就互相拿话撅起来,虽然听着很搞笑,但言辞很难听,一副十分瞧不起对方的样子。她说如果自己被人这么拾掇一顿,不但案发当场毫无还嘴之力,事后估计还要憋屈俩礼拜,内心不免惶恐,问我该如何处理好同北京人的关系,谨防被怼。
我告诉她不用担心这个,除了真跟人吵起架,不用害怕北京人民拿话拾掇她。
一般来讲,北京人对不太熟的人反倒特别客气,“您”不离口。北京人说话做事多少讲点里(礼)儿和面儿,失礼的事情他们也觉得不讲究,不爱干,面对不熟的人,多一句不妥当的话都不带说的。这种互喷的对话,关系没到那程度的人之间是不太容易能见到的——说起来有点贱骨头,但事实确是如此。
说到喷,我必须先择一件事情,就是讲脏话的问题。
我一贯认为,说脏话或者不说脏话并不能说明一个人素质——品德就更谈不上——这在现实里已有很多佐证,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坏水的伪君子和假斯文多了去了,如果谁要是按照说不说脏话去判断人可不可交,估计会被骗得连裤衩都不剩。
我并不打算洗白脏话里面脏的部分,张嘴就是脏话不分场合也不分跟谁确实是不雅,但脏话有时并无实际意义,它仅仅是一种挂在嘴边的零碎儿,全国各地方言均有。
在北京人民互喷的某些场景里,脏话是一种语言的调剂,既不代表真骂人,也不代表真厌恶,以增强语气为主,让话语更生动。比如“他妈”,比如“卧槽”。
北京小喷壶喷人的情况很常见。
五一放假最后一天,我从武汉回京,在北京西站乘坐地铁回家,接驳西站的地铁入口非常拥挤,乌泱乌泱几十米长的案件队伍让大家都困苦不堪情绪急躁。
突然我听见旁边一女同志举着手机高喊:“你跟哪(奶)口儿呢?”
电话那边不知说了什么。
女同志听了一会儿又喊:“走西口,走西口,走什么西口?我他妈还上黄土高坡呢!”
“说的话清楚吗……我就问你是西还是sei??”
“……sei!!那叫sei口!!”
“呲口儿!呲口儿!!阿波呲嘚嘚的呲,呲口儿能听懂了吗?稍微迈出小学校门的话就没法儿跟你交流。”
夫妻间也经常以互喷的方式调剂感情。
上礼拜日天气特别好,我去北海公园遛弯,湖边一群老头老太太聚一起拍晚霞下的白塔,一人一台三脚架,日系德味、长枪广角、玩滤镜的拍延时的,围了大半圈,非常壮观。
晚霞颜色红到最好的时候,一片赞叹声里快门响成一片。我不禁感叹当代老年生活成本之高。在此人与自然和谐之时,我突然听到一老头呲登一老太太:“你抵把白平衡内K值调到4000以下,你不调好了能照红吗!”
老太太着急忙慌调完咔嚓一拍,看了一眼说:“你瞅这蓝的,拍他妈火烧云呢还是拍火烧呢?!你饿糊涂了吧你。”
老头赶紧说:“哟操,记反了,记反了,你得把K值调高了!”
老太太白愣了老头一眼:“调他妈屁调!自动挺好的。听你的什么也拍不着!”
老头不屑一顾:“你买这相机整个儿一个白买!”他说着把老太太扒拉到一边自己走上前,“不爱研究你买它干嘛?!”
他对着三脚架上的相机认真观察了几秒钟,犹豫了一下,小声问:“唉?调白平衡是按哪个来的?”
老太太掏出手机打开拍照说:“滚他妈蛋!”
当然,北京人不止会喷别人,他们狠起来连自己也喷。
去年刚开春儿的时候我带着孩子去颐和园玩,在西堤上看见一老头支一摊子,架一巨炮坐在那里打鸟,神情专注。我走上前看了一会,没看见鸟,寒风凛冽,吹得我吸溜了一下鼻涕。老头听见了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只得搭话说:“大爷,您跟这拍什么呢?”
老头:“说来了一对儿凤头,我这不是等着逮呢么。”
我:“您这爱好好,健康。”
老头:“健康什么啊,我他妈就一傻帽。”
没等我接茬儿,老头继续说:“我五点多解家里出来,六点来钟就坐这了,现在十二点半,就没动过窝儿,吃完喝完往这一坐,厕所都没去,这鸟要两点不出来,我今儿就算白憋。我现在一肚子屎尿,可能还得感冒,是个人就比我健康!”
