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花杏儿(完本)

初识

杏儿最近时常回忆自己一路走来的心酸,是宿命还是现实,她不知道。

杏儿出生在谷村。谷村在杏儿看来,很大,那是杏儿年少时眼里的谷村。一条大路从谷村南北穿过,各组就在大路两边横向排列,村头有个广场,村尾有条河,东西流向,拐弯抹角流向南边的渭河,河上有座两米宽的水泥桥,年久失修,没了护栏,时常有人把自行车,架子车掉进去,甚至有人自己掉下去,特别是发大水时,哭爹喊娘的事情经常发生。

杏儿初中就辍学了,杏儿长到二十岁,白皙的面庞配上两只杏眼,两个油黑的大辫子顺直及腰,发梢在翘起的臀部跳舞,出挑的身材不时吸引着谷村好多男人的目光。但杏儿对那些男人一点感觉都没有,杏儿有自己的心上人。

杏儿辍学那年十四岁,由于家里兄弟姊妹有六口,杏儿作为长女,父亲福茂告诉她,不要再去学校了,早点出去打工去,杏儿心里老大不愿意,自己偷偷的跑到村口的河提边蹲着哭泣。

夕阳西下,红彤彤的光让杏儿如仙女一样美。但仙女哭泣的样子让人怜惜。

杏儿感到一个人影慢慢罩在她的身上,她抬头一看,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遮住了夕阳的余晖,她不禁有点害怕,只见那人穿着绿色长上衣,蓝色布裤,脚蹬军用球鞋,肩上扛着一把铁锨朝杏儿走来。那人走近后,杏儿才看清,皮肤黝黑,五官标准,浓眉大眼,大概二十七八的年纪,身高有一米八的样子。

那人停下来轻声问:“你是不是福茂叔家的闺女,你在这哭啥?”那人声音充满磁性,但杏儿懒得搭理他,她并不认识他。她站起来,用手抹去眼泪,向村子方向走去。

那人跟着她,继续说:“你小孩家家的,不要想不开奥,你看河水多大的,你掉下去可不得了。”

杏儿这才明白,那人是怕她寻短见,她噗嗤一声笑了,她回头说:“大叔,你看我哪里像寻短见的?”

那人也笑了,“没有就好,但你不应该叫我大叔啊,按辈分我最多是你哥,我叫军军,前几年刚复员回来,你可能没见过我,我在十二组,我可认识你奥,你叫杏儿,你家不是在四组嘛,咱村谁不认识你啊,你可是咱村里的村花呀!”

杏儿顿时感觉脸上发烫,她捂嘴收起了自己的笑容。

这是杏儿第一次见到军军。

打工

那个年代,东南沿海打开国门,工厂如春笋般在深圳一个个生长,需要大量的劳工,内地成为这些劳工的来源地,人们叫男的“打工仔”,女的叫“打工妹”,后来有一部电视剧叫《外来妹》,火爆了整个神州,让人们知道了那些在沿海地区工作的女孩如机器一般的生活。

杏儿后来就是跟着百万打工者一起去了深圳,成为了一名打工妹。

她在一个有一千人的玩具厂上班,这家厂是一个香港人开的,河对面就是香港,她看着对面那些高楼,让她感觉很压抑,她每天工作十五个小时,连上厕所都是赶着点,她和十几个女孩挤在一个房间里,里面是上下铺的架子铁床,房间是旧厂房改造而成,冬冷夏热,只是因为每天都很累,她也没感到有多难受。

杏儿看到那些漂亮点的女孩不时的消失,后来听工友们议论谁谁被香港老板或上司包养了,杏儿感到那些女孩好脏。有人也找过她,说愿不愿意每天不用上班,还能有大把钱花,她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她没有理会,她觉得在产线挺好。

杏儿知道旁边的村子里有一条街道,那里住的都是一些香港人和内地有钱的暴发户包养的二奶,所以那里也叫“二奶街”,但她从没有去看过或羡慕过。她知道自己是好女孩,不能做伤风败俗的事。

杏儿每月发完工资都会给家里打钱,那些都是她省吃俭用的钱。她很满足自己的打工生活,但这一切都在杏儿十八岁的那个夏夜嘎然而至。

那年夏天,杏儿已经在这个玩具厂工作了近四年,她一直没有回家,每年春节看着空荡荡的宿舍,窗外烟花璀璨,炮声轰鸣,杏儿却在屋里独自抹泪,每天像机器人一样的工作强度,让她白皙的脸变得蜡黄,她除了上班,吃饭,睡觉,再无其他活动,她已经习惯了。生理期她都不敢请假,她想多挣点钱,好供养自己的弟弟妹妹们上学,她知道自己不能实现求学梦,至少要让底下的弟弟妹妹们上到比自己高一点的学历,不要再像自己一样整天在这样的工厂暗无天日的劳作了。最近这个工厂的订单特别多,杏儿已经连续加班一个月了,原来每天十五个小时,现在是十八个小时,她有点吃不消,但她知道,只要加班,就会有加班费,她可以多挣点钱。她能想象,当谷村广播里喊自己父亲名字的时候,那是让父亲去取汇款单的通知,父亲拿汇款单的那张笑脸让杏儿含笑入梦。而这个月,她还没来得及给家里汇款呢 ,估计父亲等着急了吧!她想。

杏儿在这个工厂没有朋友,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女孩,在这种高强度的工作中,每天除了机械式的运作,好像已经失去了情感和活力,青春在这里消耗,各自独自生活,有些来自一个地方的,还偶尔相互说说话,而杏儿是一个人被招进来的,和她一起来的小姐妹在离她不远的另一个工厂劳作,她们很少见面。杏儿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自己住在靠近里面的架子床下,每天默默的活着,亦或是她们的语言她根本听不懂,亦或是杏儿认为没有必要,她就是觉得这样挺好,女人们在一起,除了是非,还能有什么。

幸好杏儿遇见了一个好拉长梅姐,梅姐是本地人,高颧骨,低个子,黝黑的皮肤下却有着一颗善良的心。杏儿从来到这个工厂就在这个拉长底下干活,梅姐看到杏儿人长的漂亮,但并没有受诱惑,干活细心也麻利,对杏儿慢慢关心起来。梅姐比杏儿大四岁,她知道,这些来自内地的妹妹们,她们很辛苦,所以对这些妹妹们一定要好,她像大姐姐一样,照顾着她们,特别是杏儿,每次看到杏儿神色黯淡的时候,她就会提醒杏儿,要么去休息半天,杏儿总是说没事,她只能感叹这妹妹好有韧性,别的姐妹经常借机休息, 而杏儿从不会。

过了春节,梅姐把杏儿调到了设备看护室,负责整个拉线的传送控制,只要传送带出现问题,这里就会发信号报警,值班人员就要手动停止整个拉线的传送,在杏儿来了以后,她还没遇到过设备出现故障的情况。

那天晚上,也许杏儿太困了,她竟然坐在椅子上睡着了,她迷迷糊糊听到梅姐喊她:“杏儿,杏儿!”她激灵一下醒来,听到控制室里有“嘟嘟嘟”的报警声,看见梅姐正焦急的看着她,一双责备的眼神,“杏儿,你怎么回事,产线上传动带断了,你这里怎么没一点制动操作都没有啊,啊?!”杏儿这才意识到自己闯祸了。

事后,工厂调查发现,由于最近连续作业,传送带设备没有及时检修,其中有一段滚轴螺丝掉落,滚轴直接相互挤压,导致传送带断裂,设备报警后,杏儿又没有紧急制动,部分产品掉落,传送带上的产品也相互挤压,造成了重大损失,还好,没有伤到人。但工厂要追究杏儿的责任,杏儿听到梅姐说要她赔偿一万元的损失费时,不禁大哭起来,她红着眼说:“姐,我不是故意的,再说设备长时间运行,主要责任又不是我!”梅姐叹到:“姐知道你最近很累,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姐和他们争了半天,才给你减到一万的,他们开始还要你赔两万呢,姐知道你很为难,要不行让你家里人过来,处理下?”“姐,你千万不要给我家里说啊,我们家人胆小,怕他们想多了!”“那怎么办,你没有那么多钱,你不赔的话,他们说不行就让公安来处理,说你破坏设备。”杏儿知道这回可能逃不过了,自己过来的时候,属于错报年龄,为了进厂,她说自己17了,而实际上只有十四岁,到那天她也不到十八岁,如果公安知道了,她怕会连累更多人。梅姐拍拍杏儿的肩头,“你好好想想,最好不要找公安,还是给家里说说吧,你想通了,我就给你们村里打电话,让你家里人过来!”说完,梅姐嘱咐下面的两个女工,随时看紧杏儿,不要让她跑了,有什么情况给她汇报。吩咐完,她叹了口气,回头看了看杏儿,走出了女工宿舍。

福茂听到村里的大喇叭叫他,不知道咋回事,他急忙赶到村委会,村主任和他还是本家,叫他,“叔,深圳的电话,赶紧接下,等了好久了。”

