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三姨出生前一天,外婆做了一个梦,梦到观音菩萨向她的肚子上洒了几滴水。
外婆便格外在意三姨,从小就把她当儿子养,她就招亲在了家里。
也就是说我的三姨父是倒插门来的,他们的姻缘来得虽然很快,却能白首不离。
那还是个食不果腹的年代,外婆总共生了5个孩子,只有舅舅一个男孩,考虑到以后养老的问题和那个梦,三姨早早就被外婆定下了,她只能招亲,不能出嫁。
外公那时还是村里的大队长,但从不假公济私,反而掏空家底儿帮助那些比他还难的村民,赢得了好名声,却苦了自家人。
三姨16岁那年的冬天,草木枯萎,放眼望去除了灰黄的院墙,就是灰白的瓦砾。只有背靠的大山上还隐约有片青翠,那是松、柏等四季常青的树木。
外婆看着看着就低下了头,想起家里不多的一点玉米面,还被外公分了一半给村东头的巴老倌,外婆就止不住地流泪。
大姨、二姨都成了家,家里孩子也不少,顾及不到娘家。舅舅和妈妈还小,只有三姨能算得上是个劳动力。可是,后山上的土地因为干旱,收成少得可怜,牲口饿得连苦荞根都嚼了。
外婆听说离家20里地的尖嘴村粮食富足,很多人去那里换粮食。她便开始琢磨,她可以用什么去换点粮食呢?
那个时候,能换粮食的东西大多是可以吃的,比如豆腐换大米、饼干换大米、红糖换玉米等。可是,家里除了那为数不多的大米和玉米面,别无他物了,外婆犯了愁。
“哐当!”金属砸在地上的声音,惊醒了沉思中的外婆。她连忙扯着嗓子问:“他婶子,咋个啦?”
“上次给补锅匠补的锅又漏啦,用不成啦,我砸开来,拿去当废铁换点粮食。”隔壁邻居大声回应。
外婆没有作声,似乎想到了什么。去年村里来的补锅匠,补一个就锅换了一碗大米呢。外婆眉头渐舒,跑去针线篓里翻找,找到了一根锥子。
那是一根特制的锥子,是钢板切成的一条厚铁片,一头镶嵌在一根大拇指粗的圆木里,一头磨得尖细,大概半厘米的宽度。外婆把锥子握在手中捏了捏,还很称手呢。
接着她又去柴棚里翻找,翻出了一大捆茅草和竹竿。她在茅草上撒上水,拿着小砍刀开始破竹竿,只见她手起刀落,不一会儿竹竿就被均匀地破开,每一条都宽一厘米左右。接着,把竹条泡在水里,泡软以后。捞出一根,从头开始,用小砍刀把厚厚的竹条从中间割开,再慢慢用力,厚厚的竹条就会被分成两片薄薄的竹片,柔韧度很好,可以随意弯曲。这就叫劈竹片。
外婆劈了一晚上竹片,晚间休息时,她还揉着酸疼地肩膀跟外公说:“明天,我带着老三去尖嘴村换粮食。”
一旁的外公刚要躺下,半支着身子,惊讶地看着外婆问:“换粮食,拿什么换?”
外婆得意地说:“锅盖啊,我劈那些竹子够织五六个小锅盖了,还可以帮人家补锅盖。要是有人要大锅盖,就先欠着,我回来织好了送去...”
看着信心满满的外婆,外公只是点点头表示赞成。外婆沉浸在自己的设想中沉沉睡去,脸上还挂着浓浓的笑意。
外公叹口气,有些沮丧地翻身下了床。他把外婆劈好的竹片,一根根卷起,卷成一团,细心地绑好。把茅草仔细理顺,然后捆起来。做好这些,他便看着地上的碎屑抽旱烟。烟头随着外公的胸口起伏,一暗一明地闪着。
第二天,外婆带着睡眼朦胧的三姨出发了。外婆背着茅草和一顶还没有用过的锅盖,三姨背着两大卷竹片,一边走一边踢着路边的雪玩。
不一会儿,外婆满头大汗,喘着粗气。三姨已经开始两眼冒星,拖着脚步跟着外婆走。
这时一辆马车经过,“吁!”的一声,那马车停下了,外婆抬眼看着马车上的老汉。只见他身材魁梧,眉眼带着些许戾气,厚厚的嘴唇仿佛一张开就能把人生吞了一样。
那拉车的大黑马打了个响鼻,喷出一串白雾,跺了几下蹄子。外婆感觉到地板都在震动,她抖抖背篓,继续走。
“哎!哪个村的,要去哪里?”粗狂的声音传来,有种让人不可违抗的感觉,外婆停了下来。
“我们是后山的,要去尖嘴村。”外婆如实相告。
“哦,上来嘛,我就是尖嘴村的。”老汉说着还把车上的两袋不明物挪了挪。
外婆犹豫了一下,还是朝马车走了过去,带着三姨迅速爬上了马车。“走!”男子朝着大黑马一喊,大黑马便“哒哒”地跑了起来,就像拉了满满一车青草一样开心。
“嘿!你这遭瘟滴,拉了个小姑娘就乐成这样了。”老汉笑着打趣大黑马。大黑马也在他不痛不痒的鞭子下欢快地跑着。三姨一直看着那老汉,看似在抽马,其实是在给大黑马挠痒痒,她觉得这老汉虽生得粗矿,心地却很好。
果然,四条腿儿的就是比两条腿的快啊,不一会儿,尖嘴村就到了。外婆带着三姨下了车,老汉好奇地问:“你们这是来走亲戚吗?”
