婊子无情。
戏子无义。
婊子合该在床上有情。
戏子只在台上有义。
每个人活在世上都有为之依附之物。厨子做菜,爱的是苦辣酸甜,百般滋味手里弄;商人捯蚀着商品,两眼直瞪着客人们的口袋;戏子在台子上演绎着不属于自己的故事,上台下台,兜兜转转,唱的是戏文,熬的是双面的人生。人生从娘胎出来睁开眼,都后来不得不闭上,应该也是一场戏吧。
戏文里写的往往都是才子佳人,帝王将相,人们世世代代口口相传的绝妙故事,那些瑰丽与炫美,尝过生活滋味的人都知道,根本不是人间真正的颜色。
人生,只是一张抹了脂粉的脸。
这个故事说的是这两张脸,天津剧院最有名的两副面孔,霸王和虞姬。霸王便是实虞姬的依附之物。他一死,她将何去何从呢?
剧院的大门小心地被推开,脚步声渐渐清晰,不紧不慢,有力而又安详。身着戏服的霸王和虞姬相依着走了进来。
“干什么的?”黑暗中有人远远地问。
“霸王”顿了一下。
“噢,京剧院来走台的”浑厚的声音里面,含着小心。
“哎呦,是您二位啊?”
突然的恭敬让霸王有点吃惊,哈着腰清笑了两声作为回应。
“我是您二位的戏迷。”
霸王一下子送了下来,腰杆也直了些。“是啊?哎呦。呵!”
“您二位有20多年没在一块唱了吧?”
“呃……这……啊,二十一年了”霸王有点吞吞吐吐,时间这个概念可能没有在他脑海里面这么重要过。
“二十二年。”虞姬在旁纠正了下。
“对,二十二年了。我们哥俩也有十年没见面了。”
“十一年。”她耐心地说道。
“是,十一年,是。”
“都是四人帮闹得,明白”场务很识相的说道。
“可不,都是四人帮闹得”虞姬手不在用力,垂在了两边,平静地说。
“现在好啦。”
“可不,现在好啦,是……是”霸王无奈地说,冷冷的笑声在美髯下面传出来。
“您二位在这等一会,我去给您开灯去啊。”
“您受累了”霸王显出和自己衣服极其不搭的姿态,弯腰谢道。
勤快的脚步声很快就变小了,大门一下子关上。耀眼的大灯在两人头顶啪一下打开,四周皆寂,突然暗了下来。聚光灯光由两人头顶射出,圆斑从远处拉回,两人的身影越来越短,终于,所有的画面都暗淡了下去。
一九二四年,北平,北洋政府时代。
冬,天寒日短,大风时大时歇,天已经奄奄的开始又变冷了。大伙都在掂量着,是不是又有一场大雪要来。
只有冬阳还斜着,阴一阵阳一阵,过一天算一天。
天桥又开市了。
漫是人声市声。
天桥在正阳门和永定门之间,明清两朝的皇帝每年到天坛祭祀,都会经过在这座桥,他们把这座桥比作凡间人世,桥南算是天界,桥北则是人间。而后清朝没落了,天桥就堕入凡尘,不再是属于天子专有。
这里逐渐形成了一个小市场,桥北有茶馆,饭铺,衣服摊,桥南有鸟市和各种小食摊子,还有撂烧饼的卖艺人。
小叫花子最爱在人多的地方,蹲在马路牙子一旁,等着捡别人扔掉的香烟屁股。刚好有一双女人的脚和女孩子的脚,险些没踩上去,给捡起了,拆干净,重新收拾好,一根根卖出去。
女人的鞋是双布鞋,有点残破,表层覆着点殷红的搁久了的血,都变成褐色的了。孩子呢,则穿得光鲜得体,好像女人把一切都给了孩子。
她脸上还有点烟容,年纪大概二十五六,额前一缕头发随着急行的步伐飘动,却显得十分疲惫沧桑。嘴唇擦了点红,眉心还揪了一点砂,一道红横。
孩子约莫八九岁,戴着毡帽,长衣包的严严实实,唯有两双水灵灵的桃花眼,小心地跟着旁边女人的脚步。
路旁一个刚喝完豆浆,吃过咸菜肉包的男人无意间瞥到二人,一手招呼着摸了过去:
“呦,这不是艳红吗?我想你呢!”