电话不太清晰,是个女人的声音,她告诉福茂,杏儿出了点状况,需要家属过来处理一下,当时福茂就愣住了,他急忙说,“我知道了,知道了。”他愣愣的坐在了电话机旁的椅子上,村主任递上一根纸烟,帮他点上,“叔,啥事?”福茂没吭声,闷头抽着烟,口里白烟冒出,他不由咳嗽起来。过了一会,他对村主任说:“杏儿在工厂出事了,说是要赔工厂一万块,工厂才放人。”“那你还坐着干嘛,我给你办手续,咱俩一起过去,把娃领回来啊!?”福茂看着村主任,弱弱的点点头。

回归

杏儿回到了谷村,谷村还是那个谷村,而杏儿已经不是那个杏儿。她像花一样绽放,但她的心却像冰一样冷。

福茂时常唉声叹气,他本指望杏儿能改变自己家庭的窘境,但杏儿挣的钱全部赔给了工厂,他颗粒无收,他对杏儿充满了怨恨,不愿意去搭理杏儿。母亲素娥觉得杏儿应该找个婆家了,所以她托媒人在周围村子找一些家境好点的人家,以后可以让杏儿衣食无忧,而且可以帮帮自家。但一直没有音信。

杏儿已经回来一个月了,她时常望着父母哀怨的眼神,兄弟姊妹们的漠不关心,让杏儿不想待在那个破败不堪的家里,她们四个女孩挤在一个小小的厢房下,潮湿又黑暗,雨季屋顶滴下的雨水时常湿了炕上的棉被,相比之下,她更想念深圳那个铁质的架子床,至少有自己的私人空间。而现在,她需要和妹妹们挤在一个炕上,炕上席子的呛人味道时常让她作呕,虽然这种味道,她从小就闻着,只不过过了不到半年,她已经不习惯了。家里沉闷的气息让她压抑,她想逃,但不知要去哪里?

秋忙过后,村里每家每户门前都挂着黄灿灿的玉米和红彤彤的辣椒,这些要等到冬天,才会下架,该拨的拨,该摘的摘。而冬麦已经露头,各种绿草茂盛生长,在吮吸着大地的营养,田野里一片片墨绿镶嵌在黄色的土地上,衬着蓝色的天际,充满了生机。

杏儿时常觉得自己那个夏夜好像是一场梦,不但丢掉了工作,而且把所有自己打工挣的钱全部赔给了工厂,她对自己很失望,她常常自己一个人坐着发呆,如果没有那场事故,她现在还在那个工厂劳作,虽然辛苦,但至少可以为自己家里挣到一些钱,改善下家里的状况,然而,现在,一切都回到了原点。

一个下午,杏儿挎着竹篮去地里打猪草,只有在这田野里,她才能呼吸,家里的气氛太压抑了。自从父亲带她回来后,不愿意理她,母亲也很少有话,母亲本来就是很少说话的人,现在更是看见她,只有躲避的眼神和轻轻的叹息。而在原野,她可以自由呼吸,可以望天,可以看野鸟飞翔,她多想和那些鸟儿一样,有一双翅膀,自由傲游在天际,而不像现在,她好像被打断了翅膀,只能圈养在这贫瘠的土地。

夜幕降临,杏儿带着一整篮的猪草,顺着通往家里的路慢慢往回走。突然,从路边的竖起的玉米堆里窜出一个人来,杏儿一愣,赶紧停下了脚步,那男人在杏儿五步远的地方站定,男人二十郎当岁,身材精瘦,一米七的样子,嘴里叼了一只烟,穿一件黑色衬衣,尖嘴猴腮,一双小眼睛盯着杏儿,双手插在蓝色裤子里,脚蹬黑色布鞋,他不怀好意的对杏儿说:“杏儿,你还记得我不?”

杏儿怯生生的看着那瘪三,摇摇头,他讪讪地笑道:“真是的,我,你同学!你真不记得了?”

杏儿还是摇头,那家伙急了,“冯勇,外号‘冯老虎’,你忘了?”

杏儿听他说他是“冯老虎”,吓的一哆嗦,这人是村里三组的,原来在小学和她一个班,小学毕业后,就不念书了,后来和一帮社会上的人混在一起,吃喝嫖赌,无恶不作,在谷村属于一霸,没人敢惹。

杏儿慢慢往后退着,并怯怯地说:“我想不起了,我不认识你!”

冯老虎用右手夹起嘴上冒着白烟的纸烟,低头弹了弹,说:“我可记得你啊,你不是咱村的村花么,这好几年没看到你了,听说你去南方了,怪想你的!”

杏儿脸一红,低头看着自己脚上的布鞋,脸有点热。

冯老虎扔掉烟,朝四周看了看,四野空旷无人,顺口说:“你去了南方,现在咋越来越好看了!”随后他猛然伸出胳膊,抱住了杏儿,别看这家伙瘦,但力气还不小,杏儿吓的扔掉篮子,猪草散了一地,她挣扎并大喊道:“放开我,我不认识你!”

冯老虎并不在意杏儿的挣扎,他抱住杏儿向着那边的玉米堆拖拽着,边拖边亲吻着,并威胁道:“不要喊,这里没人。”

杏儿躲闪着那一嘴的臭烟味,并哭喊着:“臭流氓,放开我!”

杏儿使劲的挣脱着,身体因为惊吓,瘫软了下来,但她还是拼尽全力用嘴咬了一口冯老虎的左胳膊,冯老虎瞬间喊了声“啊”,他松开了杏儿,他用右手抓了下自己的左胳膊,露出一点狰狞,用右拳对着杏儿的头打了一下,杏儿被打懵了,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通往村里的路上忽然来了一辆自行车,车子疾驰而来,在冯老虎身边停下,车上人高大威猛,跳下车子,车子倒在了地上,两个车轮还在转动。那人对着正在对杏儿袭击的冯老虎,就是一脚,冯老虎被踹倒在地,他还没缓过神,那人就是接连几拳,力如铁锤,打在冯老虎头上,冯老虎抱住头,坐在了地上,而此时杏儿已经清醒,她赶紧爬起,哭着看着两人的缠斗,冯老虎显然招架不住,他抱着头像无头苍蝇一般坐起,嘴里喊到,“大爷饶命,我不敢了,别打了!”那人边打嘴里说道:“狗日的,趁天黑欺负一个弱女子,打死你!”

冯老虎知道他不是那人的对手,赶紧朝着野地里的麦田跑去,那人追了几步,狠狠喊道:“滚!”冯老虎跑的飞快 很快消失在慕色里,那人才回头看着杏儿,见她头发凌乱,身上衣服尽是灰土,他问:“你是杏儿吧?吓坏了吧?”

杏儿哭着用手摸着眼泪,点点头,这才看清了那人的脸,浓眉下一双虎眼熠熠生辉,而这张脸似曾见过,但杏儿已经吓的不轻 暂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人,那人走到杏儿面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

“别怕,有我在,别怕。”

他蹲下去帮杏儿把打倒的篮子放正,把散乱的猪草帮她收拢起来,然后站起来,提起篮子,说:“杏儿,跟我回去吧,我知道你家!”

杏儿站起来后拍掉身上的灰土,用手拢了拢头上的散发,她从那人手里拿过篮子,对那人说:“谢谢叔。”

那人笑道:“你这娃,还是记不起我了,我是你军军哥,别叫我叔,来坐我后座上,我带你回去。”边说便扶起那辆自行车,回头看着杏儿,杏儿的眼睛通红,她忽然记起来几年前的那个黄昏,她第一次遇见军军哥,她点点头,看军军哥上车后,右脚点地,左脚踩在了车脚踏上,等他坐稳后,杏儿手提竹篮,就坐在了车后座上,军军踩起脚踏,向着村里蹬去。

这是杏儿第二次见到军军哥。

秋季很快过去了,冬天静悄悄的来了,没有给任何人打招呼,横扫了整个关中平原,树上光秃秃的,没有了绿意,阳光也不再有热度,北风开始有了刀割的锋利。

自从那次军军哥送杏儿回家后,杏儿都很少出门,自己在家经常发呆,自从被冯老虎欺负了以后,她有点害怕出去,她知道,冯老虎已经盯上她了,有了第一次 就会有第二次,她有点怕。

杏儿觉得军军哥就是她的大救星,那次她虽然口头上感谢了他,但她内心觉得远远还不够,她有时想起来都害怕,如果那天军军哥没有经过那里,也许她已经被冯老虎那造天杀的真正侮辱了,到那时,她该怎么办,她不敢想。

这个冬天特别的冷,虽然没有雨雪,但这干冷的空气让人难受。

有一天,母亲交代的媒人终于找到杏儿家,说给杏儿说下了一个好人家,希望能见见。媒人走后,母亲叫来杏儿,说:“今天那媒人说了,那小伙很厉害,还是你同学,专门托人说要跟你成亲 ,姓冯,你要不去见见?”杏儿一愣,莫非是冯老虎?她对母亲说:“妈,你可知道姓冯的不是好人?他在村里称霸,闹的大家鸡犬不宁,你敢让我嫁给他?”母亲叹口气,“我知道,他给媒人说,他会对你好的,咱不管他是啥人,只要他能对你好,一辈子不愁吃穿,不就够了?”“妈,你咋这糊涂的,那样的人,你还答应我去见面啊,我不去!”“杏儿,妈也很为难,但有啥办法?他还威胁说,你如果不答应,他会让咱家不好过 我给你爸说了,你爸说你必须去见见,你也老大不小了。”“我不去,要去见,你和我爸去,看看姓冯的啥货色!”说完,杏儿就走回到自己的房间,母亲只能低头叹息。

