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卷下)
【三一八】反思格竹之理
先生曰:「众人只说「格物」要依晦翁,何曾把他的说去用!我着实曾用来。初年与钱友同论做圣贤要格天下之物,如今安得这等大的力量;因指亭前竹子令去格看。钱子早夜去穷格竹子的道理,竭其心思至于三日,便致劳神成疾。当初说他这是精力不足,某因自去穷格,早夜不得其理,到七日,亦以劳思致疾,遂相与叹圣贤是做不得的,无他大力量去格物了。及在夷中三年,颇见得此意思,乃知天下之物本无可格者;其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决然以圣人为人人可到,便自有担当了。这里意思,却要说与诸公知道。」
施邦曜云:“朱子解格物曰:‘在即物而穷其理。,又曰:‘欲其极处无不到。,(《大学补传》)其所谓物理者,原是性命身心之理,非泛滥无穷之理也;所谓极处无不到,指理之极至而言,即是至善。是直说,非横说也。后之学者,均失朱子本意,便落支离。”
【译文】
先生说:“世人总说‘格物’应该遵从朱熹的话去做,可是何曾有人真正按照他的说法去实践了呢?我倒是实践过。当初与钱姓朋友谈论做圣贤就要去格天下的万物,可是现今哪有这么大的力量呢?因此我指着亭前的竹子,让他去格。朋友从早到晚去妄图穷尽竹子的道理,费尽了心思,等到第三天的时候,就因过度劳神病倒了。开始我还以为原因在于他精力不足,我因此自己去穷格,从早到晚格不出理来,到了第七天,也劳思成疾。我二人遂互相慨叹道,圣贤真是做不成了,没这么大的力量去格尽万物。后来到贵州待了三年,才恍然大悟,原来天下的事物本来就没有可以格的;所谓的格物,只能在自心上去用功。不仅是圣人可以做到,实则乃人人都可以做到,这才把格物这事整明白了。这段故事的意思,是要说给大家知道。”
释疑:
先生早年用这么生猛的办法格竹子,实是有误朱子本意。朱熹的格物穷理,意思是要通过对自然界和社会生活中事事物物的观察、思考和研究,认识到其中蕴含的永恒而普遍的“理”。虽然“理”很抽象,但只要居敬存诚,穷究不已,等到用力久了,功夫深了,自有豁然贯通的一天。
先不说阳明先生对“格物穷理”的认知,是否合乎朱子本义,只说虽然七日格竹,凶险万分,难道不是尽了“龙场悟道”的大功劳。更何况先生“以身试法”,为后来者指出了一条明路。
施邦曜先生之论,虽然不无道理,但以后学“便落支离”喻阳明子“格竹穷理”之误,却是不妥。且不论后来“心即理”、“致良知”之旨,尽皆于“支离”半点不容,而始终“一以贯之”;只看《大学补传》)“原是性命身心之理,非泛滥无穷之理也”之论,岂非是说“性命身心”之外还另有个“泛滥无穷”之理?此理是二非一的说法,显然不如“心即理”更为本源了。
在此顺便提一下湛甘泉先生的“随处体认天理”,对于大道的体认和发明,两位大咖应该是目标一致,并且遥想呼应的,否则也不会那样惺惺相惜,心心相印。而“随处体认天理”也大略相当于“致良知于事事物物“。然因“随处”二字容易让人有“格物穷理”的感觉,就像阳明先生开始提倡“知行合一”,虽然知行合一即是致良知,但前者毕竟还有个知和行的说法,容易让人误解,又不容易解释清楚,“大道至简”,所以后来先生就只讲致良知了。
精讲摘要:
阳明先生有点苦口婆心,悲怆了,用禅宗的话说是老婆心切的:希望同学们切切实实地走诚意、正心这条正路,这么走下去,而且志气不倒,担当的勇气不变,就可以成圣贤了。
批注:
①晦翁。朱子之号。
②初年。《年谱》系为弘治五年(一四九二)。阳明侍其父龙山公于北京。宫署中多竹,取竹格其理。
③钱友。佐藤一斋谓是钱德洪。然经东敬治指出,此处云在居夷之前,则此钱友必非钱德洪,盖此时德洪尚未来学也。
④夷中三年。详上卷,“徐爱序”,注八。
⑤参见《示诸生三首》:“尔身各各自天真,不用求人更问人。但致良知成德业,谩从故纸费精神。乾坤是易原非画,心性何形得有尘。莫道先生学禅语,此言端的为君陈。人人有路透长安,坦坦平平一直看。尽道圣贤须有秘,翻嫌易简却求难。只从孝弟为尧、舜,莫把辞章学柳、韩。不信自家原具足,请君随事反身观。”(《全书》卷二十)
净心斋笔录
2023年10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