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丁向前进之绝技

                                                    一

    丁明杰做梦也没想到,人到中年,还不经意间学会了一个绝技,而且在肉眼可见的进步里,功力日渐深厚,技艺高超纯熟。相熟的人问了,他只是笑笑,把话题岔开。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听说了,也问,他一声不吭,或者干脆一走了之。于是有人就半开玩笑半认真说他藏私,有人就私底下瘪瘪嘴,说他故作莫测高深。
    丁明杰一概不理。那些人或许以为他还是以前那个胆小慎为的老丁吧?那就让他们这样以为好了。再说,这事儿也不大容易说清楚道明白,而且......绝技嘛......不是理所当然应该秘不示人吗?那怕是傅前进——丁明杰的高中同学,生意伙伴,转弯抹角打听了好几次,他不也铁口金牙没松口?
    丁明杰刚刚想到傅前进,他的电话就打来了,说李文慧从老家县城来了。丁明杰说,那就让他来尽地主之谊,请客烫火锅吧。
    他们三人是高中同班同学。李文慧比他们俩要大半岁,高中时他们仨曾经短暂组团参加过学校诗歌大赛,那以后他俩都叫她慧姐,都暗恋上了她。当年高考,李文慧出师不利,上了所专科学校,毕业后回老家县城吃上了公家饭。傅前进考进中医药大学,毕业后在省城转悠了大半年,没着落,回了老家县医院坐诊。嘴上无毛,血气方刚,是中医医生被人们认为经验尚浅的标志。于是门前冷落鞍马稀了好几年。后来跟慧姐结了婚,生下小孩,混到下巴冒出稀疏而茁壮的胡须,有了一星半点儿地位,傅前进又不安分了。县城至省城的动车开通后,傅前进经常来省城晃悠,说是寻找实现人生价值的机会。那阵子,丁明杰手头分外窘迫,两人喝酒吃饭大多由傅前进买单。有次在大排档吃冷淡杯,丁明杰喝高了,一个没忍住,把自己会的那点本事若隐若现露了点端倪。傅前进贼精,抓住机会对丁明杰苦口婆心游说了几次。丁明杰起初对用自己那点雕虫小技挣钱没啥信心,后来还是同意了,大半原因是那时他儿子上寄宿学校再加校外补课,兜里真没几个钱了。空余时间接个设计的外活,偷偷当个咨询专家什么的,又杯水车薪,顶不了近渴。鉴于两人的实际财务状况,本着减少开业难度,尽快回本赚钱的宗旨,两人合计着开了一家中医药诊所。因为两人有正经职业,也没想过辞职,就定了个周末和节假日才营业的规矩——其实上门的多数病人不是熟人就是熟人的熟人,而且有的是闲暇时间。平时就请个刚毕业的小护士守着诊所,负责电话预约和偶尔上门登记预约的客人。
    诊所不大,不足一百平米。老房子,位置一般,租金便宜。两人本着节约办大事的准则,参照常见的中医诊所的模样装修了一番,挂上营业执照和执业医师胡须飘飘的大幅彩照,找人择了个黄道吉日,开张了。
    这次是诊所开张以来,慧姐第一次光临省城。慧姐长得还是那么白净秀气,娇小玲珑,大眼睛,小鼻梁,目光温润娴静,给人沉稳安宁的感觉。傅前进却长着一副黑脸,体型高大敦实,与人们想象中的白衣大夫的形象相距甚远。小眼睛精光四射,灵动活泼,颇为符合他不安分的个性。两口子并肩坐在一起,黑白分明,倒也相映成趣。丁明杰见了,心里既感有趣,又五味陈杂。
    周末时“餐饮一条街”的餐馆门口似乎永远有人排队。丁明杰联系了几家有名的老火锅店,都回答客满,快下班时才捡了个漏-有一桌客人临时取消了订座。三人点了中辣红味的锅底,荤素搭配相当的招牌菜。不一会菜就陆陆续续上来了,三人就边吃边聊。还是那些永远聊不完的老话题----高中同学啦,县城和省城共同的朋友啦......统统成了谈资和下酒小菜——谁谁又官升半级了,谁谁捡了个机会做生意大发了,谁谁两口子离婚了又找了小学同学......天南海北聊了一阵,慧姐拿亮闪闪的眼睛望着丁明杰,问:“杨小英......还是没回来?——”慧姐接着说,“有一年了吧......又当爹又当妈的,还要经常出差,你也够不容易的,还跟着老傅瞎折腾,开啥诊所嘛。”
    丁明杰尴尬笑笑,心说我也不想忙成狗啊。
    “......对了,听老傅说你会气功,还能治病。谁教的,你爸?”
    丁明杰听出了慧姐语气里的疑惑,清了清嗓子,一时半会儿不知道怎么接话。他移开目光,望向对面的傅前进,傅前进正低头夹了片大毛肚,专心致志涮着。这家伙,真是大嘴巴。不是说好了瞒住慧姐吗?丁明杰不知怎么联想起有次高中同学聚会,有人喝高了,在他耳边叨叨傅前进在外面养了个大嘴巴姑娘的传闻。看着对面风韵犹在的慧姐,他暗暗叹了口气。
    火锅店已进入高峰时间,人来客往,音乐沸腾。这阵子,他们两人已喝了八瓶冰镇啤酒。丁明杰的脸色越发红了,头晕,但脑子还没糊。他心里有了计较,又跟傅前进碰了个满杯,放下杯子,嘴里喷着酒气,两眼微微发红,看向慧姐,问:“想听个故事吗,慧姐?”
    慧姐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饶有兴趣地点点头。 
    “那是一年前的事了。那阵杨小英不是正跟我放对吗?娃儿上了寄宿中学,她说呆在家里好无聊。我说那就找个工作,干她以前的老本行也行。她又说黄脸婆了,那里比得了那些长得标标致致的小姑娘,再说,钱又不多,还得天天看别人脸色,不安逸。她也不想想,一个快四十岁的女人了,没有一技之长,还能挑啥?好吧,不去就不去,在家安安心心呆着,煮煮饭,洗洗衣,搞搞屋里卫生。晚饭后,两人也出去散散步,消耗消耗肚皮和腰上的肥膘。这样的日子也不错。但过了不到一个月,她耐不住了。先是隔三差五跟小区邻居们打小麻将。家务没耽误,我也没啥意见。可是不久就转战去了小区门口对面的茶馆。输钱了,就打电话让我在外面将就一下,说她没时间回家做晚饭,要翻本。偶尔几次嘛,我也忍了。但不长时间,她就完全沉迷了。无论三缺一还是一缺三,城东还是城西,只要有人召唤,风里来雨里去,从不迟到,永不拒绝。
    “输钱?起初还是赢多输少吧。她把钱看得紧。再说,我每月工资就那么多,花销又大,剩不下几个钱。
    “劝?哪没劝。我把丈人丈母娘都叫来过几次。刚开始还能憋两周,后来就不管用了。老人们气了,轻易不上门了。慢慢地,我也灰心丧气,不劝了。因为儿子周末要回家,我就买了几本菜谱,跟着网上视频,学会了煮饭炒菜。味道咋样?应该还可以吧,反正儿子说味道不错。
    ”有一天,她打电话告诉我,她遭人算计了。钱全没了......她要跟人出去跑生意。还说儿子今后就拜托我了。我很生气,但想想不管咋样,她还想着儿子,就告诉她,钱没了就没了。做生意也要本钱,回家合计合计再说。但她把电话挂了,再没回家。没几天,手机打不通了。所有的联系方式,QQ呀,微信呀都断了......
  “有个周末,儿子去了外婆家。我想去打打羽毛球吧又没凑齐人,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就起了回趟老家的念头。怎么不知道?哦,我当天跑了个来回,再说,周末嘛,大家也忙。”
  “我还是打了招呼的。是吧,老傅?”
  傅前进正站起来,用两个指头比了个抽烟的手势,听见丁明杰的话,点点头,出去了。
  “我父母啊?还在老家。我爸那个小诊所,钱没挣着,倒开得像家免费的养身场所,天天人来人往,看病的没两个,闲聊的挤满了屋。我开车到家时快中午了。吃过午饭,陪着我爸我妈聊了一会,就去了屋外转转,村里走走,差不多就该回城了。临走时,我妈让我自己去阁楼上装点花生核桃,说是带给她孙儿。下楼梯时,不知怎么看见楼口的木箱上放了一本书。书的封面挺干净整洁,奇的是边上搁了一根擀面杖似的袖珍小棒。小棒凉沁沁的,既像玉石又像木头做的,拿起来也挺有分量。就着窗外透进的光线,小棒看起来是深红色的,但色彩分布不太均匀,中间大部分颜色深,两端就明显变淡了。我拿起书,封面上只印着深绿色的几个加粗字体——棒气功入门。没有作者,也没有出版社。我当时也是鬼使神差吧,顺手就拿下来了。在院子里找到我妈,问她书和东西是谁的?她说不知道。又问正在打扫堂屋的我爸,他说那不是你带回来的?我也没想那么多,就把书和小棒带回来了......”
   丁明杰感觉口干舌燥,拿起茶杯喝了口老鹰茶。
  傅前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到了桌前,脸上显出一副你小子就会瞎编的表情。他见丁明杰的话头停下来,就端起啤酒杯提议道:“干了杯中酒,散了吧?”
    “慌啥?”丁明杰叫过服务员,把剩下的啤酒全开了。
    还没到十二点,他可不想这么早就回家,尽管他感觉自己真的快醉了。

