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让李叶茴对现代城市产生厌恶的,是对黄石的偏爱,而非纽约城的满地狼藉。这里有着最繁忙的华尔街,却粘着满地口香糖;行驶着人类文明最古老的地铁,却充斥着流浪汉的尿骚;汇聚着最多姿多彩的人生,却不泛疲乏和冷酷的面孔。
大家都说纽约承载着全人类最疯狂的梦想,可李叶茴不敢苟同。可能她的梦想在山中吧。
从盛气凌人的纽约、到彬彬有礼的波士顿,从装腔作势的华盛顿再到奢华无度的芝加哥。李叶茴离开大山,便像一条脱水的鱼。她赞美人类创造出的各类瑰宝、和迎风飘扬在星条旗之后的自由。可是这些都和她无关。这里的自由是对于独特性的鼓励,也是对于默默无闻的打击。被逼迫的自由,不是自由。
在这些大城市,李叶茴见过街边游行的群众、地铁上被FBI按下押走的壮汉、闯上公交车呼喊着政治口号的悍妇...看着就累。
当然,两个女生结伴同行的一路还是遇到了不少有意思的人。
比如说李叶茴在纽约的二舅。他在美国三十年了。作为那个年代首屈一指的军校毕业生,他无意间得知了几个去美国发展的机会。于是他变卖了家中所有家具,还求爹爹告奶奶地四处借钱,终于凑够了三百美金的机票,和二舅妈一起来到纽约。
他们从餐厅服务生开始,一直到专业足疗师,再到现在,成了当地小有名气“气功师”,靠着自己“不凡的手指”医治好了不少疑难杂症。美国本身私人服务就贵、再加之他们的气功馆名气上升,收费自然水涨船高。
现在,二舅的儿女双双从名校毕业。儿子在甲骨文做程序员,女儿创立了自己的服装设计工作室。只不过前年,热衷于瑜伽的二舅妈在倒立时大脑充血过猛、一个不留神便头部着地、当场去世。
二舅谈起二舅妈像是再说一个梦:“她就是一个天使,谢谢上帝让我能拥有她那么多年。”
即便如此,相伴了二十余年的二舅妈逝世半年不到,二舅便有了新的女友:“我依旧爱你的二舅妈。可是上帝又给了我新的天使。”
李叶茴和秦落雁有些吃惊,刚刚狼吞虎咽下的中餐在胃里翻滚。她们的情绪也有些波动。这在传统观念里简直不可理喻。
“死亡是人之常情,我们要理智面对。我明白会有人会戳我脊梁骨、说我不忠,可是人要向前看,这是我的生活,我要为自己的幸福负责。”
李叶茴点点头。对,这很美国。
三十年了,二舅嘴里还含着湖北腔,不知道二舅妈走之前是不是嘴里也含着。乡音未改的人怎能被称之为不忠呢。
张浩楠是李叶茴的发小,他们从三岁玩在一起,按理来说是青梅竹马。可是高中那年,张浩楠家卖了一套北京五环的两居室送他去美国留学,两人便再未见过。
在他母亲的高压控制欲下,张浩楠从一个聪明伶俐的男孩逐渐变得老气横秋:他不愿接触新鲜事物,在时运不济的学术生涯、和永无止境的求职生涯中被现实折磨得死去活来。
再次相见已然是彼此成年。李叶茴为大学录取心烦意乱,而张浩楠也不知道为了什么莫名焦虑。他一离开北京就焦虑,所以索性很少回家。
在马塞诸塞州,他带着李叶茴和秦落雁去了传说中的“瓦尔登湖”。性格温婉的男孩因为找不到停车位,便让两个姑娘去赏湖,自己则驾车在附近的公路一圈圈地绕着、绕着...
直到天黑,李叶茴和秦落雁在那天水一体的彩湖边上抒发够了诗意、聊透了姑娘之间的小话题,才发现张浩楠还在转着圈。
载女生回家的路上,秦落雁睡得冒呼噜,李叶茴连忙转告张浩楠妈妈的委托:“多回家看看。”
“好,我会的。”然后张浩楠继续结结巴巴地讲述自己被一个个雇主、老师、同学逗得团团转的故事,“那个设计师小作坊的老板...他让我去工作...却不给我办工作准证...”
