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来的
我叫童语,今年33岁,老家在湖北省十堰市房县白鹤镇。我已经忘记了这是我在德国待着的第几个年头,不知道是离开家的第几个年头。我不愿去想,我讨厌去想,讨厌脑海里时不时浮现出来的那些熟悉的脸。有时候,我以为逃离出来,是一种幸运。多年前,争取到出国名额时,我觉得自己的一切都自由了。可是,我看着这个越发熟悉的陌生城市,有时候总有一种莫名的悲伤,莫名的束缚。那些面容,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我的眼前,他们从记忆深处蔓延侵袭到脑海,如今,经常出现在眼前。不单单是那些面容,那些回忆,我总有一种自己在迅速衰老的错觉,又或者……不是错觉吧!
窗外,微弱的电灯照着不宽的道路,对面那栋小二层的灯已经灭了。天空中寥寥几颗星星,努力地散发着自己的光芒。这多少光年的场景呵,历史还不是一样同如今呈现在我们眼前。历史呵,过去呵,何苦长江东逝水,何苦长绳西系日,何苦百代之过客,何苦慨感未尝往,历史和现在都这样呈现在此刻啊!
我突然冒出了一种想法,不知道父母是否健在,不知道大姐是否回家,不知道二姐是不是考上了公务员,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记得我这个家里唯一的儿子。这个上了大学以后,再也没和家人有任何联系的不孝子。可是,我又觉得,一切都没有什么错。这一切,都是他所造成的,我不过是顺应了他暴力下的后果而已,我的一切反抗,不都是他造成的吗?可怕啊,可怕,可怕的是,成为父母是不用考试的。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是从哪里来的,不知道我是怎么来的。那个县城那个女人的肚子,也不过是我来到这个世界所借助的工具而已,亲情,根本就不会存在,至少不会存在于我的世界。哪有什么血缘,哪有什么骨肉至亲,母亲可以卖了儿子,弟弟可以杀了姐姐,有什么是骨肉至亲做不出来的?
哦,对了,忘了说我的工作了。我是北外对外汉专的2004年毕业生,因为成绩不错,申请到了公款留学,后来留在纽伦堡孔子学院教书。可能你不知道,为了争取到出国的机会,从高中起我付出了多少。我是一名理科生,但是这种选择并非我的本意,而当年高一时,我14岁,对文理科其实并没有太多的自己的想法。从初一时起,父亲和二姐就告诉我说:“你将是一名理科生,政史及格就够了。”
高一以后,我一直在埋怨11岁的自己怎么就听了他们的话,特别是在高考结束以一个理科生的身份报考学校的时候。其实出国工作这么多年来,我更多的时候还是在感谢那个理科生的自己,那为了争取别人可能轻而易举得到的东西所付出的努力,正是有比他们更痛苦更孤独的经历,才让我最终来到了这里,那种浴火重生的感觉。
“语,今天晚上我朋友生日聚会,一起过去吗?”我拿起书走出教室没几步,就被卡洛琳从后面追上,她额头刚刚好到我的鼻下,一米七五的样子。
“抱歉,我还有事,谢谢你的邀请。”她是我几年前代课那个班的学生,今年也该三十多岁了。我对她的印象其实并不差,但相比之下我还是更喜欢一个人安静着过。我就这样站在窗前,思绪天南拉到海北,可能是我已经老了吧,总是想起过去的事。
不大的宿舍,客厅摆放了一个沙发,放了一个玻璃茶几,头顶的灯发着炽热孤独的光,总让我觉得空落落的,却说不清是怎样的空落落,怎样的寂寞。我突然想到了艾米丽-狄金森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我本可以容忍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然而阳光已使我的荒凉,成为更新的荒凉。”
1971年的6月15日,我出生在广东,因为母亲爱吃荔枝,而我出生的那个月正是荔枝成熟的时候,所以就叫我童荔。我不怎么喜欢这个名字,可能是因为它偏女性吧。大学时候我便改了名字,当时是想着改了姓,不过后来却还是没有改,或许是太麻烦了吧,我懒散的性子急不来的,懒着懒着也就没有改掉。
“童语!”德国的这些日子,好像很久没有听到有人这样叫我了。我和同事们并不太常交流,相比之下我还是更喜欢一个人。除了工作上必要的交流,一切都显得多余。昨天晚上在窗台站到很晚才上床睡觉,一早上起来头就是蒙蒙的。我回头看见一个白色的人影,残影重重,让我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散光了。
揉了揉眼睛的空当,人已经追上了我,我才看出来是同在学院教书的王琪影。她比较娇小,略有清瘦,不高的鼻梁上架着一个紫红眼镜,三十上下的她在眼镜的称映下有一种老学究的感觉。她的丈夫是她大学同学,同在孔子学院。
“童语,你家来电话了。”她有些犹豫。
“嗯?”我本以为我应该忘记了亲情二字,可是提到家里,我的心还是咯噔一下。确实是惊讶,他们竟然找到了断绝联系许多年的女儿。不过想到他们如果真的是凌晨两三点打来了电话,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呵,出事,我怎么会担心起他们来呢。
“打给院长办公室,那时候你没课手机还关机了。”
“什么时候打过来的。”
“就刚刚啊。”
“呃,那……我要去院长办公室吗?”