                                                  二

    丁杰明回到家,在客厅休息了一会,又去厨房蒸上了一锅馒头,洗漱完毕上床时已接近深夜一点。他不喜欢躺在床上刷手机,但今晚却久久没有睡意。他坐起,打开卧室的电视,画面却显示出长长的更新提示。待黄橙橙的横条慢腾腾从左到右走完,丁明杰又没了观看的兴趣。他关掉电视,关掉灯,躺下,两眼茫然瞪着模糊不清的天花板。
    酒也喝得够多,话也说了不少,当然啦,傅前进会认为他在编故事——至少回老家发生的事情他是不会相信的,尽管他只有中医大夫的脑袋。不过,丁明杰今晚可一点没有蒙瞒慧姐,说的全是实话。
    那么,假如有一天他和慧姐独处,他会把全部事情原原本本告诉她吗?丁明杰相信,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是不会犹豫的,但现在,他不敢肯定了。他相信慧姐不会在乎他的什么绝技,但老傅的心思可是难猜......慧姐明亮的双眼又浮现在他眼前,仿佛在点头,又好似在摇头责备......
    丁明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那时,他老婆杨小英刚刚离家出走,他也遭遇了升职困境。他所在的部门主任退休,作为唯一的副主任,他以为自己是不二的接替人选。但在命运的轮盘赌桌上,个人却永远不会有买大不陪小的机会。不久,公司总部管理部门空降来了一位副主任。他被顶掉了,但是新的职务却迟迟没有下文。