福茂回家后,并没有再提起这事,只是他还是不搭理杏儿,杏儿知道,她爸也许也有顾虑,她并没有把冯老虎欺负她的事告诉父母,她怕他们担心。

春节前,各路打工的年轻人都回到了村子,村里开始热闹起来,沉寂了许久的谷村,开始有了生机。村头的广场上,夜晚挂起了电灯,舞曲飘进每个院落,年轻人都涌到了广场,迪斯科音乐轰鸣,人们群魔乱舞。上年纪的人不知道那舞曲是什么,便凑到广场看热闹。

有一天傍晚,刚吃过晚饭,有两个和杏儿一起出去打工的姐妹桃子和梅子过来找杏儿,杏儿正在家里和家里人一起拨玉米,看到她们两个,杏儿的心里好乱,她们穿着在城里买的羽绒服,桃子粉色,杏儿红色,两人也打扮的和城里人一样,戴着耳坠,涂着口红,脸上抹着粉。她们先问候了家里人,显得很高兴,而杏儿家里人一样的沉默,她们看着尴尬的气氛,便拉着杏儿往外走。

杏儿和她们并没有太多的交往,只是去深圳的路上,和她们一起过去,当年也算是一同的经历,又是同龄人,让她们觉得和杏儿能聊的来。

“杏儿,你出事的时候,我真不知道 如果知道,我一定不会让你回来的。”桃子说。

“是啊,杏儿,其实你那就不叫事,你当时就应该给我们说下,我们一起去找工厂,那样你可能不会回来的。”梅子叹道。

杏儿只是默默的走在她们中间。

她们看杏儿没说什么,就陪着她一起走着,不再说话。

“杏儿,我们去村头广场转转 ,你去看了没,晚上哪里可热闹了。”桃子拉着杏儿,朝村头广场走去, 梅子跟着她俩。

越往前,音箱传出的音乐越来越大,杏儿知道,那歌叫《冬天里的一把火》,那歌她在给家里汇款时的深圳街头听到过。

广场已经有很多人了,说是广场 其实就是一个黄土碾平的场地,大概四百平大 就在村里的主要道路旁边,边上有几家商店和村诊所。四角的木桩上的灯已经灯火通明,其中有一半变成了舞场,四周专门用竹竿看拦起来,只留一个进出口,有专人收钱,凡进去的需要给一块钱,否则不准进。两个大音箱就放在靠近那些门面的那边,信箱中间是一些设备,旁边坐着一个人 ,叼着烟,小眼睛盯着那些舞动的姑娘们,身穿黑色皮夹克,脚蹬一双皮鞋,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随着音乐摇着 黑色裤子随之摆动。

杏儿看见那人,吸了口凉气,那不是冯老虎!她赶紧转过身子,怕他看见自己,桃子和梅子不知道她在干嘛,同时问:“杏儿,你咋了?”“我有点冷,想回去了。”

“要不我们一起进去,跳一跳,发发汗?”梅子说。

“我还是回去吧,我不会跳,你们俩玩吧!”

桃子直接脱掉自己的羽绒服,披在杏儿身上。

“正好我一会出汗呢,你帮我拿着,我进去跳舞,走,梅子,咱俩进去吧,让杏儿帮咱看衣服。”

梅子也脱掉自己的红色羽绒服,交给杏儿,两人给了看场子人两块钱,进入到舞场,杏儿只能侧着身,看他们快乐的扭动身躯,随着音乐摇摆。

冯老虎看见有两个长相不错的姑娘进到舞场,眼睛一亮,他把那只搭起来的腿放下,盯住那两姑娘,看的入迷了。

周围看热闹的村人越来越多,杏儿只好走到亮着灯的诊所旁边,那个地方可以看到进进出出的男男女女,站定后,她眼盯着舞场内的两个小伙伴,怕她们到时间找不到她。忽然,她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她的视线,那人抱着一个孩子,在朝着舞场里面瞧着,似乎在找人。杏儿脸有点发热,这不是军军哥么,他在找谁呢?

杏儿把身上的粉色羽绒服扣好,右手抱着红色羽绒服,走到军军后面,用左手轻轻拍了拍那人的后背,站着那人的后面,杏儿感觉自己好渺小,但她还是勇敢的拍了拍。军军转过身,他在不太亮的灯光下看见杏儿站在他背后,感到很惊喜,他问:“杏儿,你也来了。”杏儿微笑着点点头,说:“哥,我还得感谢你上次救了我。”“没事,应该的,你人没啥事就好,你上次已经在车上感谢我很多次了,真不用那么客气。”

杏儿还是觉得欠军军哥人情,她看看他抱着的孩子,问:“这是你家儿子,多大了?叫什么?”“是的,三岁了,叫虎娃。””我抱抱,可以吗?”军军双手拖着孩子,递给了杏儿,杏儿把那件红羽绒服搭在肩上,随手接过孩子,像接到了一个珍宝一样抱过来,那孩子虎头虎脑,看着杏儿,两只眼睛像极了军军,他奶声奶气说:“姨姨,跳舞呢!”杏儿回应道:“是奥,你会不会啊?”孩子摇摇头。

随后杏儿问:“哥,你刚在看啥呢?”

“没看啥,我就知道这货没安好心,搞这个场子纯粹是为了自己看姑娘呢,我得看着他点。”杏儿知道这货指的是谁,她没有回应。

两人正说着话,冯老虎带了两个马仔已经站在了他们旁边,他嘴里依然叼着烟,吞云吐雾,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吆,你俩聊的很高兴么,大家快来看呐,我老婆勾引汉子呢?”冯老虎大声喊道。

“谁是你老婆,你胡说什么?”杏儿回呛道。

“冯老虎,不要嚣张,小心我撕烂你的嘴。”军军握紧拳头,怒吼道。

“呀,你不是已经答应嫁给我么?咋了,反悔了,有人了,不要我了。”冯老虎步步紧逼,小眼睛盯着杏儿。杏儿气的满脸通红,周围人都围拢过来,窃窃私语着。桃子和梅子也从舞场挤了出来。

桃子问:“杏儿,咋了?”

“他胡说,我没答应嫁给他。”杏儿两眼眼眶已经气的发红,眼泪快掉下来了。怀里的虎娃吓的大声哭起来。

“大家听听,看看,是不是这两个在这丢人现眼的,一个大姑娘,一个都当爹了,还在这调情,要不要脸啊,我今天就要收拾下这两货。”说着,他从一个马仔的手中的拿过木棍,直接朝军军头上打过来,军军用右胳膊挡住杏儿和孩子,左胳膊护住面门,胳膊挨了一记棍子,他飞起右脚,一下踹倒了冯老虎,冯老虎手中的木棍也随之掉到了地上,人群顿时大乱,看热闹的人轰然往后散开,为这场打斗让出来场地,一个马仔拣起棍子,和另一个一起冲到军军跟前,同时朝他头上打去,顿时,军军头上挨了两棍,鲜血从发间流出,军军忍着疼痛,抓住一个棍子,把那个马仔摔倒在地,棍子已经到了他手里,他直接把另一个的棍子打飞,然后用手中棍子对着那三人,一阵乱打,那三人一看不是对手,爬起来四散而逃,军军没再追赶,回头看杏儿和孩子,桃子和梅子此时和他们站在一起,正安慰杏儿,杏儿哭的满脸是泪,孩子也在大哭。人群忽然散去,舞曲戛然而止,四周电灯全部黑掉,只留下一边房间的灯照在场地上,场地昏暗了下来。军军接过孩子,抱着走向旁边的诊所,杏儿、桃子、梅子跟着。

事故

春节过后,又有大批的年轻人走出谷村,南下打工,在出发之前 桃子和梅子专门过来看杏儿,她们希望杏儿能再次出发,和她们一起去打工,杏儿没有答应,她觉得自己已经不适合去南方了,必定那里是她的伤心地 虽然有怀念 但并不留恋。她们还告诉杏儿,村里有人说闲话,说杏儿和军军两个勾搭上了,本来杏儿是冯老虎的未来媳妇,两人为了杏儿,才在村头打起来了,杏儿一听,气的牙痒痒,她说:“都是冯老虎给我造谣的,他们胡说,你们信吗?”