“不用吧,我也不大清楚。”
我们两个人愣了愣又大笑两声,我接过话来:“没事,那个……有事的话,应该会有人再打我电话的。”
“嗯,是的。”她的牙齿略有泛黄,下牙槽还有几颗歪斜着的牙齿,“我刚听Christian说的,但是好像办公室那里没说要叫你过去。”
“嗯,你一会儿有课吗?”我岔开话题。
“没了,我这就准备回去了。就是遇到你跟你说一声,还有就是谢谢你的牛轧糖,你手艺真好!”她跟着我走到教室门口,摆了摆手回去了。
上午上课总是不在状态,我有点迷糊地上完课就匆匆离开教室,直到结束了午饭,我的手机还是没有什么动静。我好像有点期待从遥远亚洲那个记忆中的地方传来的消息,无论是好是坏。
我有些庆幸自己早已经养成的午休习惯,在今天脑袋里乱哄哄的情况下,我还是可以暂时得到一段时间的休息。
“语?”短暂的逃离被手机铃声拉回了现实世界,我接起了电话,是Christian从办公室打过来的,“好像是你的家人,他们看起来挺急的。我没有把你的手机号给他们,毕竟这是属于你的隐私,但是我希望你可以快点来学校,给他们回个电话。我不知道你有家人。”
她最后那句话说的有些犹豫,我听得出来。自从来到学院,甚至是出国以后,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我的家人,其实有很多时候,我想告诉他们我没有家人,可能他们早就已经死掉了。不过,这些话,我还是没有能说出口。
我放下手机,在床上伸了个懒腰,利利索索地洗漱出门。等我到了办公室,应该是北京时间七点五十四分,从进了学院我就没有看手机,按照我的速度,应该是在那个时候到的办公室。Christian坐在办公桌前,划着手机。我走到她身边时,她才抬起头来:“你再打过去吧。”
我对她说了声谢谢,拨通了那一串号码。
手机响了不到两声,那边就有人接过电话:“喂?小荔吗?是不是荔荔啊?”
女人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不大能分的清是谁的声音,有点像那个怀我的女人,又有点像是大姐的声音。
“喂?”
“嗯。”我咽了口唾沫,从喉咙眼里挤出来一个字。
“真的是小荔吗?”电话那头突然开始乱哄哄的,又一个女人的声音突兀地扎进我的耳朵里。
“嗯,有什么事。”
不知道是不是我声音太小太低沉了,电话那头始终没有人回答,只是一阵的吵闹。
“没什么事我挂了。”
可能是听出了我的不耐烦,电话那头不知道是谁说了“老特儿(爸)去了。”
“哦,没什么事了吗?”听了这个消息,我有些觉得好笑,就为了这么个事儿给我打电话吗?找到我的下落也够费心的了,他们是不是没事找事天天在家闲的?他去了,我是有些开心,虽然不过是一瞬间的幸灾乐祸,也足够我嘲笑一番了。多少年以前,他用麻绳绑过母亲,绑过大姐二姐,当然也绑过我。那种钻心的疼,那种入骨的恨,一直到现在,我看着绳子都会不自觉想起那样的场景,人高马大的醉汉,通红着脸涨红着眼,手里拿着从腰上解下的皮带,踏踏踏地抽着一个女人和三个孩子。那个女人仰面朝天,一只手挡在自己头上,一只手拦在三个女孩面前,努力往后推着。那两个大些的孩子,哭喊着想要保护女人,抱住醉汉,而最小的孩子,不知道哭闹,站在两个孩子身后,拉着她们的上衣前前后后。
我就是那个最小的孩子。
“那个……”电话那头安静了几秒,“能回家吗,过些日子就火化去了,然后老俩……”