那阵他分管的几个项目陆续进入了收尾期。他去了主任办公室,因为项目进入收尾,设计工日大幅减少,将会直接影响项目团队成员的年底奖金。新主任笑眯眯的,让他不用着急,有了新项目,一定会优先考虑。
“你是老同志,觉悟高,又是业务骨干,今后可要挑大梁哟。“主任笑容满面,从宽大的办公桌后踱出,客客气气送了两步后停下,轻轻拍拍他的肩膀,说道,“是吧,老丁?”
接下来,丁明杰的境况却微妙了。部门的业务量仍然饱满,也从公司新中标项目里陆陆续续分到了不少活,但他分管的项目数量还是收一个少一个,项目团队骨干也以各种理由被调走或者借走。他被变相闲置,边缘化了,也可能很快就被调换到其它部门。
几个年轻的下属愤愤不平,说要找公司分管领导反映。他阻止了。他也曾年轻过,知道意气用事的负面后果,甚至还可能坏了小年轻们的前途。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留给上上下下的印象一直是沉默寡言,老实肯干。但那些跟他差不多年龄段的人可能忘了,他丁明杰也曾经热血过,也为了攀登专业的顶峰质疑过,为了身边的不公平慷慨激昂过。现在,为了那些跟随他奋战了几年,养家带口,薪资菲薄的年轻人,他得做点什么了。
丁明杰犹豫和琢磨了好久。隔天,他敲开了了公司总经理的办公室。
谁也不知道两人谈了些什么。半小时后,丁明杰离开了。没过两天,他的任命文件就下发了,还是老部门,还是唯一的副主任。新主任请他去办公室,两人和和气气商谈了半天工作。主任还是客客气气把他送出门,只是抬起来准备拍他肩膀的手,中途又不易察觉地收了回去。
于是部门的运转又恢复如常,只不过人们看丁明杰的眼神混杂了不少内容——尊敬是不用说了,但更多的是疑惑,甚至谣传了一阵他是总经理的远房亲戚云云。有自以为私交甚笃的找了机会旁敲侧击,发现丁明杰还是以往沉默寡言的样子,但他的神情仿佛变了许多,看人的眼神,偶尔闪出一两点亮光。于是人们愈发疑惑不解了。
杨小英还是渺无音讯。儿子的成绩也没见起色。生活犹如公司办公楼后面那处人工湖,波澜不惊。过了一个月,丁明杰被拉去参加市业余羽毛球挑战赛,但比赛进入到第二轮,他的腰就扭伤了。
丁明杰只好请了假在家休养。空闲时间,他就半躺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遥控板从前到后换了一遍台,也没找到令人感兴趣的节目。百无聊赖中,他的眼光落在了茶几上的一本书上,再细看,不就是自己从老家带回来的那本薄薄的气功入门书嘛。他坐起,探身拿过书,随便翻了几页,觉得倒还通俗易懂。想了想,又翻了几个抽屉,找出那根小巧的短棒,按照书中的修炼说明,把短棒的两端抵住双掌掌心。他试了两遍,毫无动静,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前几章内容,关掉电视,来到书房靠窗的地方。
“心境空明。无欲无念。”丁明杰用心记住开篇上的心诀,闭上双眼,竭力排除杂念,放松身心,想象自己置身于一个无色无味的虚空......然而,良久,双手掌心抵住的小棒两端处,并没有感触到书中里描述的那般若有若无的热流。他把心跳放缓,气息放长。还是毫无感应,丁明杰泄气了。他睁开眼,垂下双臂,准备结束修炼。但是,在短棒接近腹部,准确地说,接近丹田时,异象发生了——短棒似乎与掌心粘连住了。慢慢地,短棒通体红润光亮,娇艳欲滴。掌心也微微发红......然而,也仅此而已。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书房外一声清脆的鸟鸣,才惊醒了不明所以的丁明杰。他感觉糟透了,没着没落的,仿佛整个人被掏空了似的。他来到客厅,望望墙壁挂钟,时针已指向了中午十二点——他记得自己进书房时还不到十点。真有点深山一天,人间一年的意味。他进了厨房,打开煤气灶,准备下碗面条对付一顿。当他半蹲下,拖出装满面条的食品柜站起来时,刹那间,丝丝热流水一般从丹田润出,像涓涓细流,由小腹,至躯干,乃至四肢百骸......浸润全身......无边无际的轻雾升腾,袅袅绕绕,飘飘渺渺,又消失的无影无踪.......
丁明杰楞了,不明白刚才一瞬发生了什么。不过,他意识到扭伤了的腰——好了。他试探着左右扭了扭,毫无痛感,而且腰肌韧性似乎明显轻快强健了许多。
中华真的有神功?或许吧。他仍然不太相信刚刚发生的事情。他是学工科的,又从事了近二十年工程设计工作,气功于他,比在内陆盆地城市看见海市蜃楼还不可思议。吃过午饭休息了一阵,他又练习一遍,确认自己是否真的碰上了奇遇。结果令他窃喜,他又感觉到了那种异象和奇效。而且,经过对比,他发现有无短棒辅助发功,效力大相径庭——但他还是不敢确信自己学会了一个绝技。
那段时间,丁明杰入了迷,魂不守舍,就像大多数初次学会开车的人一样,一有机会就想操练操练。有次出差,一位综合部的女同事受寒了吧,半夜三更肚子痛得厉害。但项目营地地处偏僻山区,又正逢连绵大雨,交通极为不便。夜晚更不敢冒险驱车去几十公里外的县城。眼见大伙束手无策的样子,丁明杰鼓起勇气,毛遂自荐了一回。没想到还真有效果。这事传回了公司,大部分人听了,要么半信半疑,要么就当个笑话,只有当事人确信无疑。但丁明杰的这玩意跟药物一样,也有副作用,那就是接受过他发功治疗的女性,在几天时间内肌肤会保持异常光洁鲜嫩,好似有排毒美颜的神效。事实之一是综合部那位年近四十的女同事,回单位后不但跟着丁明杰学起了打球,还足足缠了他一个月。这令丁明杰迷惑不解。而且,他后来又陆续验证出他的绝技似乎仅对女性有奇效,于男性却不太灵光。
那时,丁明杰以为只是无意中学了一个强身健体的气功,哪会想到还能用来开诊所,甚至惹出剪不断理还乱的是是非非呢?