“我们相信你,你不是胡来的人,不然你也不会回来的,我们就说既然大家这样说,你还不如跟我们一起去深圳,等上几年再回来,谣言不攻自破,你说是不?”桃子说。

“是啊,杏儿,那些人都是乱嚼舌根子,你还不如躲开他们。”梅子应和道。

“我为什么要躲,我身正不怕影子斜,我躲了,军军哥怎么办?”杏儿说。

两人互相看了看,只好和杏儿说:“那好吧,你如果想再去打工,到深圳就去找我们吧,我们还在你原来的厂隔壁,一定奥。”随后两人告别了杏儿。

春节热闹的村街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村里少了年轻人,只留下老人和孩子。春天的气息在整个谷村蔓延,桃花,梨花开了,田野里草木开始露出嫩芽,空气中弥漫着嫩香和泥土的芳香。

杏儿有一个月没看到军军哥了,她惦记着他头上的伤势。父母因为那些流言蜚语,对杏儿开始恶语相向,他们很希望杏儿能自己出去 继续打工 但杏儿态度坚决,不愿出去,他们觉得杏儿太不争气,不但让他们没面子,而且媒人再也不会给英子找寻人家了,一是流言蜚语让英子坏了名声,二是人们忌惮冯老虎 不想以后再生事端。杏儿在家里感到郁闷,但又不想去外面,她只想尽快找军军哥,看看他的伤势如何。

一连三天,杏儿都提着篮子,篮子里放着镰刀,在通往渭河的村道上等军军。镰刀是为了防身,而篮子是为了掩饰,让别人看到自己去割草,但地里的草还没有长成,她每次都是空着篮子回家。她知道军军哥年前在渭河那边帮人家打井,但这几天她都没有碰见,是不是他的伤还没好,或者他在躲自己。

每次杏儿走出村子的时候,后面那些婆娘都会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并凑到一起,低声议论着,并指手画脚,像是在议论怪物过街一样。杏儿不想理她们,她只想尽快见到军军哥。她也不敢去军军哥家里找,怕别人再说闲话。

到了第四天,杏儿又提着篮子准备出去,她母亲叫住她,说:“杏儿,别去了,我听人说军军出去做生意了,去省城了,你就别等了。”听了母亲的话,杏儿一愣,还是走出门,顺着村街出了村子。她心里好乱,军军哥不给她说一下,是什么原因?他不会因为那些流言受不了吧?还是他怕影响自己?她想着,来到了村边的那条河,在第一次见到军军哥的地方坐下来,她心里好烦。河水比冬季要涨了很多,涌动着奔向下游。这条河是渭河的一个支流,想必渭河水比这里还要大吧?她想。

杏儿在苦闷中度过了一个个日夜,她把屋里所有的活计全部承包了下来,喂猪、喂鸡,去地里拔草施肥,风吹日晒,她终于成了真正的农民。

两个月后的一天,那个媒人又一次登门,她告诉母亲,冯老虎已经被抓了,原因是他在外县抢劫,后来逃到新疆,在新疆被抓。估计得十年八年才能出来,同时,媒人向母亲道歉,当初都是因为冯老虎逼迫她,她才说把杏儿说给他。现在好了,他已经入狱,她以后还会给杏儿说好一点的人家。杏儿听到她们在前屋的对话,心里一阵高兴,这可能是她这三个月以来,听到的最高兴的一件事情了。以后再也不用出门带镰刀了。但她并不想让媒人再说人家给她,她心里住着一个人,没有人能够代替。

又是一个初秋,谷村的玉米郁郁葱葱,那几年人们开始在玉米快要成熟的时节,在玉米地里套种大蒜,来年五月可以收蒜苔,六月收蒜头,再种辣椒,到了十月份,辣椒和玉米一起成熟,再种小麦,来回轮换播种。

要说谷村谁家地里最干净,没有野草 ,就数杏儿家了。

玉米扬花的季节,杏儿和家里人一起摆蒜,秋老虎肆虐,闷热的天气让杏儿满脸沟通红,衣服也湿透了,花粉掉在脖子上,奇痒无比,玉米叶在汗液湿滑的胳膊上划出一道道细痕,杏儿还得蹲下来一个一个蒜种的摆在用镢头挖成的沟渠,再用土盖上,这些杏儿已经习惯了。连续三天,一家人才摆完了两亩的蒜。

那天晚饭后,杏儿看到隔壁肖婶过来串门,见到杏儿,肖婶惊奇的问:“咦,你这娃咋这么黑了,白白个娃,变紫茄子了。”杏儿微微一笑,说:“摆蒜嘛,晒的。”肖婶又对杏儿她妈讲:“我告诉你个事,今天咱村出了件坏事,我刚听别人说的。”杏儿她妈边收拾碗筷边问:“啥事?”“军军他娃今个淹死了。”肖婶回答道。

杏儿正在摘菜,手一抖,急问:“婶,是不是那个虎娃?”“军军几个娃,就那一个吧,军军还在外面做生意呢,娃可怜很,听说她妈带娃去他姨家帮忙摆蒜,他姨家不是在咱下边靠渭河边那个魏庄么,人都在忙着摆蒜,没人看娃 娃就在地头的鱼塘边玩,掉进去了 也没人知道,等忙完了,找娃 找不见,后来才在鱼塘里漂着,肚子胀的,救上来已经没气了,才四岁,啧啧啧,太可怜了,把她妈能割人死!”肖婶说的真真切切,好像自己经历了一样,甚至抹起了眼泪。

杏儿放下手里的菜,急匆匆跑出了门,肖婶惊奇的问杏儿她妈:“她咋了,跑那么急?”她妈唉了一声,刷着碗,继续和肖婶聊着天。

杏儿边跑边抹泪,她记得虎娃可爱的面容和一双军军哥的眼睛 ,咋说没就没了?

夜幕下的谷村一片烟雾,那是烧晚饭的炊烟,白天闷热的天空此时阴云密布,似乎要下雨的样子。

杏儿顶着暮色跑过村街,路上的村人们都惊奇的看着杏儿,他们奇怪,她到底怎么了,跑那么急?

穿过两条村街,杏儿来到了离军军家一百米远的一个墙角,她眼里含满泪水,心里喊:“虎娃,军军哥!”她不仅仅在替虎娃难过,更为军军哥难过,军军家传出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虎娃,不要走啊,我可怜的娃啊!”那声音传遍了整个谷村,让杏儿禁不住泪流满面,杏儿看到有十来个妇女影影绰绰站在军军家门口,相互议论着,有的还在抹眼泪。她不敢进去,只能在那里默默流泪。

夜更黑了。

第二天早上,弟弟妹妹们已经上学了,杏儿起的也比较早,父母还没起,喂猪、打扫院落都是她的活,她在后院刚把猪食倒入猪圈里的猪盆里,四头大肥猪拥挤着,相互咬叫着开始了吃食,她看了会,拿着装猪食的桶穿过后院的门楼,准备放下桶,开始打扫中院和前院,她听到自家门前传来一个女人的哭泣和叫骂声。

“狗娃呀,你走的好冤啊,要不是你爸没有和狐狸精瞎搞,你也不会走啊,我娃好可怜啊,我可怜的娃啊,昂啊啊……”声音沙哑而凄惨,好似已经哭过很久的人,疲惫的在继续挣扎着哭。

杏儿把猪食桶放在墙角,想去看看门口到底怎么了,这时她看见母亲好像刚刚起来,从前面的主屋急匆匆走到杏儿跟前 拉着她的手,进了中院侧边的厢房里,关上门,低声对杏儿说:“千万不要出去,会出人命的!”杏儿已经说:“咋了嘛?”“你就别问了,你就待这里,哪里也不要去,也不要管门口发生什么事,抱着被子睡觉!”杏儿不明就理,她隐约觉得这骂人的声音她好像听到过,不是很熟,但一定听到过。看着母亲颤巍巍走出厢房,她猛然想起,昨晚那一声军军家里传出的声音好似就是门口女人的声音,杏儿陷入沉思。

一连三天,那个女人都在杏儿门口大哭叫骂,杏儿家大门禁闭,不予理睬。直到第三天上午,杏儿听到门口有男人吼叫:“别在这丢人现眼了,跟人家有什么关系,赶紧回,都是你没看好娃!”那女人坚决不回,那男人最后是硬拖着她走的,而那略带磁性的厚重语音,却是杏儿最近很向往的人发出的。门口平静了下来,而杏儿也从第一天的同情,到第二天的平静,再到第三天,她已经握紧拳头,试图出去和那个女人一战,但还好,那女人被她男人——杏儿向往的男人,拖走了。

孩子去世第七天晚上,杏儿向母亲打听到,狗娃淹死当天就草草进行了简单安葬,而坟就在村里的坟地,坟地里专门有一个地方安葬那些夭折的孩子或年轻人。

杏儿在村头广场旁的商店里,买了一叠纸钱和一根白蜡烛,她顺着街村的道路朝距离村子北边有两公里的坟地走去,此时夜幕来临,月光与点点星光俯视着整个田野,秋风习习,玉米在地里瑟瑟发抖。

杏儿在距离坟地有两百米的地方站定,她有点怕,但看到有人在坟地里烧纸,她知道一定是有人在为狗娃烧纸,那火光一阵一阵的,她才小心翼翼的慢慢朝着那火光走去。

来到坟地里的火光跟前,杏儿看到军军正在痴痴的烧着纸钱,满脸泪水,嘴里不断念叨着,“乖狗娃,爸舍不得你啊,爸没见你最后一面啊,娃啊,一定在那边好好的保重啊,早托生啊!”磁性的声音已经变得嘶哑,一米八的大个蹲在那一塚坟前,显得老态而失去了往日的威武。

杏儿站在军军侧面,看到自己日思夜想的军军哥,变成了这般模样,心里不免难受起来,她的眼泪止不住在火光中闪烁,她急忙蹲在了军军旁,先点了那只蜡,又把自己手里的纸钱一张一张放进那些正在烧的纸钱中,火光映红了她美丽而泪光点点的脸。

军军转过头,看到杏儿,一愣,他没想到杏儿会来。

过了一会,他略带嘶哑的对杏儿说:“杏儿,那三天狗娃她妈在你家门前闹,实在是不应该,我给你道歉,她可能一时接受不了,想找个替罪羊,但实际上,我恨死她了,是她没有照看好狗娃,才出了这事,我以后可咋活啊!”说着,强壮的汉子又一次号啕大哭。

杏儿不知道怎么去安慰这个救过她,她此时心疼的感觉,告诉她,她早已经爱上了这个男人,看到他撕心裂肺的嚎哭,她的心也似乎要撕裂了,她侧过身子,双腿跪在地上,边跟着他一起哭,边用手抚摸着军军的头,她想知道,那次的伤好的怎么样了,顺便抱抱他,安慰他。

杏儿摸到了他头上的伤疤已经愈合,留下了一道凸起的痕迹,他暂时在杏儿的抚摸下平静下来。

杏儿轻轻对军军说:“哥,你别难过了,我以后给你生娃,生一大堆娃,你别哭了,啊?!”