我:“别这么说,您最起码记录下来颐和园的野生动物,很有意义。”
老头:“嗨,拍出来根本没人看,我老伴儿我闺女都不带搭理我的,说我就拍鸟不拍人。我能拍人吗?我这是800的焦段,拍她们俩得离二百多米。”他看了一下回放图,“您瞅那边那半扇坐那一溜架着炮的老头老太太了吗?”他说着用嘴努向对面,“拍完了我们互相看。”
我有点尴尬:“……那也挺好,都是志同道合,也是一圈子了。”
老头:“嗯是圈子,病友圈,那边那几位一水儿糖尿病,痔同药合,全他妈痔疮,还都得打胰岛素。”
我正消化老头嘴里的精彩无比的成语是什么意思,他自顾自继续说:“我拍鸟也就听着好听。我以前跟人老头老太太上小公园走遛儿,跟驴似转圈,身体倒没什么事,自打我开始拍这个鸟,一天一天不动弹,吃不好喝不好的血糖还蹭蹭往上长,肚子也出来了,裤腰往外放三回了,我亏不亏?我要不说我是拍鸟的,就我这体型,都以为我是天天来颐和园吃鸟的。”
北京人酷爱喷,有时候连动物也不放过。
头一个月我送我儿子上学,在路上看见一老头训他的泰迪狗。
“这都入了夏怎么还跟刚开春儿似的?
什么他妈狗你都敢骑。
那是只金毛你眼拙吗?
人趴着你立着你都够不着人家大腿,人他妈一个屁能给你崩出一站地,你跟那蹭会儿毛有意思吗?
一会没看住就散德行,丢脸吧就给我!”
泰迪丝毫不屈,挺立着身躯站着,目不转睛盯着十几米外的趴着的一只哈士奇。
“那他妈是公的!”老头喊道。
只要是关系到了,北京人民的小喷壶不太分喷谁,跟二环路边上草坪浇水器一样,无差别把自己身边亲朋好友猫猫狗狗都喷上一圈。
我和我表弟在微信上说事,说事之前必须先互喷三句,中间开始说事,说完事后再互喷三句收尾,以“赶紧滚蛋”、“跟你丫都聊出屎了我得拉屎去了”等作为告别,整个流程正经事占不到二成,但双方都非常满足,感觉感情得到了又一次升华。
大学宿舍哥几个聚会仍旧没什么好话,从见面第一句就是“你丫又胖了”、“你怎么老成这样了”之类的互相戳刀,到饭桌上从头损到尾,哪壶不开提哪壶,代表了极致的亲热;
当年我爷爷和奶奶在一桌打麻将的时候是我小时候最畅爽的欢乐时光,沏杯花茶往边上一坐,听他俩用尖锐的语言互相数落对方怎么不会出牌,能捡一下午乐。
跟外人说话极讲礼貌,而越熟的人就越肆无忌惮。这种行为跟很多人说的“最坏的情绪往往留给最亲近的人”的那种伤害不同,这是一种“咱俩绝对掰不了”、“用不着给你留面儿”、“没必要跟你端着”的百无禁忌的自信和自豪。
我把这些小片段分享到社交网络的时候,很多人表示“哈哈哈哈哈哈这就是现在的我啊”、“这不就是我爸妈吗?”、“我老了一定就是这样啊”。大家评论说我写的东西很有画面感,问我“你为什么能发语音?”,或者“你怎么发了一条vlog?”
我想了想,我平日里既是喷人的高手,也是挨喷的常客,我之所以能让人看到景儿,想必是久经考验的北京人民给我的脑子充了会员。
某些时候,北京人用很冲的语言反应一种市井的幽默,表达一种“你都傻成这样了我还不嫌弃你”的不离不弃,或者是“我自己都傻成这样了您就别夸我了”的谦虚;
某些时候,北京人认为相敬如宾是一件让人尴尬的事,不如用互喷的方式来的亲切和自然,喷上几句可以避免过于刻意和客气,是一种具有烟火气的亲切交流方式;
某些时候,北京人用喷作为调剂,虚伪的话已经说得太多,需要顾忌的人充斥生活,何必在了解自己的人面前再唯唯诺诺?
某些时候,北京人用喷人的方式表达对生活的揶揄,对人性的嘲讽,对事情的不屑,但这一切并非出自于高傲自大,他们只是想让这些不顺变得渺小起来,从而可以清空顾虑轻装前行。
北京人都是小喷壶。
北京人的喷在我看来是可爱的、幽默的、智慧的,是北京这个巨大城市中最鲜活的人文元素。
这种情感很难说清楚,你无法解释在某一个时刻那样难听和呛茬儿的话就顺嘴说了出来,像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的事。有一些话在外人听起来也确实不那么中听,但这些话本也不是给他们心里的“外人”听的,真正受用的人并不会走心生气。能接受也好,不能理解也罢,这是北京人骨血里一种调侃的处世态度。
很多时候,生活就是一种态度,没了这些态度,日子也就没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