                                                              三

    一年一度的庆五一篮球、气排球和羽毛球团体比赛活动又将拉开大幕。听说公司总经理将率领导班子参加,主任就很重视,亲自担任本部门参赛队伍的领队兼教练。主任还大笔一挥,给参赛队员配置了一身名牌行头,以期产生使领导们眼前一亮的奇效。主任虽然年龄不大,才三十有二,但身高不足一米六,体重却达八十公斤之多,亲自上场确实勉为其难了。于是,只会打羽毛球的丁明杰,被主任安排了每一项比赛。
  “领导不带头,哪行?”主任在动员会上语重心长地说。
  然而,激情洋溢的活动最后却在令人震惊的丑闻中草草收场——总经理被纪检部门带走了。董事长只好暂时亲自兼任总经理。人们传言纷纷——新一轮人事调整的大戏又将上演了。
  丁明杰没太在意这些变动。上一轮职务调整过程中的周折,让他直面了活生生的现实——个人是当不了轮盘赌的庄家的。上次他能直接去找前任总经理,起了一点效果,纯属侥幸——很少有人还记得总经理是他刚入职时的部门主任。而且,那时的主任因为一次设计产品审核把关不严,差点导致工程事故,丁明杰正好在工地现场,想方设法排除了后续隐患。后来主任节节高升,他却多年原地踏步。两人之间慢慢只剩下旧情却再没有了交情。上次,丁明杰万不得已,把那点稀薄的旧情一次性挥霍了。
  现在,公司内部的合纵连横,暗流激荡可以影响他的工作,但也超越了他的生活。所以,工作如常,生活依旧才是应有的常态。那么,该干啥还是干啥吧。而且,自从诊所开业后,经济条件改善明显,心情自然舒畅了许多。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马克思他老人家上百年前的谆谆教导,现在乃至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仍然会是闪闪发光的真理。
  所以,丁明杰打球的次数就越来越多了。这次他在公司同事拉的球友群上报了名,下班后就直接开车到了距离公司十分钟车程的飓风羽毛球俱乐部。这是一家开张不久的俱乐部,听说场馆内设施不错,球友们早就吵吵着要去实地体验了。丁明杰换好衣服,拎上球包走出更衣室,发现多数球友已到了,而且,多了一位陌生球友。
    “琼姐。老丁——”综合部的那位女同事笑嘻嘻替他们俩做了介绍。
琼姐身高不低,看起来不比身高一米七的丁明杰矮多少。肤色偏黑,或许是喜爱运动的缘故,身体壮实,但也看不出明显的赘肉。圆圆的脸庞,眉骨棱起,眼窝深陷,颇有些异国血统的样子。虽然看起来保养不错,但脖子上的颈纹还是掩藏不住中老年妇女的年龄。琼姐看起来显得随和,热情,但举手投足间隐隐带出些许傲气。
    琼姐的球技一般, 但不知什么缘故,有几个球友,包括综合部的那位女同事,在球场上一边不迭声地称赞琼姐,一边使出浑身解数给她喂球。

琼姐兴奋异常,满场飞奔,简直把岁月不饶人这个铁律踩在了脚下。终于,在她心到手到脚未到,奋力抢救一个网前小球时,用力过猛,扭伤了脚腕。对面喂球失误的女同事显然吓坏了,丢掉球拍,从球网下钻了过来,蹲下去一把抱起琼姐的伤脚,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其他几个人忙着去球包掏寻红花油之类的跌打扭伤药物。一直抱着脚的女同事想起了什么,抬起头,尖声嚷嚷道:“......老丁!......去叫老丁......快去呀……”
丁明杰已经上了球场。有人跑过去,在场边挥舞手臂,叫了几声,正在双打的四人才暂停了下来。丁明杰提着球拍过来看了看,脚裸已红肿。
"普通的扭伤嘛。冲冲冷水或者冰敷,擦点红花油或者治扭伤的药膏,休息一段时间,不就痊愈了嘛。"丁明杰不以为然。但女同事见琼姐一副忍无可忍的痛苦表情,就提议让丁明杰用气功试试。丁明杰不太愿意,就说没带发功用的家伙,但架不住一圈球友半是劝说半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起哄,还有琼姐既有期待又有疑惑的眼神,丁明杰答应试试,但提了个条件——治疗时其他人一律回避。众人有点失望,见琼姐同意,就慢慢散了。球馆只有两间小小的男女更衣室,几个女球友把琼姐扶进更衣室,出来关上门,守在门口,留下丁明杰和琼姐。
不一会,丁明杰开了门。守门的几个人站起来,准备进去扶琼姐,却惊讶地看见她自己笑微微跟了出来。
丁明杰说只能先把痛止住。不过,只是普通的扭伤,休息几天就会完全消肿复原。
“神奇!真的神奇。”琼姐看来很满意,临走时,主动与丁明杰握了握手。那几个人也没留下,前呼后拥陪着离开了。