“我知道了,我还有事。有空了再告诉你们。”
匆匆挂了电话,我问Christian要走了那串号码,和她道了个谢,就又回到驻地去了。
胃又开始泛疼。
肺里面总是混浊的几团气,难受得要死。
我躺在床上,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可是这款当初由我自己挑选的吊灯,此时成了我最讨厌的东西。可能也只有闭上眼睛,才看不见周围的世界吧。你看造物主赐予人们视觉的同时,也赐予了该死的听觉嗅觉和各种感知力,它们让我们永远不能够逃离世界。
“喂?”我拨通了那个号码。
“你想好了吗?”电话那头不知道是谁,小心翼翼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来。
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知道要怎么说出口,就这样沉默了半分钟。
“这周末我请个假,能……”我吐了一口气,“去武汉接我吧。”
电话那头没有任何的动静,我甚至听不到呼吸声。
“我国内手机号你记一下吧。”
挂了电话以后,竟然顺畅地吐出了那几团浊气,甚至有一种胃病好了的错觉。而时间,似乎也不再急匆匆着催我苍老了。
从院长那里请来了两周的假期,我开始认认真真的收拾行李。看着床上凌乱的衣服,我有些嘲讽的笑了一下,久违的搬家的感觉。回国当天,我没有带走已经整理好的行李箱,只是带上了必要的证件钱物登上了飞机。
上飞机前给那个号码发去的短信有了好多条回复,我却有一种刻意躲避的想法,甚至不敢去扫一眼其中的内容,可能是很久没有见过汉字了吧。
我跟着那个不是很熟悉的女人,走上一条陌生的路,一切都和我记忆有着千差万别。一切都如期进行着,但我确实是一滴眼泪都没有。听着他们的假意嚎啕,总觉得我和这个世界毫不相关,除了那个苍老了许多的女人吧……
“妈。”女人停住了收拾桌子的手,我能从她的背影中感觉到她面部的激动,可就在她转身的时候,我开始后悔叫住她了,因为我不知道该和她聊些什么。
“你头发有点乱,我帮你梳梳吧。”我随便说了一句,她咧着嘴弓着腰讨好般地跑过去拿起梳子,嘴里不住的说“欸欸欸”。
我替她搬来了一把椅子,让她坐上去,看着她满头的银发儿时的记忆瞬间涌了上来。
(二)生而为人
我人生中记住的第一件事,或者是第一个画面吧,就是蹒跚学步时的那双手。我不知道我记事为什么这么早,可能是我的一生注定了遗忘欢乐吧。虽然不知道那一只在我面前的手,到底是谁的,但我知道一定不是父亲的。
在我十岁以前,我的父亲从来没有抱过我,我对他的印象只是每天晚上醉醺醺地回到家,接着家里的锅碗瓢盆飞也似的窜忙着。但是我能够知道,整个家里,我是最幸福的存在。是他唯一的一个儿子,是母亲最小的孩子,是大姐二姐的亲弟弟。
我父亲,叫童泯,我从来……不愿叫他爸爸,更喜欢叫他名字吧,嗯,在心里。这,该是他应得的称呼。我的母亲,叫刘美凤,我其实也同样打心眼里不愿意叫她妈妈。
“爸爸,喝。”二姐童心端着一碗只有五六粒米的稀饭,颤巍巍走到父亲面前。
他板着脸,使劲挤了几下涨红的双眼——他前不久得了眼疾,那时还在接受治疗——那张苦瓜脸上的两只棕色眼珠瞥着二姐手里的碗,没好气地接过它,吹了吹慢慢放在嘴边。我以为他喝下去几口,便会让躺在地上的母亲起来。
“啪!”