听到杏儿说这话,汉子忽然抬起头,他满脸的泪水,惊讶的看着杏儿,火光在眼前瞬间熄灭了。

杏儿这两天一直想,如果见到军军哥,她一定要说,她想给军军哥生娃。她知道,军军哥媳妇由于计划生育政策,已经结扎,不可能再为军军哥生娃了,军军哥受此打击,不知道有多伤心,有多绝望,她这样下定决心,是为了拯救军军哥,也是为了拯救自己,她宁可做小,也要为军军生个儿子,比狗娃更可爱的儿子。

而此时,纸钱已经烧完,蜡烛也已熄灭,只留下一些火星和灰迹在夜风中乱飞,军军没再说话,而杏儿也保持着沉默,她在等军军哥回话,但这等待太久。夜色中,两人蹲在坟前,略显尴尬。

等了好久,军军终于开口了。

“杏儿,你知道我为什么今年春节后,离开谷村么?不是逃避,只是觉得你一个黄花大闺女,被那些人说来说去,我倒没什么,就怕你以后还要找人家,我不想让他们留下口食,我行的端,走的正,离开都是为了让你早点找到好人家。”军军沙哑着说。

“我知道,开始我觉得你是不是在逃避,后来我想通了,那些人说什么,我不在意,我更在意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样的,是不是你也会觉得我不是什么好闺女,勾引冯老虎才引来一身骚,所以你才逃避?”杏儿问。

“杏儿,你是个好姑娘,是我们村最美的姑娘,能帮你有这么多事情,我很高兴!但其实我比你大一轮,你都几次叫我叔了,所以,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你嫂子她糊涂,我可不糊涂,以前的事跟你没关系,一切都是巧合,被大家乱传言,所以她误会你了,不要理她。我过两天就出去了,你也要好好找个人家了,狗娃在天有灵,会保佑我们都平安的!”说完,他站起来,准备往回走,这时,杏儿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一下子站起来,抱住了军军,一米六的个头,只抱在了军军的腰间,他们都在默默流泪。一股阴风,吹拂着狗娃坟上刚种的一棵小树,呼呼作响。

忽然一道手电光照在两人身上,他们赶紧分开,但那手电光还是照到了他们拥抱的情景,迟疑了下,手电光收起来了,拿手电的人并没有走进坟地,顺着大路,一个黑影匆匆略过。

第二天,村里就有人在疯传,军军和杏儿在野地里幽会,都抱一起了,甚至有人说的比这还难听。

福茂这次真的气坏了,以前大家说杏儿和军军的事,他都置之不理,因为他根本不信,而这次,大家传的有板有眼,彻底击垮了他,他人老几辈,本本分分,没有出过这种丑事,现在他觉得这事是真的了!他必须阻止事态继续发展,在军军离开村子之前,他不能让杏儿再去找他,他决定用一些手腕。

杏儿知道军军哥这两天就要离开谷村,孩子的后事已经办妥,他待在谷村也没有意义了。她也想和他一起出去,但那晚她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他们就急匆匆分开了,她要找机会再去找军军说说。

下午,她又挎起了篮子,和以前一样,去打猪草。福茂正蹲在门口抽烟,他看到她准备出门,问:“你干啥去?”“我拔草去啊?!”杏儿很奇怪,父亲从不关心这个啊,今天怎么了?

“不能去,你这两天好好给我待家里。”福茂回头瞪着眼睛说。

“为啥?我给猪拔草,咋了嘛?”杏儿急了,似乎福茂在没事找事。

“就是不能去,咋了?我说话你不听是不?”福茂忽的站起身,他扔掉手里的烟,一副气呼呼的样子。

杏儿并没有停下脚步,她刚准备跨出前屋门,福茂一下走过去,把杏儿胳膊挎的篮子抓住扔到了地上,并随手给了杏儿一巴掌。杏儿顿时脸上泛红,头发也凌乱不堪,她愣在门口,她不明白为什么父亲要发那么大的火。

此时母亲从后院过来,她拉了拉杏儿的衣角,示意她到后院去,杏儿只好乖乖的跟着母亲去了后院厢房。

母亲告诉杏儿 村里都在传昨晚杏儿和军军两个人在坟地幽会的事情,今天出去,非要让大家戳脊梁骨不可,她想知道杏儿到底怎么想的?

杏儿负气地说:“他们爱说啥说去,又不是第一天听那些人胡嚼舌根子,我就是让大家知道,我喜欢军军哥,再说了,军军哥他老婆现在不是不能生了吗?我可以给他生孩子,只要军军哥愿意,我随时都可以!”母亲一听,气的脸色发紫,没说什么,气呼呼离开了厢房。

杏儿随后躺在了厢房的炕上,她两眼望着房顶,她想,父亲这次估计真的气坏了,才动手打她,这是父亲第一次打她,以前只是吼她,但从没有动过手,她知道父亲听到那些流言蜚语,才发这么大火。这时,外面门口传来上锁的声音,杏儿赶紧起来去开门,门已经打不开了,看来父亲从外面把厢房门锁住了,她气的脸色通红,她不知道下面她该怎么办?她要怎样才能出去找军军哥呀?

逃离

后来,军军不止一次问到杏儿,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杏儿总是回答,只要我想找就能找到!

杏儿永远都忘不了父亲关起自己的那三天,她的所思所想,她为了达到去找军军哥,背着自己的父母,通过自己的小手段,才和军军在省城这个陌生的城市相聚。

那天杏儿被关进厢房,开始还嘴硬,一直不松口,说自己一定要去找军军哥,就是关到死,她也要去!后来,她转念一想,要说父亲以后都看着她,她还有机会么?她逐渐变得口气软下来,说她知道错了,她不该搞得满村风语,让父母难堪,她不会找了,她知道错了,就放她出去吧!

母亲自然是第一个心软的,再说了,杏儿一个人关在一间厢房里,她的两个妹妹就只能和他们挤在前屋的炕上,怪不方便的,她就给福茂说:“她达,你看娃都认错了,你就放了她吧?”

福茂没吭气,只是把钥匙放在了炕头,这两天他一直自己拿着钥匙。然后,他走出了屋子,自己去外面溜达了。

母亲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她怕他很快反悔,就赶紧把门打开,让杏儿出来,透透气。杏儿出了厢房门,问:“我爸呢?”“出去了。”她妈轻声说。

“你以后好好的,别再惹你爸生气了,好好找个人家,也别想什么军军了,人家有老婆,不需要你给他生娃,你就本本分分做个好姑娘,好不好,杏儿?”她妈还是轻轻说,但言语中依然带着埋怨。

“你别叨叨了,我知道了。”杏儿随后朝后院走去,出了后院门,茅厕就在猪圈旁边。

杏儿又回到了原来的状态,拔草,喂猪,侍弄庄稼,一切看来都很正常。

杏儿开始找一些挣钱的门路。

谷村这几年除了大蒜作为农民增收的经济作物外,就是辣椒了,谷村的辣椒远近闻名,带动了周围村子也争相效仿,大量种植辣椒。

除了种植外,辣椒的收购、加工、外运,自然成为一门生意,在谷村,开始有一些有实力的庄稼汉,开始做起了辣椒生意。

军军属于在外地开了门面,卖辣椒面,成品辣椒和调料的生意,而村里主要负责将辣椒分类,打包,也有一部分加工,再运到各地的分销商和门面。

杏儿有意跑到隔壁肖婶家串门,肖婶很诧异,自从杏儿从深圳回来后,从没有看到杏儿主动过来找她聊天,都是她过去找她妈聊天的,她很热情的问:“杏儿,你咋来了,快坐,婶给你倒杯水!”