美国移民越来越难了,张浩楠家里已经在着手卖第二套房子了。这房子在西直门附近,就在爷爷奶奶家,不但在三环,还是黄金地段,应该能给他漫长的留学生涯再充点值吧。
在芝加哥,这个一球冰淇凌八美元、花二十美元却能买到比“一万元”美金还要厚披萨的地方,有着奢华的人和奢华的设计,让李叶茴在每一个翻开价签的瞬间倒吸几口奢华的冷气。
那个曾经告诫李叶茴:“不要轻易拒绝人生任何一种可能” 的叔伯爷爷在芝加哥大学任教生物系教授。虽然他的善意提醒不小心激发了李叶茴的选择恐惧和贪心、导致她事无专攻。不过对方好歹也是个有名望有地位的亲戚,自然要去拜访。
叔伯爷爷叫了一桌的同事和学生来跟李叶茴交流。深知自己的知识面和在场的学术大咖们相比相当于文盲,李叶茴习惯性地底气不足/但是她不怕,因为她心里有座叫黄石的园子,那园子里有神圣的雪山和自由自在的动物给她打气。于是她激情澎湃地讲起了“一个名校工程学生,千里迢迢来美国洗盘子、玩泥巴”的故事。
听了她的经历,在场的教授博士们有几个面露尴尬,但大多数人都被深深吸引:“要是我上大学时也有这种经历就好了。”
李叶茴彻底忘却拘束,更加兴高采烈地分享那些令她如数家珍的关于熊狼牛鹿、爱与救赎的故事。
那一晚,李叶茴突然发现自己有足够的资本不去自卑了。她掐指一算,从大一的台日韩算起,自己已经在路上一百多天了,林林总总的新鲜人也见得八九不离十了。城市里的奢华玩法、荒原里的野蛮玩法她也都深深浅浅地尝试过。在这个十九岁的年龄,有多少年轻人还没能迈出家门呢?
那一刻,她突然明白,其实按照本心走路,早晚都是对的。
秦落雁和李叶茴在芝加哥机场分离。前者去西雅图和刚从黄石结束工作的赵晓獾、和他的朋友汇合,后者飞往俄亥俄州找自己留学的老班长:秦小鹿。
秦小鹿听起来像个娇小可人的女孩,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壮汉...或者肥汉。不过当李叶茴在机场看到秦小鹿时,他已经甩去一身肥膘、披了一身腱子肉。
“好家伙啊,李叶茴,怎么买了这个小城市的机票,我可是开了三座城过来接你的啊!”秦小鹿接过她的登山包,差点被拉到地上:“霍,这么重。真成野姑娘了啊!”
李叶茴此时披头散发,自认为带着流浪者独有的诗人气质、或者历尽沧桑者的真知气息。不过外人看来,她就是个不折不扣的野人。过几年后,她再翻回原来的照片,也不得不承认确实不能入眼。
秦小鹿刚刚和舍友合租了一个别墅:“这房子大,能养猫。”他带着李叶茴上楼:“不过家具还不齐全,得委屈你一下。我吃饭都是在行李箱子上将就着吃的。诺,这是我的房间,你先住着,床单是新的。”
诺大的房间里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床垫,确实是家具不足。
秦小鹿,一个蜕变成拥有勇猛肌肉的男孩,拿着小铲子在厨房忙活来忙活去,把鸡蛋煎成可爱的溏心蛋、把大饼切成玲珑的小卷饼,仔细码放在桃色盘子里,给李叶茴端过来:“来来来,别客气,我还炖了肉。”
“你这小生活够滋润的啊。”李叶茴想起自己天天在食堂将就的日子,感觉这可真是完全不一样的留学生活:一个人在独立小宿舍为梦想发愁、另一个在独立大别墅养猫。
当然,如果在美国,李叶茴也不会花钱买车、租别墅、养猫。依旧选择周游世界、过着和现在大同小异的生活。
他们坐在秦小鹿家的后院看星星。美国独立日挂上的彩灯和星条旗还没摘,“挺好的,这灯我让社区服务部给我留下了,有点气氛。”。他的别墅旁边是一个不亮灯的网球场,里面有两个彩色的身影伴着“砰砰”打球声飞来飞去。
夜晚到来了,他们开始了正式聊天:“怎么样啊最近,有对象没?”