白色的陶瓷碗碎成了漫天的星星,溅出来的清汤扑在母亲脸上,她一个颤抖,哎呦着叫了几声。父亲一巴掌把二姐打翻:“别仔儿!烫死我了!”母亲用手涂了涂脸,急忙爬着把二姐从父亲脚下抱在自己怀里,匍匐般地又回到原地。大姐童话把搂着我头的手又往自己怀里紧了紧,带着我后退了半步。
他又是用力挤了挤眼睛,一脚踹在了母亲的尾椎上,恶狠狠骂了两句,从那把橘黄色的木椅上站了起来,东倒西歪地躺到了那个阴暗角落中的床上,呼呼大睡。
大姐放开抱着我的手,踮着脚尖越过满地的汤水碎瓷,拉住二姐的手,母亲却一个激灵扯住突然的胳膊。她抬头似乎认出了大姐,这才放下警惕任大姐将二姐从她怀里拉走。二姐在大姐怀里哭着,她轻轻拍了拍二姐的头,便又轻轻把二姐从怀里推开,扶起了那个挣扎着爬起来的女人。
母亲摆了摆手,哎呦着揉了揉尾椎,满眼的泪水模糊了全身的青紫。她对着颤巍巍的我挤出一个笑来,我看着她想要走过来抱起我,急急后退了几步靠倒在墙上。我看出来她眼睛里闪过的绝望,可是我……就是不想让她靠近。
“那个,饿不饿啊?去吃饭吧!”
大姐擦了擦她脸上的泪:“都去吧。”
“好。”我记得当时她的牙齿,白得好像地上的白瓷一样,笑起来的时候,整个世界都是暖的。
那时候,我两岁,二姐五岁,大姐七岁,他三十五岁。
我们四个人坐在一张不大的四角木桌旁,三碗稀饭,四双筷子。
她抱着我,跨过呼噜声起的父亲,把我放在了最里面,他的面正好摆在我的面前,我转过了身子。接着是二姐,大姐,最后母亲爬了上来,躺在我和父亲中间抱住了我。
那一晚我睡在最里面,离得父亲远远的。
昨天晚上就像是一场梦一般,一切平静极了,就像是初春的感觉,稍有凉爽,安静又唯美。可能这就是生而为人的感觉,高于兽的感知。
水蓝蓝的天空,万里无云。
两岁的我,空着手走出大院,狭窄的柏油路上偶尔开过几辆车来,从我面前扫过一阵风,可惜的是我没有她们的长发飘飘。一直到五年级的下半学期我意识到该和板寸的发型说再见了。
木制吊桥滴滴答答摇摇晃晃,这是我上学时最喜欢的路段。摘起一朵花来,贴在嘴巴上亲一亲,在小小的脸蛋上磨一磨,满脸的香气,满心的欢喜。
一年级的孩子,在吊脚楼的屋顶下叽叽喳喳,破烂的木桌叮叮当当,我的座位在第一排最拐角的地方。
我已经记不清楚当时书本上的内容了,又或者我根本没有书本。父母亲为了生计出门去了,他们……好像都是泥瓦匠,我已经不大记得清楚了。大姐牵着手二姐上学去了,两岁的我拖不住孤寂去了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听课。或许,这就是生而为人的感觉,群居的生灵耐不住孤寂,又或者是被耐不住。
班主任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女人,橘黄色的发梢落在肩胛骨上,稀稀落落。我记得她很瘦,面容枯槁,或许是饿的吧。整个班级不过二十人,整个学校我就不大清楚了。坐在我后面的女生,扎着双马尾,两朵大红花在小脑袋后蹦蹦跳跳甚是欢乐。
“童语,今天你们组值日,把屋里黑板外面的阶梯都扫扫。”
“嗯。”我双手安安静静放在桌子上,把脚尖顶在板凳上的那根横木上,探着身子努力扒着桌子。
班主任合上了书踩着高跟鞋便出去了,一声老师再见还未结束,她停在了门口把我叫了过去:“你们家有铜钱?”
“嗯。”
“有多少?”