“婶,你不忙了,我就想打听下咱村谁家收辣椒呢,我想去摘辣椒把,挣点钱。”杏儿说着,感觉脸有点红。

“奥,你问婶这个啊,你一个细皮嫩肉的女娃,干那个活干啥,都是老太太干的,可呛了,挣钱又少,不值。”肖婶笑着说。

“我就是待着也没事,想干点活,你也知道,我妈不是有咳嗦的毛病么,也干不了,我就想去干,贴补家用么。”杏儿显得有点急切。

“咱村有几家,要说人比较实诚的,就属八组的建团了,不压秤,奥,对了,他跟军军还是一起当过兵的,人老实很……”肖婶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多嘴了,赶紧停止了言语。

“婶儿,那我知道了,赶明我去看看吧,我走了,婶儿。”杏儿听到那些话,心里一阵高兴,急切切走出了肖婶家门,肖婶还没缓过神,杏儿已经走出了屋门。

一大堆红彤彤的辣椒堆放在八组建团家门口,由于门口的场地不够用,还占去了邻居家大半个门前的场地,辣椒呛人的气息让人窒息,七八个老太太自己围着头巾,只露出两只眼睛,坐在这堆辣椒周围,双手不停歇的把辣椒把和坏辣椒拣出来,把好的放进自己带的篮子中,搞满一篮称一篮,然后自己记下斤两,到最后再去找见团领钱。大家干的热火朝天,是不是有人被呛的大声咳嗽着,尤其是其中一个年轻的身影,显得特别显眼,她只留两只大大的杏眼,手不停的在抓取着自己手头的辣椒,比旁边的老人家要快很多,而且她也不太咳嗽,显然更经得起呛。

建团这两天其实早注意这个女娃,他问旁边正在干活的媳妇桂花,“这是谁家女娃,这么能干的?”“四组福茂叔家的大闺女杏儿,咱村最好看的姑娘,不是大家都在传她跟那个军军……”媳妇桂花低声说着,因为嘴被头巾包裹着,建团没太听清,他只好点点头,似乎已经知道了,他听说了军军和杏儿的一些流言,他知道好战友军军的为人,今天见到了杏儿,他更不信了,他暗中观察杏儿,看看她到底是真心在这里干活,还是另有目的。桂花抓起把辣椒,朝建团扔去,提醒他不要再看人家姑娘了,老娘在呢!

杏儿在建团家摘辣椒把已经一个月了,慢慢的,大家开始熟络起来,桂花从心眼里喜欢这个好看的姑娘,不仅仅因为她俊美,还因为她话少,能干,摘的辣椒又多又好,每天她都是摘的最多的,而且她也很能吃苦,别人干到晚上十点,她要干到晚上十一点,早上六点又早早过来,继续干活了。桂花听说了她在深圳的遭遇,她很同情这个姑娘,她也知道军军媳妇曾经在杏儿家门口大闹过,皆因军军家的虎娃夭折,军军媳妇嫉恨杏儿,桂花觉得军军媳妇属于无理取闹,完全是自己没有看好自己的娃,才造成了不好的结果,却要赖到别人身上,她对军军媳妇感到不齿。

慢慢的,建团一家对杏儿刮目相看,他们不理解,村里那些流言和偏见,都是怎么出来的?

这批辣椒全部摘完的最后一晚,那些老年妇女们早早领了钱都回家了,唯独杏儿慢慢悠悠没有要回去的意思,她好像有什么话要说,桂花能感觉到,她问:“杏儿,今天没啥要摘的了,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嫂子,我有事,我想叫你把建团哥也找来,我有话要对你们讲。”杏儿犹豫着说道。

桂花就去后院找来了建团,他们就一起站在前屋堆满麻袋的中间仅有的一条通道上,桂花笑着对杏儿说:“你说吧,有啥事啊?”杏儿两眼不住的来回看着他们,说:“我说了,你们可不准笑话我啊,你们保证。”“你说吧,有啥话就说,别闷心里,我们保证不笑话你。”两人同时笑着回应道。

“我是想说,你们这几天送辣椒的时候,能不能带上我啊,我也想出去转转,这阵把我在村里都快憋死了。出去了,我有钱,不花你们的钱,我只是想去看看军军哥,他走的时候,太伤心了,我有点担心他,所以,你们,你们……”杏儿的声音越来越低,不敢再多说了。

建团和桂花相互看看,他们心想,看来流言还是有一部分真的,这杏儿还是真的喜欢军军!

“杏儿,要不你先回去吧,明早再来,我们晚上要找卡车拉货呢,时间还不确定,你明早早点来,我们给你说个时间地点,你回去先收拾下,咋样?”桂花犹豫了一下,先做了决定,建团没吭声。

杏儿看着他俩,说:“那你们算是答应我了?”“答应了,你先回吧!”两人看着杏儿走出屋门,消失在夜色中。

杏儿走后,建团有点犹豫,他一怕杏儿她父母到时间找不到杏儿,问他们要人,二怕军军媳妇到时间找他们夫妻俩的事,那个母老虎可不好惹。但转眼一想,既然桂花已经答应了,一定有她的道理,他问:“你咋这么直接就答应了?”“我看娃挺可怜的,你以为她来我们这里,是专门来挣那点小钱的,她其实有自己的小心思,就是想办法找到军军,咱不帮娃,娃就没办法了,娃真是好娃,不是大家说的多风流,多坏的,都是胡说呢,咱帮归帮,不让她家和军军家知道就行了么,只当是行善积德呢!”桂花依然保持她的开朗笑容,给建团宽心。

两天后的清晨,天还微亮,在谷村村尾桥头,站着一个妙龄女子,她背着一个花布包,上身粉色上衣,蓝色裤子,似乎在等人,这时,一辆蓝色卡车从村里驶出,车上装满了麻袋,那车在桥头停了一下,带上那姑娘,顺着沿河大道,向着省城方向驶去,那姑娘,是杏儿。

杏儿专门嘱咐建团夫妇,让他们在离军军不远的地方放自己下来,等他们卸完货后,她再现身,这样可以避嫌,桂花心想杏儿不但漂亮,而且懂事理,知分寸。

一路上无语,大约两个小时后,卡车到达了军军门面所在地农贸市场附近,就在市场门口,杏儿自己先下了车,她告诉桂花嫂,她就在门口等着,他们车一走,她再进去,桂花告诉她,军军的门面在靠里面的调料区305,到时间让杏儿自己找下,杏儿说知道了,不用管她。

而此时,正是早上八点左右,市场上的铺面都还没有开张,杏儿背着花布包站在农贸市场的大牌子下,抬头看看天,深秋的天湛蓝湛蓝,她感觉自己神清气爽,终于可以见到军军哥了,她既期待又害怕,他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大约半小时功夫,卡车开出了市场门,桂花在车里向等着的杏儿招手,喊道:“杏儿,我们先走了,你多保重啊,完了,赶紧回去啊!”杏儿回应道:“知道了,嫂子!你们先走吧。”

望着开走的蓝色卡车,杏儿反倒有点犹豫,她有点担心,这样直接去找军军,他会不会很生气,甚至他根本就认为她是瞎胡闹,把她直接撵走呢?她在市场门口踱着步,不知道要不要进去找那个朝思暮想给她带来温暖的男人。终于,在犹豫了十几分钟后,杏儿还是走进了农贸市场的大门,寻找着305。

相聚

市场里只有少数铺面开门迎客,略显冷清,杏儿在一排排两层楼之间的市场内徘徊寻找着,市场很大,一共有五排,而第三排就是调料区,很快,她看到了305的蓝底白字标牌,她一阵欣喜。门口散放着五个麻袋,铺面有三个可以进出的口,木挡板门靠在旁边,显然,主人还没有开门营业。

杏儿进入铺面,里面漆黑一片,散发着各种辣椒调料的味道,呛人中带着幽香,她摸索着进入里间,不时碰到旁边的木架和麻袋,里面有一个通往二楼的楼梯,她顺着楼梯上去,上面有一个窗户照进微弱光亮,她看到昏暗中有张小床在那窗下,在旁边各种麻袋的拥挤下,上面和衣睡着一个人,她轻喊道:“军军哥!”

一连几声,那人终于抬起头。

“谁啊?”随手拉开了床前的灯,黄色灯光下,一张沧桑的脸,带着满脸的络腮胡,长长的未经打理的头发,一身黑色衣服,看向杏儿,杏儿一愣,几天没见,她已经不认识他了。

那人揉了揉眼睛,看到一个妙龄少女站在楼梯口,赶紧从床上跳起,愣愣的看着杏儿,“你是杏儿?你怎么来了?”

杏儿看着眼前的男人,一阵怜惜。

“哥,我过来看看你。”杏儿言语着顿时双眼模糊,她一时没忍住,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悲伤。她说不上来。

军军赶紧站起来,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头顶的灯光,显得慌乱和不知所措。

“你是怎么过来的,看我干什么,我好着呢!”嘶哑的声音失去了磁性,微驼的背部微微颤抖。

好像觉得自己略显生硬,他语气变得柔和点说:“天气有点凉,你过来多不方便的,走,我们下去,先带你吃点早餐吧。”

杏儿感觉气氛有点尴尬,只好说:“好吧。”

走出昏暗的铺面,军军把那五个麻袋依次扔进了门里,杏儿要帮忙,军军没让,然后他把三块门板装起来,从口袋拿出一把锁,锁上门后,示意杏儿跟着他。市场里人开始多起来,多是些老年人,在各种开了的铺面前流连,杏儿跟着军军哥出了市场大门。

绕到旁边的一条街市,这里有很多买吃食的摊位,油条,豆浆,胡辣汤,豆腐脑等应有尽有。这里人声鼎沸,各种叫卖不绝于耳。在一个摊位前,军军停下,让杏儿先坐下,问:“你想吃啥?”