外婆不好意思地说:“不是,来织锅盖,换点粮食,家里没粮食了。”
老汉咂咂嘴说:“哎,你们后山里的地也不好种,听说今年年势也不好,确实收不了多少粮食。”
接着老汉告诉外婆,村里换粮食的大多在村中间的大礼堂,那里宽敞。说着还送外婆到了大礼堂,给她们打开一间堆放杂物的小矮房子,安置好她们,老汉才转身回家。
外婆看着大约一个足球场大的大礼堂空无一人,心里开始打起了退堂鼓。说是大礼堂,其实就是一片露天的空地,周围有几排低矮的平房而已。
三姨说:“妈,我们在这里等人来吗?谁知道我们在这里干嘛。”
外婆也犯了难,总不能挨家挨户去敲门吧,况且这么冷的天,谁会出来等着补锅盖呢?可是就这样回去也说不过去啊。
于是,外婆只能带着三姨在门口坐着织锅盖。时间过去了很久,依旧没有人来。三姨没办只好在村里到处找人,偶尔有人出来上厕所,三姨就问:“要锅盖吗?补锅盖吗?”
连续几个人听完都摆摆手,三姨有些气馁。垂头丧气地往回走,忽然,身后传来弱弱的询问声:“可以补锅盖么?”
三姨转身使劲点着头说:“可以可以。”
一个长相秀气的小伙子,手里拿着一个锅盖,上面的竹片断了,茅草松散了。三姨带着小伙子到外婆面前,外婆接过锅盖就开始补。锥子插进去又拔出来,接着把竹片插进去,从另一面拉出来,重复几次,就把茅草包裹住,锅盖也就补好了。
小伙子小声问:“用什么换?”
外婆说:“给把米就行了。”
小伙子羞涩地说:“那我回去抓一把,一会儿就送来。”
小伙子“噔噔噔”地就跑了,三姨看着他文弱的背影,跑起来却像一只矫健的兔子,居然觉得好笑。外婆也放松了不少,虽然人少,但至少不是一无所获。
不一会儿,小伙子端着一大瓷碗米来了。外婆只是抓了一把,小伙子慌了。连着瓷碗一起递给外婆,说是父亲让送来的。外婆有些困惑,她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谁会给这么一大碗米呢?
询问下才知道,原来小伙子的父亲就是路上赶马车稍她们来的老汉。外婆千恩万谢地收下那碗米,把米倒在口袋里,撩起衣摆把瓷碗里里外外擦了个遍,才还给小伙子。
三姨在心中直呼遇到好心人了,那一碗米参上玉米面疙瘩,够一家人吃一天呢。外婆也喜出望外,卖力地编织新的锅盖。
说来也怪,小伙子走了以后,陆陆续续就有人来补锅盖了。一共补了六个,补一个换一把米,大约换了一小碗米。
后来就再也没人来了,三姨饿了,带着的一块苦荞饼已经吃了一半,她也不敢喊饿,因为外婆一天没吃东西了。
熬到了晚上,也没有人再来。三姨饿得快哭了,外婆也皱着眉,按着肚子。三姨拿出半块苦荞饼给外婆,外婆看了看饼,又看了看三姨。伸手接过,掰了一半,剩下的给三姨。
三姨懂事地安慰外婆说:“妈,你吃吧,我吃了一半了,不饿。我再去看看还有没有要补锅盖的。”
说完,她就起身走了。刚走出几步,肚子就发出一阵响亮的“咕咕”声,三姨加快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还在低头织锅盖的外婆,迅速跑开。
她来到一处院墙下,看着墙上堆积的雪,伸手抓了一把雪,捏捏就往嘴里塞。三姨起了玩心,她把墙上的雪捧下来,蹲在墙下,捏出了很多食物的形状,有包子、苦荞饼、豆腐...