“一大箱子,好多好多。是我爷爷留给我们的。”
“那明天上课带过来吧,数学课教你们数数。”
“嗯。”
“哦,对了,别告诉你爸妈。”
“嗯。”
“还有,多带点来。同学们都要用。”
“嗯。”
“好了,去吧,好好值日。”
“嗯。”
我目送着老师离开在两三米的转角处,转身要回到教室,不想一脸撞在了谁的身上。我摸了摸脑袋,抬头一看,正是坐在后面的那个女生,她的面容我已经不大记得,只记得她眼睛很小,笑眯眯的,说话的声音很像撒娇。
“哎呦,好疼呀,哎呦!”她把手中的扫把丢在了地上,捂住自己的下巴,皱起了眉头。
“对不起啊。”
“没事没事没事。”她扭了扭屁股,捏起兰花指托起地上的扫帚,“你把讲台扫一扫吧,扫完你就回家吧,老师说,你年纪小。”
“嗯。”我尴尬的对她笑着,对我真好。怎么能不知感恩。
后来的事已经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再想起来,已经是在家里了。
外面蓝天白云,日头隆中,窗外小花坛里面的常青树绿得可人,地上的泥土随着雨水裹进人的鼻息中,一眼看去的世界透着纱縠的朦胧感,伸出手来便会触碰得到,柔软细腻。空旷的大院中留着点太阳的影子,反射着太阳光的地面如同镜子的存在,让人觉得一切都虚假唯美的好像是梦。
“不能这样知道吗?以后什么事都要告诉爸爸妈妈。”她蹲下来,用右手摩擦着我的左耳。
父亲无奈的笑了笑,从眼睛里又挤出了几丝嘲讽,哂笑的不知是他还是我。直到后来我才记起,我把爷爷留下来的东西全都带给了老师,而那些奇珍异宝也再不曾出现在我的世界里。
那一天夜里,父亲又是浑身的酒气回到家里,阴暗角落那里的窄床上坐着一个佝偻着腰不时咳嗽的老女人,微一阵风过,床头一栏灰布晃在她和我之间,那栏灰布前一方瘸腿木凳上坐着一个男人,他和父亲一样的绷着脸。
父亲走出门去,从锅炉房洗了把脸,通红着双眼醉醺醺回了来。
“不过是一些小玩意儿。”他只是抬起眼球看着父亲,我正好看到他整个的眼白。
“那是钱,还有我的嫁妆,你送我的!”床上那个女人从床上跳下来,皱巴巴的手一抖一抖地指着他,“外人就是外人,在我的家里吃吃喝喝,吃我家用我家的!”
她死死盯着母亲:“是不是人的,有脸待着。怎么生的……”后面的声音越来越小,只记得她两只眼珠像是癞蛤蟆一样,突突的。浑身土色的衣服,卷起的裤脚上溅着一层的泥巴。略微佝偻的背带着背上的衣服皱着一块又一块,可能就是她这样的打扮,让我觉得她像是从妖界里出来的蛤蟆精。
当时的母亲,宽松的旧布罩在她肥胖的身体上,肚子略有紧张地撑着泛黄的白布。
“你他妈有种再说一遍!”
父亲的声音成了我下一段记忆的开始,我抓着二姐的袖子,大姐和二姐拦在母亲面前,母亲一只手抓着我的领子,把我拉到了她的身后。我两只手环着她肉肉的大腿,我们就像高速路上出现的一块塑料板——那样的不堪一击。不过,好在我们是人。生而为人的,不会像高速路上不该出现的垃圾,被撞成飞沫融在风里面——我们依然存在。而我指的仅仅是我们,不包括身体里的“器官”。
母亲肚子里的那团肉,化成了血,顺着她的裤子来到世界。如果这算是出生,那么他并不是生而为人的。而是危机四伏的高速路上的一片垃圾。
那个老女人怒气冲冲地有了出去,在那扇破烂不堪的歪斜着的木门旁停住,向屋子里吐了口唾沫,带着子不孝媳不顺的怨气拖着病态的老体离开了。另外的父子二人面无表情着跟着她离开了,可能那个老女人的病太过严重了吧。
他们消失在艳阳里,正午的热浪滚滚烤得四周死寂。大姐窜出了屋子,脚底打了个滑,又从地上爬了起来。没有多久,她带着一对陌生的夫妻来到了家里,再后来我们和母亲都在了医院里。二舅端起一杯水放在母亲手上……
面前这个女人,已经老成了这个样子。我已经记不清方面病床上憔悴的小姑娘是一个什么模样,只知道从记忆开始她就是我的母亲,而不是一个和我如今一样大的甚至比我小的女人,或许那时候她才不过二十八九呢!