杏儿其实并没有吃早餐的习惯,但看到军军哥问,只好说:“哥,你吃啥我吃啥吧,少点点,我不太饿。”军军便对着早点老板——一位四十多的女人,喊道:“娟姐,来两碗豆腐脑!”又对着旁边正在炸油条的男人喊:“强哥,给我上四根油条。”那两人答应着,军军便坐在了杏儿旁边的木凳上,木桌子的高度正好可以就餐。杏儿心想,他认识那两个人?

军军看看杏儿,发现她今天和上次见到的不一样,青春洋溢,朴素秀丽,杏儿也笑着看看军军,满脸的络腮胡,长头发没有理过的痕迹。

“欸,你咋还背着个包过来?”他问。

“我,我,我想在这里找个工作,不打算回去了。”杏儿有点支支吾吾。

“那你住哪里?找到地方没?”军军满脸疑惑,虎眼盯着杏儿。

“我还没有地方去,所以才找你的啊,我来之前已经问过建团了,说你在这里,所以我想先在你这里落脚,你看行吗?”杏儿眨巴着两双杏眼,默默地看着军军,军军赶紧躲过去,看向老板,随口说:“行啊,老板,好了没?”叉开了话题。

两碗豆腐脑和四根油条很快上来了,猩红的辣椒油漂在豆腐脑上,油条的窜香,让杏儿顿时有了食欲,她看到军军哥吃起来后,自己才开始吃,豆腐脑温热爽滑,油条窜香扑鼻,这顿可口的早餐让杏儿难忘。

吃完后,军军付款时,老板硬是没要钱,强哥和娟姐直说:“你咋是这,每次都要掏钱,把自己当外人,你再这样,以后别在我这吃了。我以后也不买你家辣子了。”军军只好作罢,说了几句感谢话,带着杏儿出了早市,朝着市场的反方向走,杏儿一愣,问:“哥,你带我去哪里?”“带你去车站啊,赶紧回去,别瞎胡闹,你肯定没给福茂叔说,自己跑出来的,我这不收留你,你赶紧回去。”杏儿这才知道,她的担心就在这里,军军哥根本不接纳她,虽然她日思夜想,但军军哥从开始就没有那种意思,她只是一厢情愿,她转过身,没有和他争辩,只是朝着市场方向走去,军军在后面说着劝她回去的话,她一句也听不进去。

杏儿走过市场门口,却并没有进去,她径直朝前继续走,军军在后面喊道:“杏儿,你要干嘛?”杏儿停下来,军军走到她面前,看见她满脸是泪,不禁哑然。他拉着杏儿,像拉着自己的孩子一样,带着她走进了农贸市场。

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很大。

军军最终还是收留了杏儿,他还怕杏儿在外面打工受欺负,干脆让她帮他卖辣椒和调料,这当然是杏儿当初过来就想求军军的事情,现在看来水到渠成。杏儿心里很高兴,自然也很卖力气,她把楼上楼下所有能打扫清理的地方全部收拾一遍,特别是她没来之前,军军喝的那些啤酒瓶,有上百个,她一遍遍的从楼上运到楼下,累的满头汗,终于在上下了二十多次后,所有酒瓶全部移下去了,当时军军去外面去寻找那些饭店餐馆等作为自己的客户,他回来看到杏儿那么卖力,心里很感动,但并没有说什么,这些他都牢记在心。杏儿也注意到军军哥回来已经理了头发,刮了脸,看起来年轻了好几岁,威武自信的神情开始回到军军脸上,杏儿内心替他高兴,看来虎娃夭折的事情慢慢让他淡忘了吧,杏儿心想。

就在军军理发后的第二天,杏儿也去隔壁食街上找了一家理发店,她剪去了自己留了二十年的辫子,当理发师下剪刀的那一瞬间,杏儿不禁两眼泛泪,再见,她的乡村岁月,她在南方都能不遗余力的保留自己的辫子,而现在,为了自己的心上人,她愿意改变。

当杏儿拿着用那双辫子换来的五十块钱,买来一个钢丝床和一床被褥,和送这些东西的老板回到店铺,军军不禁眼前一亮,杏儿刚剪的短发配上粉白的面容,像极了他在电影里看到的女明星,让他心里一动,他急忙帮着那个老板一起卸下三轮车上的东西,说:“你买这些咋不叫我,看把你累的,赶紧喝口水去!”而他的慌乱,让杏儿都看在眼里,她心里暗自发笑,男人咋都这样啊!

起初军军每晚就睡在楼下的那些麻袋上,那些辣椒的味道不时让他大咳,而杏儿就住在军军的床上,听着军军的咳嗽声,她心里很过意不去,现在好了,她在楼上支起来那张钢丝床,在两个床头之间拉起来一个帘子,这样互不打扰,也挺好。

而到了晚上,军军还是没有睡到自己的床上,他怕影响不好,他继续睡在了楼下的麻袋上,看来杏儿的那张钢丝床白买了,又不是睡一起,他怕什么呢?杏儿心说。

一个月后,杏儿开始习惯了店铺的生活,而且店铺的零售生意因为杏儿的到来,开始比以前有所好转。军军塞给杏儿三百块钱,说是杏儿的工钱,杏儿死活不要,说就当她帮忙呢,第一个月工钱就算了,军军执意要给,同时,他告诉杏儿,以前他很少开门做零售,主要是给那些面馆、饭店等送货,自从杏儿来了,零售开始好起来了,而且他觉得杏儿很能吃苦,以后一定会在这城里扎上根的,只要杏儿能好好干,说的杏儿心里一阵高兴,她看到军军真挚的眼神,不想让他伤心,就拿了那三百块。当天晚上,她买了一份猪头肉,一份花生米,十瓶啤酒,平时她和军军都没有做饭,相互换着在旁边的食街凑活吃点,今天她特意买这些吃食,作为感谢军军收留自己,并给自己一口饭吃的回报,她要让军军知道,自己是个感恩的人,他对她的好,她会一辈子感恩戴德,并予以回报。

两人在二楼的白炽灯光下支起了一桌四方小桌,军军坐在自己的床边,而杏儿则坐在一只破木凳上,算是一个简单的宴会,一人一瓶啤酒,相互碰杯后,喝的五迷三道。实际上这是杏儿第一次喝啤酒,像马尿一样的味道让她不适应,但她还是为了陪军军哥,由于第一次喝,很快就有点醉意,她开始话多了起来,她用眼睛直直的看着军军哥。

“军军哥,那天晚上我跟你在虎娃坟前说的话,是我的真心话,我不知道你听进去没有,我真的想给你生孩子,我知道你认为我还小,你不想,我可以等你,我不怕别人说闲话,你没有儿子别人才会说闲话!”说完,她又抿了口啤酒,完全没有了清醒时候的端庄和秀气。

军军一听虎娃,他开始抹起了眼泪,他在恍惚中感到痛苦,他也喝了一大口酒。

“杏儿,你还小,我们相差一轮,虎娃没福气,但我确实不想害你,虽然我恨你嫂子,是她没照顾好虎娃,我也有责任,我对不起虎娃,我不该跑这么远,离开他,就不会让他离开我,但现在又有什么办法让他回来呢!不可能了,我只有好好挣钱,现在我没儿没女,只能靠自己了,其实你嫂子也很后悔,她脑子受刺激了,我不知道她现在咋样了,等过段时间我回去看她,必定我们还是夫妻,事归事,我还得给她钱,养活她,除非我死。至于你那晚说的,我就当没听见,当你小,不懂事,你既然来了,我就得照顾你,但绝不是其他感情,你不要想歪了。”说完,又是一大口啤酒。还嘤嘤的开始低声哭泣。

杏儿看着这个男人,她怜惜他,爱他,但她也知道他有难处,她只好拍拍他的腿。

“哥,我说过的话,不会变的,我只希望你能高兴快乐,我帮你把店铺弄好,我可以等。”说完,她走进那张挂着的布帘后面,那里有她的床。

军军哭完后,继续喝酒,直到把剩下的五瓶啤酒全部干完,他才倒头睡在了自己床上,这是自从杏儿来了后,他第一次睡在自己床上。

一个月后,军军回去谷村一周,回来后闷闷不乐,并学会了抽烟,杏儿经常看到他拿着烟卷,在吞云吐雾中独自发呆。

杏儿能感到军军家又有事了,她又不敢问,只是做着店铺里的杂活。

各种桂皮,花椒,香叶等放在竹筐中,各种大片,中片,碎片壮的辣椒装在小点的蛇皮袋中,红彤彤的散发着窜香。

人们因为杏儿的美丽,不管是老太太,妇女,小伙子,中年人,都乐意到军军的店铺买东西,也因为军军店铺东西实在,不掺假而开始有了名气,军军调料店生意开始火爆起来,人们开始传军军调料店有一个“辣椒西施”,大家都想看看。

过了段时间,建团和桂花嫂又给军军送辣椒了,杏儿见到他们,特别高兴,她拉着桂花嫂到旁边的食街去吃饭,建团和军军正在卸货,她打算吃完后打包早餐回来。

还是在娟姐和强哥的摊位,杏儿要了两碗豆腐脑和四根油条,她和桂花嫂先吃。边吃边聊天,杏儿就问桂花嫂:“嫂子,军军哥家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