手差点碰到了孩子,孩子忙躲到女人后面,避开了男人的任何接触。
女人不便理会,啐了一口,接着忙往前走。
男人在后面大骂,“臭婊子”
女人抱起了孩子,留意着路旁好玩新鲜玩意。
她在找关师傅。
桥头是街区人最多的地方,杂耍表演的聚集地。关师傅敲着锣喊着口令,手下一批花果山的猴子在美猴王的周围翻跟头,打杂耍。
艳红废了好大劲,抱着孩子挤了进去。还是身单力薄,只能止步于第二排,探着头凑个热闹。大孩小孩,都满脸油彩虎虎生风,观众群里面一阵阵喝彩。
一排一排的,一个一个的,翻跟头就像滚着的车轮,整齐有序。最后美猴王压个轴,表演着孩子堆里面最高水平。
艳红一边挤一边走,换着好几个地方,寻找更好的视角。
猴王站在中间,眼神一挑一逗,俨然一派投投风范。
小猴子们整齐的堆成了一个人堆,准备让猴王一下子翻过去。压在最底下的小孩,眼睛圆圆的,咕噜噜直转,打量着周围的一圈,好像在寻找着什么东西。
突然,小孩一下子爬了出去,窜到了人群里,其它的小孩不知所措,大喊“小赖子又逃跑啦”。
“好小子,我看你往哪儿跑?去给我追回来!”一声令下,猴子们一下子奔了出去。
关师傅抱着拳陪着笑,向各位观众道歉。“各位各位,您包含点。”
一旁走出来几个壮汉,一下子踢飞了关师傅的锣。一步一步边骂边朝他走去。
助手老大爷勾着腰忙道着歉忙往后退,求着高抬贵手。
“就你们你这点破玩意也敢在这儿露脸。”
一下子揪住了关师傅的领口,任旁人怎么拉硬是不依不饶。
小赖子被一群猴子压着,踉踉跄跄滚了回来,被跪在地上。
关师傅还在别人的手里面,无可奈何,任人宰割。
美猴王站在所有人中间,看着乱成一团的师傅,观众,男人,老人,咬了咬牙。
“我操你们大爷”
艳红和孩子在人群中看的也怔住了。
“各位爷都不要动,真钱买真货。我小石头今儿玩真的,让爷们开开眼。”
说罢,一把抹去了脸上的油彩,右手一伸,另一个孩子递上了一块比头还长的砖头。
小石头瞪着砖头,缩了缩脖子,往上试了试准头。
一声嘶吼,左右人的注视下,一块砖头碎成了两块。
壮汉推开了关师傅,和着人群一阵喝彩。铜板漫天都是,飞来飞去。小石头赢了满堂彩,戏班子松了口气,桥头又有了彩头。
戏班子里。
“哎呦!”一声戴着稚嫩的惨叫。小石头脱了裤子,趴在长凳子上。关师傅横拿着大刀,刀片放在他背上。
“嚷嚷什么,我还没招呼呢。”
说完就啪的一下子,跪着的其他小孩心里都狠狠跳了一下。
“你个狗屁大师兄,连个猴儿都演不了,日后怎么做人呢你?”每个字都咬着牙从牙缝里面挤出来。一边说,手里的活也没停下,又拍了三下。
小石头叫着哭着,声音越大越加重了关师傅的力度。
“别以为你今天玩了个邪,拍了个砖,我就能饶了你啊。”
“那是下三滥的玩意!”
