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最盼望春节,因为一年之中,唯有这个节日可以满足我那肤浅的虚荣。
那时的乡村,是贫瘠的物质与文化的代名词。上了年纪的乡亲鲜有识字者,而粗通文墨的年轻人又大多忙于布置年货,于是贴门神这类轻巧却又稍需文化的活动,便落在我们这样一群半大孩子身上。
1
每年的最后一个清晨,空气中氤氲着腊味的油香,在此起彼伏的爆竹声中,孩子们已聚集筹划,只为在这个尚与文化沾边的任务里,向乡亲们卖弄着自己有限的学识。
其实细想起来,这项任务能否完成与文化并无关联。门神都是提前买好的印刷品,即便不识字的人也能操办:将一副完整的门神分别对折后,沿折缝裁开,张贴时,仍然按照裁出的边缝张贴,终究不会出现差错的。
即便这样,我们挨家挨户贴门神时,主人家依然会反复查验,担心孩子们误将门神左右贴错。因为乡间流传着一种说法,倘若门神的位置贴反了,关上门后门神会出现背靠背的囧相,外观上显得离心离德,自然也就不会庇护主家了。
所幸我们每年要张贴十几户门神,多年间从未出过纰漏,直到后来这群孩子都已长大。时光荏苒,再回首已是物是人非,但不变的是,时至今日乡亲们对贴门神的那份虔诚,那份敬畏。
因为那些历经岁月沉淀的传统,终将会形成生命里最神圣的仪式感。
2
对于这项民俗,现代人耳熟能详的,则是宋代王安石的一首《元日》: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诗中的“新桃旧符”算得上是最早的门神,同时兼具着春联的作用。五代时期,蜀主孟昶编纂了中国历史上的第一副春联:“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由于是刻在用于辟邪的桃木板上,春联也被代以桃符的称谓,而此诗的创作时间,距孟昶生活的年代不过百余年。
据《后汉书》记载,桃符长六寸,宽三寸,百鬼所畏。中国春节贴门神的传统,至少可以追溯到上古时期,距今已有近4000多年。
大约形成于春秋末年的奇书《山海经》记载了这样的一则故事:在黄帝时期,东海度朔山中,有株巨大的桃树,盘曲3000里,它的树枝伸向东北方的鬼门,所有的鬼怪都经由此门出入。
桃树下站着两位神人,一位名为神荼,另一位名为郁垒。两人平时专治鬼怪,若发现有鬼怪行凶,即刻用草绳将其捆绑,送去喂虎。
基于这个记载,后世的人们用桃木刻成神荼和郁的形象,放在门口专门吓唬鬼怪,两人也成为门神界的开山鼻祖,就连他们容身的桃木板,都成了后人眼中能够驱邪避魔的神器。
两人在此后的千年间一直恪尽职守,直到大唐贞观年间,因为唐太宗的失眠,这才有了轮休的机会。
3
相传唐太宗李世民一生征战沙场,杀孽过重,夜间常被噩梦缠身,彻夜难安,在秦琼和尉迟恭立于宫门外镇守后,这才安然入睡。
但二将毕竟也是血肉之躯,如此劳作也绝非长久之计,遂有宫廷画师将二人手执兵器的模样绘成画像贴于宫门,当做门神守卫,后来民间纷纷效仿,这便有了如今最常见的门神形象。
这两位门神在现实中真实存在,人生结局也相对圆满,较此前延续了几千年的神荼郁垒更有群众基础:秦琼粉面红润,凤眼蒜鼻厚唇顺髯,手执宝剑腰配弯弓;尉迟恭面色焦黑,浓眉瞪眼,手执铁鞭腰配羽箭。两人都是双足八卦步立姿,此后的门神形象多半以此为范本。
这阵武将门神的风潮被掀起后,后世又衍生了多种类别的门神,譬如:杨家将系列、岳家将系列、三国武将系列等,此外还有文门神、祈福门神,文门神的形象为身着朝服的文官,如天官仙童,祈福门神的形象为福禄寿三星。
不过由于武将门神自带的威严气质,人们更愿意将他们置于正门外,以挡鬼煞之气,而文门神和祈福门神因为面相柔和,多被置于内室,以祈求祥瑞。
几千年的传统浸润,使得门神在民间的影响力愈发根深蒂固,在歌剧《白毛女》中,年关躲债的杨白劳,即便到了困苦交加的境地,还不忘给自己大门上贴门神,剧中他和喜儿有这样的唱段:
门神门神骑红马
贴在了门上守住家
门神门神扛大刀
大鬼小鬼进不来
哎 进呀进不来……
然而这纸门神最终还是没能挡住地主恶霸的入侵,因为比鬼神更可怕的,是罪恶的人性。
4
时至今日,故乡的农村仍然还有贴门神的习俗,门神依然是那种印刷的成品,只是形制上采用更为考究的烫金装饰,然而当初春节前争先恐后贴门神的那群孩子,早已各奔东西。
更多的人迁向了城市,他们生活的那一座座外观相似的建筑里,铁门上春节时不再张贴门神而用一副通红的福字作为替代,在越来越多的接受过唯物思想的人看来,小区门前的监控,足以令所有的邪恶无所遁形。
流年似水,岁月蹉跎,世间没有人能阻挡时光的流逝,就像我们不得不面对门神文化的消亡一样。或许有一天,我们只能在博物馆的橱窗里看到曾经的那些门神形象,只能通过附表中的简介,才能唤醒那些童年里那些清苦却温暖的记忆。
纸质的门神或许会堙没于红尘,无论时代如何变幻,二十一世纪的人们依然需要坚守的,是那份对神灵的敬畏,对善良的守护,对未来的向往。
因为唯有如此,人类才有迈步前行的动力,人类才有灵魂净化的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