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什么，今年就是不下雪。一直都不下雪。人们都在议论着和盼望着，雪快点来。
可是，方艾，并不关心这个。
直到冬季最后一个节气，大寒到来，且都过了七八天了，才勉强下了一场薄薄软软的雪。
雪是后半夜开始下的。天亮之后，虽然变得更冷，但却是一个晴天。这意味着，这雪很快就会融化，留不住的。
就像方艾一样，她对生活的全部要求，全部期望，只是能够生一个孩子，做一个母亲，留住她的丈夫，留住她的家庭，但这就是做不到，怎么也做不到了。
经过数年的奔波治疗，不知道跑了多少路，花掉了多少钱，也不知道该以什么为单位，来计算她所吃过的苦和受过的罪，以及内心遭受的打击。这些她都忍了。但周围的人，非但不曾有过同情，有的甚至怀着幸灾乐祸的恶意。
丈夫似乎到了崩溃的边缘，他一边放弃了寻求治疗的努力，一边也放弃了对她最后的感情。不用去猜抱孙子心切的婆婆是什么态度，这可想而知。她知道，她的身前身后，再无任何支持者了。
这二婚丈夫，到底靠不住。但，头婚又如何？
五年前，她的前夫因病去世，前婆婆曾跪在她面前，苦苦哀求她，无论如何不要打掉肚子里的孩子，请求她生下来，让他们老两口来养育成人，她可以毫无牵挂地去改嫁。
劝她不要堕胎的人，不少于两打，连妈妈和姐姐都站在了前婆婆那一边。但她铁了心，她只想为将来共同生活一辈子的那个人，生一个拥有共同血脉的孩子。
医生也提醒她，第一胎就做流产风险很大，容易造成习惯性流产，那么将来再想要孩子，就有难度了，最严重的后果是不孕症。
那个时候的她，禁不住冷笑了两声，“一切后果我自己承担，那就让我自己决定吧！”
谁还敢劝她呀，再没有人劝她了。快六个月的胎儿，纯粹就是一个人了，她最好的朋友，认为她是杀人犯，也因此而远离了她。
至于死者，她那个恋爱两年、结婚一年多的前丈夫，突发脑溢血，陷入昏迷，历经五个月，一直未曾醒来，没有留下一句话……
有时想想，她与前夫是有感情的，要不怎么会结婚呢？但感情，也不过是，在一起就有，不在一起，就没了。死了，当然也就结束了。
人，都比想像得复杂。
她的姨妈，在69岁时，与姨夫离了婚。姨妈一生坎坷，姨夫这个人，不是男人，他嗜酒，贪吃，好色，懒惰，还瞎要面子。对这个家，做了一辈子甩手掌柜。他对姨妈时常破口大骂，脏话恶心到没法听，他也对姨妈动拳头，因为他确信，这女人不是他的对手。
面对这让人过不下去的日子，姨妈却并没有离婚，她艰难地带大两个孩子，看着他们结婚成家。男人也成了老头子，脾气还是没有多少改变，只是不再像过去那般嗜酒如命了。
还以为此生就这么耗着，直到结束。想不到，老头儿越来越痴呆了，开始他什么也记不住，后来他谁也不认识了，不认识自己，不认识儿女，也不认识陪他到老的这个女人了。
他的记忆，停留在七八岁的时候，每到中午时分，他就会冲着他的老妻，急切地喊：
“妈，咱们什么时候吃饭——”
方艾的姨妈听了，五味杂陈，又气又笑，还挺可怜他。孩子们哪有功夫，当然寄希望于妈妈把糊涂了的爸爸照顾好。可是慢慢地妈妈也受不了了。这让人理解起来可能有点难度，只有受害者自己懂得，一个关系亲密的残暴之徒，如果是以彻底失去智商、变成傻子，才换来了和平，那么，受害者的痛苦一点没有减轻，虽然暴徒清醒的时候，也照样缺乏自知之明，甚至更可恶。
争吵，是人与人之间，关系得以维系的，一个最糟糕的因素。或者，还是一个难以将其快速了结的因素。
现在，最垃圾的“沟通”，都没有了。
姨妈后悔没有早点离婚，至少那样做可以让他明白，他一生所做的坏事，是无法被原谅的。占了一辈子上风的他，又胜利了。
于是姨妈有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她要离婚。这并不是因为她看上了哪一个心地善良又精神矍铄的老头儿，这只是因为她要与这个伤害了她一生的人做一个了断，他们没关系了。再没有关系，这就是她的幸福。
孩子们不理解，也从未见过如此固执、又不可思议的妈妈。但最终他们妥协了。老头儿被送进相关的养老院，姨妈这个老太太呢，则像摆脱了一座大山的重压，露出了轻松的表情。
轻松，并不等于幸福，但却最接近。
幸福，至少有两种，一种是在结婚后得到它，一种是在离婚后得到它。其他时间，人们仿佛都不知道什么才是幸福。
不说姨妈了。看看方艾自己：她恋爱时是真诚的，结婚后也是真诚的。但是自从前夫变成了植物人，她对他的感觉就一点点没有了，他变得陌生起来。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她忍受不了已婚的孤独：他躺在那里，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就跟死了一样……