关师傅把刀一扔,走到了跪着的徒弟里面去,教训他们又是一项费力活。
还存着点孩子劲儿的小石头抬起头,看见门口站着今天人群里面的妇女和孩子。本来颤巍巍的站着在等什么,看到有人看着他们,妇女把孩子一拉,行了个礼,改成笑着。
两个孩子的眼神对到了一起,满是好奇。
屋外走廊传来金属刀片剪刀摩擦碰撞的声音,“磨剪子嘞,镪菜刀。”
屋内两位随关师傅进了大门,关师傅拿下了孩子的围巾,露出一张俊秀的男孩子的脸,胆怯,畏惧写在了水汪汪的眼睛里面。师傅用力的探着孩子的身体,从头到脚,似乎都是一块绝好的苗子。
还剩下躲在手套里面的两只手,被强拉了出来。纤细洁白的右手旁,竟活生生长了一只小指头。眼神里面的希望一下子变得浑浊。
“您这孩子啊,没吃戏饭的命,带回去吧。”
孩子的脸色带上了失望。
“您想啊,这一亮相,台底下听戏的人不都吓跑了。”关师傅淡然的说完嗦了一口茶。
门外磨剪刀的吆喝声又大了点。“磨剪子嘞,镪菜刀。”
“不是养活不起,实在是男孩大了留不住,这才投奔您来了。”
失望,绝望,恳求多般心情一下子涌了出来。
“您好歹得收下他。只要您收下他,怎么着都成。”婊子的谄媚此刻也没办法只能拿出来派上用场。
“您别嫌弃我们。”说罢,艳红无力地跪在了桌旁,肩膀也打落下来。
“别介,都是下九流,谁嫌弃谁呀。”关师傅无奈的语气依然有力。
“他祖师爷不赏饭吃,谁也没辙。”
艳红眼睛里面,失望渐渐消失,绝望的底色渐渐盖住了所有的眼神。她一把拉住了孩子,往外半跑半走了出去。
小豆子像被拖着的麻袋,厚重的衣服和暖手套包裹着瘦小的身躯和十一根手指头。
艳红用围巾把小豆子头蒙住,又被他扯了下来。来回折腾,终于不再反抗。
“娘,手冷,水都冻冰了。”
艳红心一横,把小豆子拖到剪刀凳子旁。
只拉一声。
浑身一抖。
小豆子用另一只手扯下面罩,呆望着左手孤单的五根手指头。
一声惨叫撕裂了戏班的冬天。
倒立着被惩罚的小赖子被叫声吓的一机灵,摔下来,折腾几下才站住。
大门口艳红横抱着小豆子闯了进来,一起来的还有两个人的哭喊声,撕心裂肺。
小豆子在桌子前睁开了艳红,一下子跑了出去,在大院里面到处冲撞,撞到了板凳,所有孩子跟在后面捉像动物园跑出的猴子。
还是被捉到了,下跪,用满是血污的手画押。断指的形状还没造出来多久,就被永久留在了白字黑字上。
艳红两眼凝视,恐惧,血迹在她手上已经凝固。她抚摸着自己的头发,脱下自己的披风,小心地盖在他的肩上,张望着,消失在了门口。
小豆子再回头时,只能看到门飘零的大雪。
晚上。到了休息的时候。
小豆子进了卧房,尽是脱光了衣服,只剩下内衣的师兄们,自己好奇地被看着。
“哪来的窑子里的,到一边去。”
群娃一起起哄。小豆子不屑又孤单地站着。
小赖子一蹦一跳过来,坐在一人身上,用脚挑开小豆子身上披着的衣服。
“窑子里的东西,掉地上了哦”又是一阵哄闹。
小豆子捡起来,立在一旁的火炕上,火苗一点点蔓延,整件衣服都被覆盖在火焰里面。透过火光,小豆子看着窗外。
门被推开,空气瞬间冷了好几度,小豆子被动作挤到了一边。小石头进来了,走到了床上。
“你们是不是欺负他来着?”
“过来,跟我睡吧。”
小豆子怨气一身,哪听得了好话,转身就走。小石头跳下来把手搭在肩上,又被小豆子推开了。转过身,含着泪光。
“呵,够横的你。小赖子,去和尚那睡去。”
小石头接过一床被子,扔给了小豆子。
“外面冷极了,小爷我撒的尿结成硬梆子,差点没载我一跟头”说罢,对着手哈了一口去。
转身下了个腰,用脚拉了开关,灯灭了。
第二天.