她锁骨发仍旧那样的美丽,只是变了颜色也不再那样顺滑,我轻手轻脚一点点梳着她的头发,一根又一根。
“好了。”右手的木梳划出最后一路,左手顺着发丝的走向轻轻摸了摸——曾经,她好像也是这样给我梳头发的。我低下头去,免得红的眼眶被她瞧见,右手上飘着的几根银发另一头缠绕在梳齿上,无风自动。
外面的哀乐盖住了她的声音,我只看到她脸上因为笑容而使褶皱增多了几倍,口中稀落的黄牙大得好像是石块,在皱巴巴的唇口下一隐一现,让我有点恶心。她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一只手抬起来抚摸着我的脸,干燥的皮肤就像是长满了荆棘扯着我的脸,划出了无数道看不见的痕迹。
“今天你爸可以进材了。”
“嗯。”
她没有再说话。
直到入殓的时候,我才知道母亲说那句话的意思。或许是我在德国待得久了吧。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样子硬着头皮上的,我甚至不记得他的脸,当时我一直在躲避着看他,可能是活着的人,对死亡的畏惧吧!后来到守灵柩时候,我迟迟没有进去。大姐的二儿子陈旭叫了我两次,我只是口上说着马上。可是我看着那白白的布儿,却就是不能踏进去。也不知道,到底是害怕还是内疚。人怎么这样的复杂呢。
(三)棉花糖怎么都不可能是炮弹
“你们都是一群驯兽!”我大喊一声,提起书包冲出了家门消失在黑夜。我有些庆幸自己这次回家没有带什么东西,一个双肩背包就解决了来去的家当。
这是我上高中的第一年的第二个学期,年味儿已经浓了起来。当时很气恼,母亲说年儿了,想要买点猪肉回来,父亲却执意要把钱省下来,因为第二天他的母亲大人就要来这里看病,钱自然要省下来。
“买点鱼肉做些好吃的,咱妈来了你不能啥都不弄啊。”
“她不在咱家吃,去二哥那儿吃。”
“二哥呀,他们家也难过着点,咱妈都用咱钱看病了,在这吃一顿饭也没什么的。”她有些可怜巴巴的。
“你这话什么意思?用我们钱看病怎么了?你怎么这么……”他半天憋出话来,“他妈的狗娘养的!你们一家子都他妈的白眼狼,你看看你大哥和你小妹……”
“你又是怎么了,我也没说什么。”女人三十出头的脸上攥着七老八十的皱纹和满脸的嫌弃,“还有,你说我怎么都行,别说……”
“不说不说,你大哥当年怎么不打死你!连你老子不都是他气死的?”
“他那怎么叫气死,你好好说话不行吗?”她涨红脸转过头去。紧接着是一阵沉默。
“哎呀,还是想着弄点好吃的。”女人转过身来,眼里泛起了光,“那弄点儿给小荔……”
“弄什么弄!小荔不用你管!老子拼死拼活挣得钱都用来吃了!?猪!”
“好不容易过年……”
“滚!”男人一脚踢开旁边的木凳。
母亲收住了笑容,褶皱的脸也放开了——她伪装出来的笑容,当真是世界上最真诚最无害的笑容——默默地收起了饭盆筷箸去了外面洗了起来。我把目光从书上抬起来,低声道:“乡曲无赖之徒,有藉壮士以虐良民。呵,估计你是个孝顺怪吧。汲取天地万物之孝道,牛逼!”
我看着那个可怜的女人,消失在门框在,我放下了书走了出去。还记得前两日在哪里看到了一家餐馆,叫做“土灶小院”。瓷砖红墙,莫不是在餐厅堆了两堆土就好了的?那这里泥巴贴连在地上的恐怕叫土神小院了吧!
二姐蹲在旁边,帮母亲洗刷着东西,她有些沉默,而那个女人却肆意地说着一个又一个笑话,逗得她自己笑出泪来。
“再跟他说说咯?”我站在她们的后面。
“说什么?”两个人停下手里的活来,女人一脸茫然地抬头看着我。
“吃点好的啊。”我有些厌恶地皱着眉头,好在夜晚的光线早已经不那么的晃眼。
“哦,你说这个呀!”她似乎恍然大悟,“哈哈,没事,没事。不过小荔你要是想吃什么好吃的……”她站了起来,因为个子比我矮的缘故,只得踮起脚来贴在我的耳边,神秘兮兮地说:“妈妈有私房钱,偷偷给你买!”