    不知不觉间,夏天就好似过了一半。丁明杰出了一趟长差,刚到家,一个电话就追了进来,请他去主持一个设计产品的抽查会。他拿着话筒还没讲到十分钟,会议桌上的手机就呜呜震动起来。见是个陌生的号码,他就没理会,但对方很顽强,大有不打通绝不罢休的气势。丁明杰只好示意会议继续。他拿起手机,出门来到楼层走廊,接通了电话。
    “丁主任吗,我琼姐啊......”
    丁明杰楞了,一时半会没想起这琼姐是何方神仙。对方好似预料到了他的健忘,帮他回忆了一番往事。琼姐说话中气十足,语气里透出一股说一不二。她说在家练瑜伽时把肩膀扭了,外用的药搽了,内服的药也吃了,但过了一天,愈发严重了......丁明杰嘴里嗯嗯着,心里明白对方的意图。或许是感觉到了丁明杰的漫不经心,琼姐直接表明了来意,说:“这事嘛,还是得劳丁主任的大驾。”话筒里传出爽朗的笑声。接着,琼姐用很笃定的口气,说了一个地址。丁明杰没听清楚,也不想追问,说他正在开会。琼姐似乎生气了,嘀咕了句什么,把手机挂了。
  丁明杰回了会议室,没再想这事。
  下班到家,吃完晚饭没多久,丁明杰接到了综合部那个女同事的电话,说她正在他家小区门口,让他把东西带上,一起去琼姐那儿。丁明杰正在电脑上准备一个课题的PPT,回答说他有事没在家。女同事自然不信,因为她知道丁明杰已婚独居的现状,业余爱好就是打球,散步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她在电话里又是恳求又是劝说,见丁明杰还是爱搭不理,只好耍赖皮,说不答应她就一直等在小区门口。丁明杰无奈,又不好翻脸,只好答应了。
    车子出了三环不久,就驶进一个冷冷清清的电梯高层小区。丁明杰跟随女同事上了十七楼,到了离电梯不远的一个房门。女同事按了门铃,门开了,露出琼姐的笑脸。
    外面的气温仍然热不可耐,客厅里冷气却开得很足。女同事似乎是这儿的常客,熟门熟路开了冰箱,替女主人给丁明杰倒了一杯冷饮。丁明杰扫了一眼,发现客厅装修简洁,家具不多,将就够用,暗自感到奇怪。三人聊了一会,但话题都若无其事地回避了之前的尴尬。
    丁明杰不想多呆。他让女同事把琼姐扶进房间,没等他开口,女同事笑笑,一副很懂规矩的样子,关上门出去了。
    琼姐笑了,说:"她倒懂事。"
    “......还会耍赖皮。”
  丁明杰随口接了一句。他背对琼姐,从包里拿出袖珍小棒,开始运气发功。不一会,他转过身,把微微发红的双掌,对准了琼姐的患处......
    送丁明杰回家的路上,女同事斜眼看了看右边的丁明杰,突然嗤嗤笑了,说:“老丁,你是不是该感谢我?”见丁明杰不吭声,又用半是神秘半是炫耀的口气接着说,“知道琼姐是谁吗?不知道吧?”
  丁明杰闭上眼,靠着座椅,还是不接话。
  “老大的婆娘!”女同事压低了嗓音,仿佛隔墙有耳似的,接着说,“公司里知道的人不多,可不能说出去,知道吗?”说到这儿,女同事的眼睛亮了,问道,“怎么谢我,你说?”
    丁明杰感觉自己身体的某处似乎热了一下,又似乎什么反应也没有。他暗暗自嘲了一句。不过,认识了公司老大的老婆,没有好处,但绝对没有坏处吧。
    “火锅,串串,还是西餐?只要不选我,随便!”丁明杰难得开了句玩笑。
    “嘁!哪个稀罕?好吧,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谁让咱们老铁呢?”女同事似乎赌气地说,“琼姐待人不错,喜欢帮人办事.....明白我的意思吧?”
    女同事一脚踩住了刹车,丁明杰住的小区门口到了。

  每年一跨入雨季,就进入了防洪度汛的关键时期,各部门上传下达的海量文件就在网络间穿梭往来,平时懒懒散散的相关部门和人员立时就像上满了油的链条,二十四小时绷紧了劲头运转。丁明杰分管着部门的安全管理工作,又兼了多个项目部负责人之职,这个时期,免不了频繁赶赴项目现场,或陪人巡查,或参加抽查,或迎接检查。有一次,工地发生小型塌方,丁明杰急急忙忙去了。白天查看塌方现场,晚上开会研究处理方案。有天晚上十点回到住处,刚进门,他的手机就响了。一看是儿子班主任的名字,忙不迭接了。刚听了几句,丁明杰头就大了,原来儿子又闯祸了,把人打得鼻梁骨折。班主任要求他马上去学校,迟了,学校这次真有可能把他儿子开除。老师的手机挂了。丁明杰一屁股坐下,考虑了几分钟,又诚惶诚恐回拨了班主任的号码,用飞快的语速,学生一般的口气,把自己已身处异地,不能及时赶回的窘境报告了一番。班主任的语气仍然缺乏温度,沉默了一会,说对方家长已经找到了校长,强烈要求开除他儿子。挂断前,他听见班主任叹了口气。
    班主任是英语老师。儿子的学习成绩一塌糊涂,唯独英语成绩名列前茅,这或许是儿子喜爱篮球,经常观看NBA的英语节目收获的意外之喜吧。
    绝对不能让儿子被开除。当初为了送儿子进这个私立中学,杨小英把她家在本市所有能找的人都找了,能送上门的礼都送了。现在,如果儿子被开除了,让他丁明杰再去跑路打点,想想都会做噩梦。但,现在他还能信赖谁呢?丁明杰突然有点怀念老婆杨小英了。如果她没离开,凭着那爆裂的性格,不说让校长头皮发麻,至少会让校长不会轻易做出鱼死网破的决定。
    丁明杰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排除了一个又一个可能性,猛然,他停了下来,想起慧姐有次说过,她在本市有个表姐,也是公务员,好像在市教育局。管他呢,死马当作活马医。丁明杰也顾不得已近深夜,调出慧姐的手机号码,拨了过去。过了几秒,对方挂断了。丁明杰诧异了,又打开微信,发了几行文字。过了几分钟,慧姐回了电话。丁明杰急急忙忙把事情给慧姐说了。慧姐确认了她表姐的工作单位,说她马上请假,明天一早乘动车,到了后直接去找表姐。慧姐让他不要着急,说:“ ......能回就回,不着急......有我呢。”
    手机挂断的语音响了好一阵,丁明杰才按下挂断健。他低头弓腰,双眼湿润,心里百感交集。过了一会,他才回过神,想起刚才似乎听出慧姐的嗓音有些沙哑,不知是发炎还是生病了......