“分了。”
“我也分了。”
不知道这问题是谁问的,也不知道第一个“分了”是谁说的。这都不重要。
他们碰了个杯,把啤酒狠狠地灌下肚。
秦小鹿很爱国,有着优渥的家庭和传统的观念:“我绝对不会移民的,美国人太傻。”这是他的口头禅。
可也正因为这样,无论在海外经历什么,他都不会因为“不被认可”而受到打击,只要拿着好成绩回家汇报就好。
可是爱情不一样,秦小鹿带胡渣的脸上显出铁汉柔情:“是我太自私,一直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和她相处,甚至把她作为泄欲工具...我还以为这是爱。而且那时候我很胖,也没什么生活情趣,根本没吸引力。”
“现在好了,”他将杯中剩酒一饮而尽,“生活丰富了、精神愉悦了,也没那么想恋爱了。随缘吧。”
李叶茴换位思考一下,才明白,其实每场未果的爱情都是虐恋,唯有当事人明白曾经的痛。她不想再宣传曾经在吴松毅那里受到的伤。她也想明白了:带着渴求怜悯的心交际,收到的只能是不平等的怜悯,而怜悯的邻居就是鄙夷 -- 都是上帝为弱者准备的情感。
第二天上午,他们去了飞机博物馆。这里不但像个战斗机仓库,却也是涂鸦家的战场:每架曾经历经炮火、见证死亡的飞机都被精心修饰成俏皮的艺术品,有豹纹、虎斑、还有大白鲨。
两个旧时的友人嬉笑打闹了一阵子,仿若重归高中年代。
归家后,他们去超市买菜,还去电器城给秦小鹿家买了几件家具。
这是李叶茴第一次他乡见故知。她回想起北京生活的点点滴滴,却发现这些年接二连三的新故事鸠占鹊巢地挤走了过往的记忆。
那晚,秦小鹿提议给李叶茴补办生日会,并体验一下美国文化。
“我们学校后面,有整个城市最著名的酒吧一条街。清的、闹的、唱的、跳的,看你好哪口,我们就去哪个。”
秦小鹿把车开得飞快,李叶茴几乎听不见他说什么,于是她尖叫道:“我都可以!”
“好,那我们就都试个遍!”秦小鹿将油门一踩到底,仿若酒还未上桌、醉意已经上头。
那晚,他们喝了六摊。从德国扎啤,到新加坡司令,再到英国杜松子...李叶茴见到读着书品酒的衬衫男孩、跳艳舞往男人身上蹭的醉酒大妈、还有看着足球砸桌子的红鼻子大叔。她仿若是个看客,不品酒,只品人生百态。
两个人醉到刚刚好后,便上车回家。回程路上,酒劲持续上升,秦小鹿把汽车开得飞快:“我要带你去一条我最喜欢的路!”
秦落雁把安全抛之脑后,跟着音乐挥舞着双臂。
两个人在那条被称之为“过山车”的路上随着上下坡颠簸。路边是密密麻麻的森林。李叶茴的眼睛仿佛也被酒气覆盖,隐约看见了森林里的狼群和美洲野牛。酒精侵袭了她的双耳,不然怎么能从月光里听出流水的声音。当然,还有她的鼻腔,不然她不会闻到老忠实间歇泉的臭鸡蛋韭菜味。
他们爱死了这被高高抛起、又自由滑落的感觉。时间仿若倒流回十五岁那天,李叶茴在游乐园失去了情感。
那现在她的情感呢?是不是该从时空另一端的颠簸中被归还呢?
勉强到家后,两个人本想相互扶持,结果均酒力不支倒在地上。秦小鹿脱袜子时直接睡在鞋架旁、李叶茴则在楼梯上凑活了一宿。
真是疯狂啊。李叶茴的魂魄仿佛都被这不要命的玩法勾走了,可是这种自己掌握生死的快意实在令人上瘾: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 她脑海莫名闪过这八个字。
酒劲让她近乎昏厥,可是夜还未深,她心中的余热还未彻底释放、可是浑身已然无力,只有一根手指头可以动弹。于是她打开邮箱、长按她曾和吴松毅写信的文件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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