他沉默着躺在那里，行尸走肉……
方艾走在街上看到别的夫妻吵架，都觉得他们是那么幸福。而她的夫君，一句话也不说，不哭也不笑，让她的心都碎了。这个孩子，也可怜啊，也许来得太早或者太晚了。她怀着这样的心情，对孩子的发育也是不好的呀！
不知道从何时起，她产生了放弃这个孩子的打算，她也放弃了她的植物人丈夫，她不再相信他还会醒过来。他，真的，很快就去了……
后来，她再婚了……
半年就再婚了，有人也许觉得太快。二婚哪有那么多讲究。人们见第一面就住一起了。不过古代的张生与崔莺莺，还不是更快吗？
这第二个丈夫，也是二婚。他是离婚的，一个女孩给了前妻。他谈不上富有，一般家庭，中等个，人不丑也不俊。他最大特点就是看起来身强体健，她害怕再碰上一个弱不禁风的，前夫的身体就有点偏瘦。
结过一次婚的人，就是不一样。他们有的开始喜欢和自己在一起，且不着急再婚呢。有的可就不是了，比如方艾。在她看来，如果不把自己嫁出去，人生就是不完整的。至于嫁的幸福不幸福，全在好好经营呗！
说起来也是的，她在这个新家的付出，至少是以前的十倍。她体贴老公，讨好公婆，关照前夫的女儿，又对挑剔的小姑子刻意巴结。但这样得来的和谐关系也是脆弱的。她把自己放得很低，也就别怪所有人都低头看她了。
保持平衡的时候还不错，一旦失衡，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这二婚的公婆急切盼望儿子能再生一个孙子，她没料到，这对她是一个不可承受的重负。
医生的话应验了。婚后不久，她就怀孕了。但每到两三个月，她就会流产。最成功的一次保胎，到六个多月，她还流产了。不知道这样的事情重复了多少次，婆婆再也看不下去了。
她的这个丈夫也失去了耐性，埋怨她是一个不会生蛋的鸡。她无言以对，她后悔了。那第一个孩子，打下来的时候，护士说了一句——是个男孩。当时她听了，都没流泪。
现在，她的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她依然强忍着。哭又如何，哭也不会有人安慰她。这个城市的每一家医院，北京上海的知名医院，民间的老中医，还有各种偏方，全都试遍了，全都没有效果。
而她的身体，却一天比一天差了。她就像一个卖血的人，随着时日的流转，每况愈下。在这个家，她失去了每一个人的笑脸，丈夫也三年零八个月没对她笑过了。这个家越来越没味道了，她就像个陌生的存在。
直到丈夫带着一个腆着八个月的大肚子的卷发女人出现在她面前，她终于不得不低头，彻底认输了。婆婆一家人，在她面前笑逐颜开，肆无忌惮，仿佛她并不存在。他们已经花钱找人做了B超，确认那是一个男孩无疑。
还有一条路了，那就是离婚。她心情好沉重。这男人虽其貌不扬，却有着极高的大嗓门，跟人爱说爱笑的，还算开朗风趣，虽然并不是对她，但是对朋友或者对其他女人，却是如此。她在一旁听着，很热闹，让她感觉不是置身沙漠。
换句话说，她对这个男人还是有感情的。不管他爱不爱她，他那个风格在她看来，比起前夫的温良沉默，还是多了一点点吸引力。
俗话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一想到这个，她就愤懑无比，女人真是无聊呀。
想到曾经对自己有过一点爱的男人，却满腔热情地去对待别的女人，心理真不是滋味。
她以前认为，从第一次婚姻里，她什么也没得到，除了遗憾和淡漠。现在她知道，从这第二次婚姻里，她得到什么了，那就是背叛的屈辱和怨恨！
不过，再委屈，也无法求全了。婚终于离了。冷静下来，尤其是在寂无声息的深夜，她忽然意识到，她不可能做母亲了。这个权利被剥夺了。
第二天，她外出走在雪地上，看见大家兴致勃勃堆雪人。她听到有人说，“真好，中午下雪了，2018年的第一场雪！”
但另一个人说，“听说，这不是天然的降雪，这是一场人工降雪……”
这雪，看起来无比真实，人工不人工，又有什么区别？虽然阳光有点刺眼，但看久了，她还是发现，这雪蒙着一层不易察觉的灰……
雪，在她的脚底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也不知道是什意思？是表达被踩踏碾压的痛苦吗？
她不由想到，从今以后，她面临的将是没有男人，没有家庭，没有孩子……没有这一切……
她有点恐惧，没有这一切，她该怎么活？
她这个人，从来没有仰望天空的习惯。其实今天的天空，很蓝，很净，万里无云。
如果，你的视野太狭窄，就不要埋怨这个世界不够辽阔。