                                        五

    丁明杰又一次失眠了。他一直深埋在脑海,却一次又一次顽强昂头而出的那个灵魂之问,今夜又来纠缠他的睡眠了。
    “我是怎么丢失了慧姐?”如果丁明杰知道刚才慧姐挂断他手机的原因,他会再加上一句:“我竟然敢丢失慧姐?”
    是的,就在刚才,他给慧姐挂电话时,慧姐正在暗暗饮泣——傅前进早已出轨了,现在已公然与他的相好在外招摇过市,一点不顾及颜面了。
    丁明杰在路途耽误了好几天才回到的省城。因为雨季,沿途道路山体崩塌,截断了好几处公路,有些地段还出现了小型泥石流。当他风尘仆仆,满脸沧桑地回到家时,慧姐已经离开省城。他儿子不会被开除了,但破财买单是免不了的。
    于是抽了个空,丁明杰带了礼物,去了慧姐的表姐家,向她表达谢意。出了表姐家,刚刚坐进车里,手机就响了。他见是傅前进的电话,没接,也没挂断,按了静音键,把手机丢在副驾座椅上。
    他想起这之前,慧姐的表姐告诉他的傅前进出轨的事情,就气不打一处来。表姐拜托丁明杰帮忙劝劝——傅前进可以无所谓,但慧姐是公务员,大小是国家干部,离婚导致的影响极坏,再说,两人毕竟还有孩子......
    丁明杰快到家时,傅前进的电话又追了过来。他想了想,点了免提键。傅前进没多话,只是说守诊所的小护士不太机灵,他准备换了。丁明杰不置可否。诊所的日常管理是傅前进的事,他爱折腾就折腾吧。
    傅前进把事说完就挂了。丁明杰回到家,又打了过去,转弯抹角问了问慧姐的表姐说的那些事,但傅前进的回话轻描淡写,似乎两人只是拌拌嘴,生生气,没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丁明杰作难了,只好把这事搁下。吃过午饭,他睡了个午觉,起来看见了琼姐的微信留言,说晚上请他吃饭,顺便再看看她的肩膀扭伤。丁明杰的心脏咯噔了一下,他不知怎么联想到了公司正在掀起的人事动荡。按照惯例,公司一把手换了,公司中层基本上一个都不能幸免。这不,他们部门的主任这大半个月几乎每天只是到办公室应个卯就再见不到人影儿了,看来这小胖子对屁股底下那把椅子已经毫无所恋,另寻高枝去了。那么,琼姐这把良枝,他攀还是不攀?
    丁明杰纠结了。他给琼姐看过扭伤的肩膀,后来又半推半就去过两次。他知道琼姐已经察觉了自己肤色的变化,对他的态度一次比一次热情,脸色一次比一次柔和,甚至看他的目光......有亮......有光......有湿润......
    “老丁,你变了......”丁明杰去卫生间洗脸时,对着镜子里那个个子中等,肤色健康,除了鼻梁还算挺拔,五官只能说普通的中年大叔喃喃说道。他愣愣地望着镜中的自己,突然发现自己鬓角的一两根发尖,微微发白了。他心里一阵惶然。
    来到客厅,丁明杰不再犹豫,他拿起手机,毫不含糊地发送了肯定的回复。

    琼姐请的是西餐,位置倒是在闹市中心,但却在一条偏僻的小巷,丁明杰跟着手机导航,开车来回绕了两圈才找到一个很不起眼的入口。不是常客,恐怕是不得其门而入吧。餐馆不大,上下两层各摆了五六张桌子。装修有些陈旧了,但就餐的人不多,也没什么喧闹的声音。昏黄柔和的灯光撒下来,很有些朦朦胧胧的意味。
    丁明杰上到二楼,扑鼻而来的是淡淡的混杂了轻柔咖啡、脆香面包和风味牛排味的好闻的香气。他的目光从左到右扫了大半圈也没发现预订的位置。他转过身,走过楼梯口左边怀旧风格的装饰墙面,看见了正在刷手机的琼姐。他走到离座位还有三步时,琼姐抬起头,笑吟吟望着他。
    琼姐显然新做了发型,高高的发髻盘在脑后,衬得脸庞越发圆润。紫红色的连衣裙虽然不太搭配肤色,但因为脸色比以前白了不少,就多了一些味道,只是壮实的身材,估计走不出多少婀娜多姿。领口低开,即使光线暗淡,瞧过去还是显目的一大片。丁明杰赶紧挪开眼光,紧走两步,在琼姐对面坐了下来。  
    餐馆的生意不错,坐满了三三两两的客人,但大部分是年轻面孔,看上去不是情侣,就是哥们闺蜜。空气里回旋着轻缓的民族风旋律而不是西方的乡村音乐,昭示着此地的特立独行。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网红餐厅,年轻人的打卡之地。
    丁明杰以前很少进西餐馆吃饭,倒不是觉得味道不习惯,而是点餐时看到菜品后面紧跟着的价格,实在让人肉疼,而且吃完了,还老是觉得肚子空落落的,像没吃一样。现在看到那价格,勉勉强强能接受了,但周围窃窃私语的浪漫,让他拘谨尴尬,浑身不自在。琼姐倒是一副淡定自如的样子,刀叉娴熟,谈笑自若。
    两人聊了好一阵球经,崇拜了各自的偶像——丁明杰喜欢林丹的骁勇善战,琼姐中意李宗伟的练达聪慧。当然,还有各种羽毛球赛事的精彩打法......后来谈到了各自的家常。琼姐应该清楚丁明杰的家事,就没有多问。丁明杰当然也不好对对方表示出过多的好奇,倒是琼姐,主动说了自己的一些事情,比如在那个单位啦,干什么啦等等。最后,两人不约而同沉默下来,端起杯子,仿佛要好好品尝咖啡的苦涩浓香,欣赏别具一格的音乐。
    楼上又来了几个年轻情侣。琼姐放下咖啡杯,向后一靠,漫不经心问道:“……那个……你那个本事——"她比了一个动作,“从哪儿学的?”
    “......这个啊——”丁明杰看向琼姐,做出一副突然想起什么的表情,说,“坐了这么久,还没问问琼姐您的伤呢?”
    琼姐笑笑,毫不在意的样子。两人的话题,就又转到了运动医学方面去了。