捏好了食物,三姨就把它们想成了真实的食物,跟自己说:“我先吃个包子。”那个像包子的雪团就被她一口咬下,含在在嘴里使劲吸、呡,最后还加了一句:“嗯,是肉馅儿的。”
“你做什么呢?”粗狂的声音传过来,三姨吓了一跳,手里的雪团都掉了。
三姨抬头一看正是早上赶马车的老汉,她尴尬地说:“没,没干嘛,我吃点雪,我们没有带水。”
老汉叹口气说:“没带水么去有人的家里讨一口嘛,谁家还缺你口水喝呀,跟我进来吧。”老汉引着三姨进了屋。
屋里只有白天的小伙子,正在扫地。见三姨进来,笑着递给三姨一个凳子。三姨羞涩地接过,一声不响地坐下。
正在尴尬时,老汉出声打破了平静。
“春花,给这个小姑娘添碗饭。见春,给她倒碗水。”老汉冲着里屋喊了一声,又冲扫地的小伙子喊了一声。三姨在心里记住了小伙的名字,原来他叫见春啊。
“哎!爹,谁来了?”里屋传来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她拍打着面前的衣服出来。
看到三姨就夸:“哟,谁家的妹子,真水灵。”
“你快去,一会儿说。”老汉催促着。
春花去灶台上一阵翻腾,端着一碗面疙瘩和一碗白菜汤出来,见春给三姨倒了一大碗水,三姨不顾形象,端起来就猛灌,“咕噜咕噜”的声音,让老汉和见春都笑了。
“来,妹子,吃吧,不够还有呢。”春花盯着三姨看,炙热的目光,让三姨有些不好意思。
“吃嘛吃嘛,这是我四儿媳妇,见春是老五,最小的啦,还没成家呢。”老汉看出三姨的拘束,拉着家常转移她的注意力。
三姨点点头,努力扒着碗里的面疙瘩,她惊讶地发现,麦面疙瘩比玉米面疙瘩好吃多了,细腻软糯,不抓喉咙。面疙瘩下面全是白森森地大米饭。但她只吃面疙瘩,大米饭一粒都没吃。面疙瘩吃完后,她缓缓放下碗,端起白菜汤灌了几口,用手袖擦了一把嘴。
“妹子,怎么不吃米饭啊?”春花看着没有动过的米饭问她。
“姐姐,大叔,我妈一天没吃东西了,我能把这碗米饭端去给我妈吃吗?”三姨怯生生地问。
“你这孩子真实诚,别急,见春已经去叫你妈过来了,你安心吃吧,锅里还有的。”老汉笑着嘱咐三姨。三姨这才端起碗继续吃。
三姨快速吃完饭,跟老汉打了一声招呼就去迎外婆。刚出院子,就看到见春前一个背篓、后一个背篓的回来了。外婆缠着小脚,空手也走得慢一些,就跟在了见春后面。
见春看到三姨迎出来,冲三姨笑笑,那笑容明显少了白天的羞涩和拘谨。三姨也礼貌地接过他胸前的背篓,拉着外婆跟着见春进屋了。
老汉看到外婆来了,热情地招呼着,亲自倒水、添饭。还不忘跟外婆拉家常。
从老汉口中得知,他参过军,每个月拿着10块钱的津贴,家里5个孩子,全是男孩,妻子也在两年前走了,三个儿子已经自立门户搬出去了,现在就是老四和老五跟他一起过...