“我没事啊,我是说你。”
她一直在重复着没事,我深吐了口气,带着确实的鄙夷感看向另一个人:“姐。”
二姐站了起来,委屈着摇了摇头。我摊了摊手:“好吧。”
屋子里安静极了,对于刚刚的争吵——或许是有资格算得上是争吵吧——它好像没了记忆。男人安静的躺在床上,水泥烧烂的裤脚衔着几点泥巴,指甲缝里的暗灰色张牙舞爪,带着工地上水泥的温度安静地睡着。我突然觉得这个男人那么得可怜,整个家庭那么的可怜,千千万万的苦难的家庭那样的可怜——而我是不可怜的。
他可以称得上是灰头土脸的了,乞丐模样,蜷缩在一张古老的旧藤床上,安静的呼吸着免费的清新的空气。身上的衣服显出了旧色,我记得这件衣服从我很小的时候,就穿在了他的身上。世界呵!你怎么这样残酷。
“爸。”我有些颤巍巍地轻轻推了推他沉睡的身子,对于他的恐惧是不曾消失的——直到现在。我只记得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对母亲提出了许多的建议,比如离婚,比如反抗,而得到的答复便是父亲会生气!这种棉花一样的软柿子的样子,是我至今所不耻与痛恨的,我讨厌这种畏惧谁人的感觉,也恰恰是因为我就是这样的恐惧着他人。世间上,有的炮火包被虚假,迷惑着趋炎附势狗仗人势谄颜媚俗恃强凌弱的人,等他们靠近时再粉身碎骨同归于尽。也有的棉花糖偏偏藏在易碎的玻璃质的盾牌后,招引了如上的人,就被一眼看透一拳打死。还有借以不透明的人造合金制成六面的密闭空间,藏身其中的人,甚者开几个口子来,从里面伸出几根矛,几只剑,至于是否坚硬就不得而知了。
他翻了一个身子,我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心里咯噔咯噔。而他,只是翻了个身而已。
我看着他陌生的脸,褶皱着岁月和痛苦,不知道是谁的岁月和谁的痛苦。他双手抱在胸前,就好像是婴儿在母亲肚子里睡觉,那样的纯真安静,只可惜岁月和生活改变了整个的物体,改变了大自然的初衷。
我伸出手去,慢慢靠近他的身体,可能是太过紧张太过害怕,喉返神经压迫着自己嘶哑了喉咙。我收回了手来,算了吧!他那张脸,刻吧着刀子,他那双眼,划拉着针尖。而我,还不是个独立的存在。
老旧冬被的棉,软塌塌地被挤在绿色木柜的拐角。我记得那次见到它还是炎热的夏天,这个时候,怎么会留它太舒适宽敞的空间呢?能有一席之地也就足够了。而它,不知道是思想怠于维护自己领地,还是身体怠于守护占地权利——哦!它是没有思想的。不过,这并不能够否认它的存在,而如今的冬天,也证明了它存在的合理性和目的性。
“把被子拿出去,垫着,咱爷俩睡地上。”
第一晚,难熬得很。我蜷缩在一角,尽量避免着和他接触,甚至是他的温度都足以让我恶心与厌恶。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存在!
年前一天,那个白发苍苍的女人来到了家里,母亲在桌子上摆着一盘水果。我已经不记得怎样的形状,可能是年纪大了?不过我记着后来的结果——这难道是传说中的男人记结果,女人记过程吗?
“啪!”他一巴掌扇了过去,紧接着铺天盖地的手就像是阎王的审判,孙悟空头上的佛祖,反抗不得。领口的的衣线已经被扯掉了一大截,二姐大哭着跑过去颤巍巍地螳臂当车样抓着他抬起来的手。
“我家怎么你了?你这么针对我们家?”他挣开二姐的手,拽起了女人的头发,拉到了桌子旁,那里空空如也,水果……是不是化成了水?
“还是我娘是怎么你了吗?这点东西都不给她吃?”
“给给给,给了!”女人的声音里满是痛苦,“就是她自己吃完的,我们哪舍得吃!”
他眼睛一紧,眉头一皱,女人大叫一声:“哎呦,放开,疼!”
“她都生病了!”他的眼睛里满是伤痕,可悲的外人啊,怎么就不能和我一样的孝顺呢?
“行了!烦不烦?”我把手里的书,嘭地丢在地上,扬起了一阵尘,“我不用看书了?”
男人眉头拧成一团,一把撒开她噔噔噔来到我的面前:“你说什么?”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玛雅预言的末日仿佛就要来到,而矛头就是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欢喜着,原来整个世界的末日竟然是为了我一个人的。他并不比我高多少,甚至他还要抬起头来看我,但是他的眼睛依旧那么悚人。其实很多时候,畏惧不是因为恐怖而是因为习惯。
我的心剧烈的颤动,一股寒意席卷全身,那不是一种寒冬腊月的冷的寒意,而是一种骨头里灵魂深处发出的绝望,一种地狱的寒意。或许称它为怂意更为贴切,只不过感觉器官中枢神经所感受到的和寒冷不差太多而已。我知道,这个时候我不能低下头,可能是一种对死亡的反叛,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的不单单是我对惩罚到来的畏惧,还有他的怯懦。他是个懦夫而已。
我站了起来,略微低头看着他,用那双掩盖了畏惧的双眼死死瞪着他:“我说我要看书,我说你太吵,我说不许你这么对我妈!”