    时间过了一个半多小时,见丁明杰有一些坐卧不安,琼姐好脾气地按了铃,准备买单离开。丁明杰见了,忙掏出钱夹——他还是保留了随身带现金的习惯。不料琼姐只对前来的服务生报了个卡号,完了对他笑笑,说他下次请客好了。
    “一言为定。那就下次。”丁明杰真的想着下次还来这里回请琼姐,虽然他还是觉得麻辣味才是心头之爱。
    出了餐馆,丁明杰以为还是去上次那个小区,琼姐却说不用,她就住在附近。两人穿过小巷,眼前陡然一片灯红酒绿。走了几步,又拐进另一条路灯低矮晕黄,颇有民国古风的小巷。小巷路人不多,窄窄的街道两旁多是明明暗暗的酒吧。琼姐说小巷的隔壁就是那条寸土寸金的夜市大街。过了一个小巷口,走在右前方的琼姐身子晃了晃,仿佛要摔倒了似的,丁明杰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琼姐说她还是不熟练穿了高跟鞋走路,于是自自然然地挽住了丁明杰的胳膊,没走几步,她的大半个胸脯就靠了上来。饶是丁明杰身体结实,也要竭力挺直腰杆才不会被推出人行道面。如果有人从后面望去,十有八九会以为两人在纠缠厮打……
    “……你那事……小事……我给人力资源部的贾主任打声招呼就成……”琼姐躺在丁明杰的身边,湿热的手掌恋恋不舍地摩拭着丁明杰赤裸的胸肌。不多一会,她的脸颊发烫,一把拉过丁明杰,呼吸急促,“来……再给姐按摩按摩……”
    丁明杰走出琼姐的住所时,东边的夜空已经微微发白。站在失去喧嚣的街头,他深深吸了一口混杂了城市气息的凉风,感到全身仍然充满了澎湃之力。他找回了那令他愧疚面对杨小英的阳刚,但也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离自己而去,心里空落落的,有点想吐……