师傅提着个麻袋一样拎着小豆子进了训练场,师兄们早已经几列排开,有模有样地踢腿下腰,练功夫,虎虎生风,一片生机。
“是个人呢,就得听戏,不听戏,他就不是人。像猪啊狗啊,是人吗?畜生!所以啊,有戏就有咱梨园行。”
小豆子被按到了墙角,开始了每个梨园新人的必须而又残忍的功课,撕腿。生硬地,用砖头压。干砖头压成湿的。手被镣铐锁着,就像服刑的犯人,走向不归的命。
“若想人前显贵,必定人后受罪。今儿个是破题,文章还在后头呢!”老班主在旁眼睛眯着一条缝说。
小豆子的喉咙喊得几乎能听到血的声音,化作流不完的眼泪滚了出来。
小赖子光着膀子在一旁倒立。肋骨一条一条地要从肚皮里面跑出来。
“小豆子,没事,朕都熬一炷香了。”
小石头在踢腿队伍的最前排,带着师弟浩浩荡荡朝前走,路过小豆子,面不改色,神不知地踢掉了小豆子的一块砖头。
“你忍着点!”
远远的高椅上传来一声冷冷的问“小石头,你在替谁偷工减料呢?”
“师傅,我练腿眼朝天,没注意眼下呀。”
“废话,取活去。”
小石头答应了一生,一股流跑过去拿了板子,寻了长椅,躺下,等着板子落下来,叫唤。
挤眉弄眼,给自己的小豆子。
起来后朝他伸了一下舌头,爬起身,正准备接着练腿,又被师傅叫住了。
“这就结束了?还有一说呢?”
小石头一机灵“哦!在半结党者,罚!”
收拾裤子,取了家伙,跑着往院子里去了。
两只手托着盘子在头上,盘子上又顶着一个盆,关师傅往里面倒水。
关师傅倒着水,小石头在下面躲着水点。
“自打有唱戏的行当起,哪朝哪代都没有现在京戏这么红火,你们算是赶上啦!”
关师傅痛快的扯着嗓子喊道。
练腿的孩子们应着“没错!”
深夜,大雪。
屋外的雪已经积了半个膝盖这么高,小豆子还在顶着。水结成冰,发抖也不见丝毫波纹,板子结成铁,和小石头的手焊在了一起。
小豆子在屋内趴在窗台上望着,想送点多余的温暖给三尺外的师哥。
清脆的一声。
小豆子赶紧跑下窗。
“此乃天亡我楚,非战之罪也……”小石头一个步子没走稳,撞了进来。成了哆嗦的冰人。
“小爷我今儿练的是九转金炉的火丹功,我到外……外头……我……凉……快凉快……”。
小石头脱了衣服包住了师哥,两人对目而视。
两人坐下来,小豆子脱下带着冰渣的衣服,小石头带着点不便。
两人就这样睡了。
过了段日子,相安无事。
野草从里,江岸边上,几十个师兄弟站在每天都来的位置,练着戏文里面的长辞,偶尔有飘着的雪花不偏不倚地走进他们热乎乎的嘴里面,立马就变成了口水的一部分,融在了戏子的生命里面。
“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一句一个春秋,三年过去了。
变得是小豆子小石头渐长的身形,不变的是每天操练前的壮语豪情。一行一业都有自己的原则与百年不变的传统。唱戏的意戏曲为荣,以戏词为人生的航标。
小豆子换上虞姬戏服,好衣服俏姑娘的模样。衣服略显的宽大,总有挡不住的绰约之气往外冒。
小赖子的夜奔 又没逃得了班主师傅的戒尺啪啪两下。
“顾不得忠和孝,,哎呦哎呦。”
到了小石头这边,俨然一副即将长大的霸王模样。一颦一簇,俯首之间。英姿四射。还是被戒尺戒了下。
‘好,一字不差,打你,是为了让你记着,下回还这么背。
一点委屈心里藏。
到了小豆子。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
下文呢?
“我本是男儿郎,又……又不是女娇娥。”
嗯?
我……我本是男儿郎”
你本是女娇娥!戒尺在手上重重贴了几下。
小赖子的戏词又忘了,被班主打的遗忘在了眼泪水和鼻涕的混合物里,淌了出来。
到了小豆子身边。
“你的思凡?”
我本是……我本是……男儿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