不知不觉就到了很晚,老汉让春花给外婆和三姨收拾了一间屋子,她们就暂住一晚。
夜深人静了,外婆和三姨睡不着,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外婆心事重重,他知道老汉的意思,可是她想把三姨招在家里。而老汉家确实条件不错,那见春也是个可托付的人。可是人家未必愿意倒插门,这让外婆只能无奈地打消了某个念头。
第二天一早,外婆就带着三姨去大礼堂等着补锅盖,临走把从家里带来的新锅盖给了老汉,当是酬谢。见春帮他们把两个背篓背到大礼堂,带着三姨去村里转转,说是去拉活。
“补锅盖,织锅盖喽!”见春的嗓门跟他爹有得一拼,跟他的身板却是差之千里。那声音穿透了厚重的墙壁,也穿透了三姨的胸腔。
这一天,在见春的呼喊下,很多村民都从屋里出来,拿着破洞的锅盖来补,还有想要织新锅盖的,外婆乐得合不拢嘴。待到日上三竿,外婆看着那些米和面粉,眼里带着光。带来的茅草和竹片只够织三顶小锅盖,还有两顶小锅盖,需要回家取材才能织。
但是那两个小妇人不愿意等外婆回家织好送来,强硬地要求外婆把米退回还。外婆央求着两位小妇人,好话说了一箩筐两人都不愿意,就要拿回粮食。那可是两碗大米啊,外婆心疼。
可是小妇人的架势也不容迟疑,外婆一气之下,拉过三姨的手,强行把她手上的银手镯拿下来,递给两个妇人说:“这个先给你们,后天我就拿锅盖来赎。”
小妇人接过手镯,咬了一下,点点头,噘着嘴走了。三姨反应过来后,看着空空如也的手腕,凉飕飕的,那可是外婆最珍贵的陪嫁品,三姨从小就带着的。外婆深深叹了口气,背上粮食,带着三姨往回走。
刚出村,老汉就赶着大黑马追来了,看着外婆说:“我送你们一段路,快上来,等你们走到家都要摸门了。”
外婆勉强挤出一丝微笑,上了马车。三姨一直闷闷不乐,坐在马车上绞着手指。老汉看出两人心情不好,也不便多问,就这样默默地赶着车,把外婆和三姨送到村口才离开,临走又留下了半袋子麦面。外婆一个劲地道谢,老汉看着外婆欲言又止,最后什么也没说驾车走了。
回家的路上,外婆一直在想,三姨到底是留在家还是嫁出去呢?毕竟已经16岁了,过了年就17了。可是那老汉家条件那么好,会愿意让儿子倒插门儿么?
两天后,外婆拿着织好的锅盖,准备送去尖嘴村。刚要出门,一辆马车就停在了门口。
老汉带着见春来了,外婆很诧异,倒也不意外,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外婆带着他们进屋,外公给老汉发了一卷旱烟,两人都是健谈的人,聊得火热。
眼看时机差不多了,老汉开了口:“大妹子,大兄弟,我今天来是想问问你们,愿不愿意把这闺女给我家见春?”
外公毕竟是村里的大队长,有些魄力,直接回答:“我听她妈说了你家情况,啥都满意,就是家里没有个婆婆操持,我担心这闺女有个事儿也没人教她啊。”
老汉忙解释:“这个大兄弟放心,我家四媳妇儿在家,会带她的。”
外公摇摇头说:“孩子带孩子怎么成。”
老汉见外公执意不肯点头,有些慌了神,急得不断抽烟。这时,外婆清清嗓子说:“大哥,我这么跟你说吧,我家只有一个儿子,这三闺女啊,我们想留在家里,所以对不住啊。”
气氛陷入了沉寂,外公和老汉抽烟的节奏几乎一模一样。外婆僵在一边不知如何是好,见春看着大家都不说话,走到三位长辈面前说:“爹、叔、婶,那我过来。”
老汉诧异地抬头看着见春,外公也放下了手里的烟杆上下打量着见春。外婆看看见春,又看看老汉。三姨的头压得很低,好像鸭子头插进水里找食一样。只有见春利落、坚定地站着。
“嗯,好,我儿子有老子当年的气魄了。”老汉愣了几秒拍着大腿说,没有犹豫。
“大妹子,大兄弟,现在就看你们的了,我这儿子没出息20年了,就今天出息了一回,只要你们点头我立马回去置办。”老汉像是打了鸡血,一连串地说完,不带喘气,不愧是当过兵的人。
外公和外婆想了一会儿,点头同意了。老汉又开始跟外公絮絮叨叨地聊了起来,外婆也忙着去做饭。见春欣喜地跟三姨使了个眼色,两人就出了门。
走到后门的竹林里,见春拿出一包红纸包裹着的东西递给三姨。三姨羞答答地接过,打开一看,瞳孔收缩了一下,是那个银手镯!三姨不可思议地看着见春,激动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给你要回来了,你们回来后,我爹就听说婶婶把这个抵给了人家。我爹说这镯子贵重,得给你要回来。”见春看着三姨,认真地解释着。
三姨眼里满是欢喜,见春接过镯子给三姨戴上。就这样,见春就成了我的三姨父。
我经常会问三姨,他们才见过一次面,怎么就可以谈婚论嫁了呢?
三姨总说,男人女人就像后山上的树,多得数不清,挑来挑去眼睛都花了,不如认定一棵,修修剪剪,怎样是有用之材。
大字不识的三姨,原来也是个哲学家呢。
人来人往的现在,我们一直在追寻,一直在寻找,一直在比较,所以我们一直在奔跑,一直在苦恼,一直在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