桂花嫂一愣,她朝周围看看,都是些陌生人,她把嘴凑到杏儿耳边轻轻说:“军军媳妇疯了!”杏儿听到这个消息,手抖了下,她看着桂花嫂子继续低头吃豆腐脑,自己却没有了胃口,然后她囫囵吃了点,轻声问:“她为啥啊?怪不得军军哥上次回来,看着怪怪的。”“唉,还不是虎娃死了,她自己过不去那个坎,想不通么,怪可怜的。”桂花嫂说着,吃完了那晚豆腐脑和两根油条。剩下两根油条,杏儿又要了三碗豆腐脑和四根油条,一起打包带给军军和建团以及那个卡车司机。

她俩拎着打包的早餐,边走边说话。

“我听人说,军军媳妇前几天在村里追着那些孩子,到处喊着‘虎娃虎娃’,还自己撩开衣服要给那些孩子喂奶,吓的小孩不敢靠近,把人能羞死。其实她老家本来就有哪种病,现在看来,很严重,你军军哥还带她去了县上医院,人家说治不好,只能控制下,不能根治。”桂花嫂边走边说。

杏儿听了这些,心里五味杂陈,原来她有点恨军军媳妇,但现在听了她变成这样,心里却有一丝丝的同情她,但她的心更坚定了,她要等下去。

冬天来了,这个冬季雪特别多,整个市场一夜之间被白雪覆盖,而且不停歇的下着。市场里人流稀少,很多店铺都关起门来,停止营业。

军军和杏儿困在店铺二楼,哪里也不能去,他们只有待在一个有蜂窝煤炉子的旁边,获取点温暖。

“杏儿,你来了这好几个月,也没和家里联系,家里会不会着急?”军军瞅着杏儿问。

“上次我让桂花嫂子带回去三包点心,让她告诉我妈,我在省城,啥都挺好,让他们不用担心的,他们应该知道的。”杏儿拿起蜂窝煤炉子上的钳子,捅了捅里面的煤,说道。

“哥,这天气,你晚上还是睡上来吧,别冻坏了。”杏儿回头看看军军。她知道这几天军军有点感冒,自从上次喝酒后他睡在楼上以后,第二天他就把自己的床拿到下面一楼了,在那些装辣椒调料的麻袋旁自己腾出来一点位置放床。他为了避嫌,除了上次喝酒在上面睡了一次,以后还是睡下面。

“我没事,身体好着呢,你别操心了。”军军抬头望着窗外的大雪,吸着自己的鼻涕,说道。

夜半,杏儿听到楼下传来军军大声的咳嗽声,她拉亮灯,赶紧穿上衣服,赶紧在旁边的暖壶里倒了一杯热水,她端着杯子急匆匆跑下楼,她拉亮了楼下的灯,透过昏暗的灯光,看到军军卷曲在那张小床上不断咳嗽着,她喊道:“哥,起来喝杯水吧。”杏儿走到床前,用手摸了下军军的额头,刚刚端热水温热的手都能感觉到滚烫,军军没有反应。冷风不断从那些门板的缝隙中撺掇进来,刺骨而无情,杏儿继续喊:“哥,起来喝杯水吧!”军军继续没有反应,可能烧糊涂了,杏儿着急的想,她赶紧跑到楼上,把自己的床上的被褥全部抱到楼下,她以前发烧的时候 母亲就是这样捂上辈子,喝水出汗降温的。她又拿了个毛巾,把杯中水倒在毛巾上,滚烫的水很快把冻的发硬的毛巾烫软了,她用双手把毛巾拧干,叠好后敷在了军军的额头,等一切完成后,她才觉得自己刚才有点紧张,现在稍微能好点。她干脆去楼上把小凳子拿起,关掉灯,下楼守在军军床边。杏儿一夜无眠。

第二天早晨,等军军醒来睁开眼,他看到杏儿匐在自己脚底,睡的很沉,他没敢叫她,看着这个美丽的姑娘,如此待他,他内心翻江倒海,昏昏沉沉的又睡过去了。

大雪下了三天,终于停止了肆虐,而风依然像刀子一样在这个冬季徘徊。

在杏儿的精心伺候下,雪停了,军军也好多了,他心里很感激杏儿,他觉得她就想天使一样来拯救他的,他被她的青春活力感染,开启了店铺门,迎接雪后的第一个客人。

又一个春节来临了,店铺的生意就像火红的辣椒一样,红红火火。节前买调料和辣椒的人络绎不绝,人们都期待自己能过一个好年。

忙了大半个月后,距离春节只有五天时间了,客人渐渐少了,军军和杏儿也累的够呛,但看着每天的钞票,两人满脸的笑容。

这个春节,杏儿不敢也不想回家,她怕自己回去就回不来了,她虽然很想念自己的父母,但又有什么办法呢?父亲估计恨死她了,她想。

军军必须回家,他还是挂念自己的媳妇,一想起那个疯人,军军不免有点伤感,他虽然讨厌她,但他又不能不管她,必定那是自己的结发妻子,他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不能做伤天害理的事情。他很纠结,在临走之前,他帮杏儿买了大量吃的东西,配备了足够烧一个月的蜂窝煤,还给了杏儿两百块钱,让她自己去城里最繁华的东大街去买点衣服,好好打扮下,杏儿接过那些钱,望着军军,满眼的喜欢。杏儿送他走的时候,他还不断回头望她,担心她过不好这个春节。

除夕夜,外面又是炮声阵阵,烟火璀璨,杏儿守在店铺二楼,望着窗外的烟花,想起自己那几年在深圳过年的情景,她想,也许自己就是浮萍,永远漂泊在大海中,没有方向,没有归宿。

这个春节,杏儿过的特别开心,自从来到这座古城,她一直没有机会去看看这座三千年的城市,古朴的如一位老人,虽然明代城墙还算厚重,钟楼鼓楼屹立旧城区中心,四方四正的街区,让城市显得如进入古代,她走在城中低矮的街市,看着繁华的街道,又回到现实,她喜欢这种感觉。看着街上的城里人,特别是那些和她一样的年轻人,悠闲的在这个装点的红色灯笼的街道穿行,她有点点羡慕,虽然前几年她也在深圳那座现代化的城市待过,但并没有真正接触城市,那里只是她打工挣钱的地方,而这里,才是她真正接触城市的开始。一连几天,她都在这座城市穿梭,钟鼓楼,大差市,桥梓口,大雁塔等,让她开了眼界。

有一天,她走在东大街的街上,自己流连于那些商店,看着玲琅满目的女士衣服,她突然觉得,当初她要给军军哥生孩子的想法多么幼稚,她觉得自己忽然长大了,她很感谢军军哥,他始终为她的前途着想,而她当初似乎并没有搞懂 军军哥的意思,她现在终于明白,军军哥的良苦用心,这一年多的接触,让她知道,军军哥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她爱他,但她需要把这份爱藏在心底,那才是真正的爱,否则她就真正把军军哥陷入不义,谷村人的态度,虽然有时让她伤心,父母的强制,也令她难过,但他们也许没有错,那才是真正的伦理道德,她开始懂了。

那晚,在店铺二楼,她拿起一本平时记账的本子,她撕下来一张纸,她已经做好了新的打算。

当军军从谷村回来后,他发现店铺的门是锁的,他打开门,上到二楼,屋里收拾的整整齐齐,在那个餐桌上,放着一张纸,他拿起来,看到了杏儿留给他的一封离别信。

“军军哥:您好!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离开了。

我离开不是因为您对我不好,而是您对我太好了。

你知道,我是爱你的,但我不想让这种爱,让您成为不义之人,那我就是个坏女人了,我把这种爱藏起来,直到永远,我知道我还会想念,但我会把这种想念化为亲情,把我的爱永远尘封起来。请原谅我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让您为难了。

我说过我要给你生孩子,也知道嫂子(这是我第一次这样叫)不能生育了,我想给你生一个和虎娃一样的孩子,但现在,我知道,嫂子为了虎娃得了病,我终于明白了她失去虎娃比我们任何一个人更痛,我原谅她以前对我的侮辱,我原谅她。也希望你能原谅她,她是个可怜的女人,你一定要对她好,我走了,希望下次您见到我的时候,不再把我当孩子,把我当您的妹子好吗?

您一个人在外面,注意身体,多回去看看嫂子,最好能把她接过来,给她在大医院看看,顺便让她照顾下您,我希望你们都好好的!

再见!哥,您多保重!

杏儿”。

而此时,杏儿正坐在开往南方的火车上,她在心里和故乡告别,和青春告别,和爱的人告别。

后记

几个月后,军军把老婆接到了省城,去了最好的医院,为妻子治疗,军军老婆精神日渐好转。他们过着平淡的生活。

谷村依然贫瘠,缺少了年轻人的村落,老气横秋。

福茂再次收到了杏儿的汇款单,他喜笑颜开,杏儿的母亲还是担心杏儿还没找到婆家。

建团和桂花生意越来越好,盖起了两层楼。

一切都按杏儿的期望在发展。

杏儿时常穿着工服,望向窗外,南方一座省会城市的高塔高耸入云,遥想自己的故乡,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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