                                          六

    丁明杰如愿以偿坐上了部门主任的位置。
    不久,全球经济增长下行,国内整体经济也不可避免受到极大影响,丁明杰所在行业的发展规模也急剧萎缩。公司董事会通过了新的经营战略,决定寻找新的增长点,尽快实现升级转型。为了激发部门积极性,公司开始探索以专业生产部门为班底,成立自负盈亏的分公司经营模式。丁明杰的屁股还没坐热主任的位置,却又换了把分公司总经理的椅子,虽然短期内还不愁合同订单,但面对未来层层加码的经营目标,还是感觉到了无形的压力。而且,分公司机构的组建和中层干部的遴选,也耗费了他不少的精力,他深切体会到了当一把手的煎熬,疲于奔命的艰难。
    立秋后,丁明杰出差外地谈完了一宗合同,又急匆匆赶回,准备参加公司的一个重要生产经营会议。他在小区门口下了车,不经意间看见门口左边的宠物店,换上了一张白底红字的诊所招牌,才恍然想起有些时间没去过那个中医诊所了,老傅也消声匿迹了似的,很久没跟他联系过了。他回家放下行李,简单洗漱了一下,出门去小区附近吃了碗小面。出了店门,落日已坠,余晖尚存,就拦了辆出租车,到了地处万寿巷的诊所。
    诊所的门还敞开着,节能灯下的店内不太明亮,冷气倒充足。丁明杰跨上诊所门前的台阶,见傅前进背向门口,靠在接待桌前,与前台护士聊得火热。两人不知聊到什么有趣的话题,专心致志,谁都没留意到有人进店。
    丁明杰轻轻咳嗽了一下。
    傅前进转过身,见是丁明杰,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但很快又摆出以往豪爽的样子,大声嚷嚷道:“老丁啊——我正说要找你呢......”他把头转向那个前台护士,招呼道,“小孙,快过来。这就是老丁,丁总。”
    丁明杰这才想起老傅以前说的换前台护士那事。两人握手的瞬间,他匆匆扫了几眼这个香气扑鼻,描了弯弯细眉,涂了猩红大嘴的护士。小孙大概一米六三的身高,装在白大褂的丰满身体,倒也勾勒出一副凹凸有致的性感。从她满脸堆笑时眼角的细细皱纹来推断,叫她小孙太勉强了。或许她确有过人之处,能够让老傅坚信熟女风采足以取代青春靓丽?
    聊了不一会,丁明杰就准备叫出傅前进,找个地方好好唠叨唠叨老傅和慧姐的婚姻危机,未曾想那个小孙见丁明杰到了诊所,急急忙忙在微信群通知了预约的几个老客人。丁明杰只好打起精神,披上白大褂,进了诊疗室。等到他疲惫不堪出来时,却不见傅前进的身影。小孙说,傅前进要回县城,赶动车去了。
  丁明杰知道傅前进有意躲他。果然,在回家的路上,他收到了傅前进的微信,大意是说好意心领,他和慧姐正在办理离婚手续了云云。
  回到家,他静静坐了一会,恍然记起那个有关大嘴女人的传言。但他还是分别拨了傅前进和慧姐的手机,话筒里的语音却提示占线,隔了一会再拨,还是占线中......他明白了,他最好的两位同学和朋友,从此将视若路人,各奔东西了。他想,他得找个机会,去县城,看看慧姐......
    丁明杰有天想起很久没带儿子一同去看孩子姥姥了,就在一个周末,买了不少保健品水果之类的,备了一个大红包,去了。吃过饭晚饭,临离开时,丈母娘避开儿子,悄悄告诉丁明杰杨小英来电话了,说是在做生意,但又没告诉在哪做生意,做啥生意。听那口气,日子过得并不顺心——但还是不愿回来。丈母娘哭了,求他想想办法,把杨小英找回来......
    回家的路上,丁明杰开着车,不时望望车内后视镜中正在玩着手机的儿子,百感交集。儿子长大了,快超过他的身高了,嘴唇上已冒出了若隐若现的茸茸毛胡。儿子只知道他妈妈赌气出走了,却不知道他妈妈是跟着一个比她小八岁的帅气小保安一同离开的。这是丁明杰有次回家晚了,在小区门口无意中听一群大妈八卦时得知的。赌输了出去做生意也罢,私奔了也罢,丁明杰都藏在心里,没对儿子吐露半句,他不想毁掉儿子心中珍藏的母爱。
    他想,儿子再过两年就要参加高考了,假期不能老闲着,但上什么样的补习班,找什么样的老师,他心里却一点没谱。丁明杰又一次想起了杨小英,以前,这些事根本不用他操心,她在儿子放假前早就安排妥帖了。丁明杰请教了相熟的同事和朋友,收到了无数的建议,层出不尽的指点,但却令他更加的一筹莫展。直到他接到慧姐的表姐的电话,才好似在书山题海中看到了一丝亮光。于是,约好了时间,去了表姐家里。
    表姐一家人都在。丁明杰一一寒暄过后,跟着表姐去了书房。表姐比慧姐高了许多,两人长相也大不相似,但却跟慧姐一样温婉和蔼——难怪表姐妹二人一直那么要好。
    丁明杰的天大难题,对表姐而言自然是小菜一碟。她拨了一个电话,向对方简单说了说,不到五分钟就把事情办妥了。然后,转过身,对丁明杰说了一个人的名字和手机号码,让他直接与那人联系。办完这些事,表姐给丁明杰倒了杯冷饮,就在丁明杰对面坐下,略显歉意地说:“明杰,本来不想让你跑这一趟的......”丁明杰本想接口说几句诸如早就应该多到表姐家走走的客气话,又怕会辜负表姐一直表示出的那份亲情,就没吭声,默默听着。
    表姐告诉他,慧姐近几天要来省城,办理出国手续,傅前进已经承诺包下慧姐和他们孩子出国留学期间的所有费用。
    “......她也可以不走,让孩子先在国内读完大学,再出国深造,但是——”说到这儿,表姐的语气柔和了下来,“只有你,丁明杰,只有你才能让她留下来......”
    表姐接下来的话,却让丁明杰直到把车开回了小区,停到了地下车库,心情还久久难以平静。他没下车,坐在那儿,想起了久远的过去——那些年,那些事,恍如春天的老树盘根,从记忆深处,抽芽破土,郁郁葱葱......他的心,灼痛,欣喜,哀伤,幸福......眼泪,又大颗大颗滑下了脸庞......
    “慧姐爱的是我......她一直爱的是我......”
    丁明杰现在悲喜交集。他知道了,慧姐在上学时,在毕业后的一段时间里,一直在拒绝傅前进的拼命追求,一直在等待他走到她面前,亲口说出那个字,而他,丁明杰,因为傲气,不,是自卑,一次一次拖延,最终错失了所爱......后来,傅前进利用卑劣手段和慧姐的软弱,玷污了他和慧姐的爱情......
    丁明杰没有告诉表姐,在他终于下了求爱的决心时,傅前进已满世界昭示他傅前进和慧姐即将结婚的消息了。那时,他几乎疯了。他买了张回县城的火车票,甚至来不及请假。他要在慧姐嫁出去前,去把她抢回来......当他坐了一天一夜的普快火车赶到县城后,慧姐却拒绝了与他见面。不过,表姐也说了,他在县城漫无目的游荡了三天,慧姐也流着泪,跟了他三天。
    三年后,经人介绍,丁明杰很快与杨小英结婚成家,一年后,儿子出生......

现在,慧姐即将脱身无爱的婚姻,而他,只要愿意,也能走出不咸不淡的过去。这次,他们还有机会走到一起吗?
手机响了,丁明杰见是琼姐的来电,迟疑了一下,没接。对方挂断了,不一会,手机震动了一下,屏幕上显示了几行字:今晚老时间老地方,有好事相商。
前几天,琼姐已隐隐晦晦透露了公司高层人事又将变动的信息,丁明杰当时也心动了动,但现在,他却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寂寞,空虚,犹豫......
丁明杰走出了小区。
夜晚的气温仍然居高不下,即使连续下了几天暴雨,也降服不了秋老虎的酷热。他不想开车......他走在热气腾腾的街道......他感觉到越来越热,汗如雨下......走得越来越慢......突然,他不知怎么踢上了街口拐角那个铁皮垃圾桶,剧痛如此不可抑止,他大叫了一声......

丁明杰醒了,发现凉被紧紧裹在身上,床那边的杨小英蜷缩着身子,打着细微的鼾声。他掀开被子,仰躺着,梦里的那些悲伤无助,寂寞空虚仿佛还萦绕在脑海,驻留在心头。
卧室的空气有些闷浊,窗帘的缝隙间已透出些许微光。他睡不着了,下了床,到客厅边的餐桌旁,闷坐了好久,一个念头老是挥之不去:“要不要去找找那个该死的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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