其实我还有其他的话要说,但是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声音大了起来,情绪激动了起来,快要变成第二个他了。
在我站起来,用无畏的眼光恐吓他时,他的怒意已经被惊愕掩盖,在他目光的尾页,我好像看了……痛心。他不该是畏惧吗?他不该是愤怒吗?他不该是感觉到那种怂意吗?他的眼睛怎么那样的空洞……
他叹了口气,转过身去,喝起酒来。母亲红肿着眼眶,走到我身边,拍着我的后背小声嘀咕着什么。
布帐打开,一个颤巍巍的人儿走了出来。哀乐倒是停了,帐里透出的光哀怨黑色得很了,特别是那张说不清给我什么滋味的黑白遗照,让我直犯恶心。你看现而今的她,比那时要矮了很多。但是她眼睛里的泪水还是没有变化,一切如常。
“他好歹是你爸。”
“他好歹是你爸。”后来我才听清她拍着我的背,嘀咕的话,“你还要上学,你不能惹他。先让着他,等以后……”
“你们都是一群驯兽!”
……
“嗯,他是。”我把嘴里的烟头丢在了地上,草垛冒出了几点火星。
“小荔。”她努力抬起手来,拍着我的后背,“他已经走了。”
“嗯,是的。”
“送送他吧。”
“从小你告诉我忍着。说忍到长大,忍到上学,忍到了上学忍到了工作,说我不能不孝顺,让我让着他,忍着他,我忍无可忍了我自己在德国生活,你们又千方百计让我回来,继续忍?忍到他入土,再忍过每年的清明忌日是不是?”
她没有说话,只是干巴巴地笑了笑。
“我没什么,我无所谓,我受他的罪并不多,可你嘞?当年我小学时候就问你为什么不离婚,你说为了我们三个,再我……他妈死了,你说他变好了很多了,不值当离……你怎么一辈子都活的像个软柿子棉花糖?”
“唉,我……”
“说啊?”话一出口,我觉得我好像是我父亲的亲生儿子,那个躺在了棺材里的人的亲生儿子。
(四)好像我才是软柿子棉花糖
她咽了口唾沫,带着点哭腔和委屈:“我那时候离婚,又没有工作也养不起你们姐弟三个,你们就在他身边我也不放心……”
月亮黑得可以,星星在天上叽叽喳喳,地上的火烛摇曳着黑白的人影,人间半晌静的可怕:“走,进去吧。”
我把手搭在她瘦弱的肩头,已经无话可说了……我好像还是幼稚得可怕,又或者我本来就是个男人而不是个母亲。我怎么能够用现在的眼光,来评判过去呢……
夜空,没有灯火通明的人间那么鲜活热闹。无论是哪颗星落地生根还是哪颗星爆炸死亡,宇宙都从没有声音的震荡。深蓝黑色的天空,就像是深潭的水,我抬头就看见了映上去的我的脸。我的心里,好像始终是懦弱的,好像是我三十多年来不敢去正视过去那些记忆,好像我才是那个不可能成为炮弹的存在。
后来不知道是怎么样,我开始操办起了家里的一切,当一切安静下来,我辞退了德国的工作,待在这里当了一个老师。我以为我的人生,是我足以有能力改写它,可直到最后我才发现,我改写不了结局,结局还是回到了中国,回到了父亲的轨迹,回到了我最痛恨的结局,回到了“团圆”,我始终都不能做一个孤身一人了无牵挂的人,因为我始终是懦弱的,我始终是幼稚的……
有些伤口是永远无法愈合的,它们融合在了记忆和血肉里面,我本不愿再踏足的这里,我本想远离的这里,我以为我会一辈子痛恨的这里,在他死去以后一切都烟消云散了,甚至我还有些自责,自责我没有男人的担当,没有在长大后现在父亲面前,把母亲和姐姐保护在身后,却是将她们二人抛下,独自远走。我选择了的……是逃避罢!
人生永远不存在改写,只存在着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